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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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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阳光穿过霍夫曼照相馆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菱形的光斑。阿道夫推开那扇挂着"正在营业"木牌的门时,银质相机的金属部件正在架子上轻轻震颤,仿佛感应到某种命运的共振。十七岁的爱娃正踮脚擦拭橱窗,发梢沾着的金粉在光束里浮沉——那是昨天为纳粹集会拍摄时撒到头发上的庆典彩屑。她转身时碰倒了三脚架,相机镜头里映出的阿道夫突然与记忆重叠:维也纳街头那个背着画夹的年轻人,正站在克里姆特画展的海报前吞咽着廉价面包。
"先生需要拍照吗?"她的声音像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的融雪,带着清冽的穿透力。阿道夫注意到她胸前挂着的铜质相机,外壳上刻着的花纹让他想起母亲婚戒内侧的藤蔓。当爱娃弯腰捡拾散落的胶卷盒时,他看见她裙角绣着的矢车菊——和妹妹小时候最喜欢的野花一模一样。
暗房里飘着显影液的杏仁味。爱娃掀开红色遮光布的瞬间,阿道夫的瞳孔在骤然的红光中收缩,那些漂浮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幻影突然碎裂成无数蝴蝶。"这是上周啤酒馆集会的照片。"她指尖划过相纸上逐渐浮现的人影,"您站在演讲台侧面,袖口沾着墨水的样子很特别。"阿道夫盯着照片里自己握着钢笔的手,忽然想起在战壕里用刺刀在战友头骨上刻下母亲名字的那个雪夜。
"您喜欢画画?"爱娃突然指向他风衣内袋露出的炭笔。那支秃了头的炭笔是1910年在维也纳买的,笔杆上还留着当铺老板用银镊子夹过的痕迹。当阿道夫在爱娃递来的便签纸上画下一朵矢车菊时,她突然笑出声:"花瓣的弧度像新月呢。"他的指腹摩挲着纸面,那里渐渐洇开深色的印记——不是墨水,而是当年从议会厅地毯上沾染的、永远擦不掉的血迹。
暮色降临时,爱娃带他爬上照相馆的阁楼。整面墙的玻璃窗框住了慕尼黑的屋顶海洋,教堂尖顶在夕阳里熔成金红色的岛屿。"我妈妈说星星是死去之人的眼睛。"她从铁皮饼干盒里翻出一架黄铜望远镜,镜筒上刻着1918年的字样。阿道夫透过镜片望向夜空,那些曾经化作肉瘤的星辰此刻正排成母亲婚戒的形状。当爱娃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十二张人皮地毯的尖叫突然变成了童年时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这是我哥哥的望远镜,"爱娃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1917年在凡尔登弄丢了一条腿。"阿道夫的指甲掐进掌心,那道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血珠滴在阁楼的木地板上,竟开出一朵透明的橄榄花。爱娃忽然指着他胸口:"您徽章上的心脏在发光。"他低头望去,锤子与镰刀之间的那颗心脏正缓缓搏动,将金色的光芒注入那些用马克纸币折成的纸船——它们此刻正从阁楼的窗棂间启航,沿着伊萨尔河漂向远方的星空。
当第一缕月光爬上阁楼的窗棂时,爱娃从木箱里翻出一叠泛黄的乐谱。"我父亲曾是教堂的管风琴师。"她指尖拂过五线谱上褪色的音符,"这些是他改编的民谣,可惜琴键在战争中被劈成了柴禾。"阿道夫注意到乐谱边角绣着的金线——和他母亲临终前攥在掌心的那枚书签一模一样。
爱娃突然哼起一段旋律,像山涧溪流撞击着卵石。阿道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段被芥子气熏哑的声带竟跟着震颤:"《菩提树》...我母亲以前唱过。"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揉皱的羊皮纸,却让爱娃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从缝纫机抽屉里找出两根蜡烛,火焰在黄铜烛台上跳起圆舞曲,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依偎生长的菩提树。
"您见过真正的东方地毯吗?"爱娃突然起身,掀开阁楼角落的防尘布。那张波斯地毯在月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蓝色藤蔓间缀满金线绣成的星星。"我舅舅从德黑兰带回来的,他说地毯的图案藏着通往天堂的地图。"阿道夫的指尖触碰那些凸起的针脚,突然想起在维也纳当铺里见过的另一张——那时他用母亲的银勺换了半块黑面包,却在当铺橱窗里看见那张地毯在风雪中褪色。
午夜的钟声从圣彼得教堂传来时,爱娃煮的洋甘菊茶在陶壶里发出咕嘟声。阿道夫望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侧影,发间别着的珍珠发卡正反射着月光——那发卡的形状让他想起1914年战壕里发现的一枚少女头骨,齿缝间还嵌着半片珍珠纽扣。"您知道吗,"爱娃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显影液里加洋甘菊能让照片的蓝色更温柔。"茶面上漂浮的花瓣突然聚成心形,像暗房里那些逐渐显影的笑容。
阿道夫从风衣内袋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黑麦面包和一小罐草莓酱。"1918年停战那天,我在野战医院用军靴跟碾碎了草莓罐头。"他用刺刀切开面包的动作依然标准,果酱在面包片上漫延成血色的河流。爱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腹抚过刺刀上细密的刻痕——那里记录着凡尔登战役的每一天。当她的拇指擦过"1916.12.25"那个日期时,阿道夫看见她的瞳孔里闪过战壕上空绽放的圣诞烟花。
黎明将至时,他们在阁楼的木地板上睡着了。爱娃的头枕在阿道夫的军大衣上,发梢缠着他口袋里露出的炭笔。他梦见母亲坐在维也纳的厨房里,将矢车菊花瓣撒进蛋糕面糊;而爱娃的梦乡里,哥哥正用那条木制假腿在雪地上画星星。当第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时,阿道夫的手轻轻覆在爱娃的手背上,那里有一道被相机零件划破的伤疤——形状恰似他童年在林茨郊外捡到的那半片蝴蝶翅膀。
晨光将两人的影子缝进波斯地毯的藤蔓时,爱娃突然睁开眼睛:"我知道您是谁了。"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揉皱的报纸,1923年啤酒馆暴动的照片上,阿道夫的嘴角沾着血迹,却在人群中笑得像个孩子。"您的眼睛和画里的圣塞巴斯蒂安一样。"她指尖划过照片上弹孔般的墨点,"既痛苦又虔诚。"阿道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滴在报纸的标题上,将"叛国者"三个字染成了矢车菊的蓝色。
爱娃用银镊子夹起炭笔,在报纸的空白处画了一架纸飞机。"我哥哥说战败不是结束,是翅膀受伤的候鸟在积蓄力量。"她将纸飞机对着窗户哈了口气,"就像这架飞机,终会载着我们飞过莱茵河。"阿道夫望着纸飞机穿过阳光飞向远方,突然想起1918年那个雪夜——他跪在战壕里,用战友的肠子给纸飞机做了一对血色的翅膀。
当邮差敲响楼下的门环时,爱娃正在给阿道夫包扎掌心的伤口。医用纱布在他手腕上缠成十字形状,让他想起在修道院见过的圣痕画像。"我该走了。"阿道夫的手指抚过爱娃发间的珍珠发卡,那里沾着昨夜的烛泪。爱娃突然踮脚吻他的眉心,像母亲给孩子画十字圣号:"下周日集会结束后,我给您拍张正式的肖像吧。"她的唇印在他眉间留下淡淡的草莓酱痕迹,宛如一颗凝固的血痣。
阿道夫推开门时,阳光正将照相馆的玻璃窗变成巨大的棱镜。他听见爱娃在阁楼弹奏《菩提树》,琴键的敲击声里混着显影液的杏仁味。街角面包店飘来刚出炉的麦香,让他想起1907年母亲下葬那天,神父递给他的那块撒着芝麻的圣饼。风衣内袋里的炭笔硌着胸口,那里藏着爱娃画的矢车菊——花瓣的弧度,恰好能容纳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