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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帘幕无重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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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这么大,又有这么多人,穷人。
所以死了一个身份低微的乐师,又算得上什么呢?只是从那夜以后,我再也忘不掉一个男人笑容背后的凄楚,骄傲背后的沧桑,对年华落去的追忆,岁岁年年;也再忘不掉繁华盛唐背后的奢靡糜烂,君子背后的猥琐亵慢,以及在一个穷人身上加诸的压迫和践踏,时时刻刻。
盛唐的大家,是有偏好男风的,犹以才情俱佳的秀美男子为甚。倘若遇到蛮横凶悍的主子,更是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得的。
那一瞬,我心下不免惶惶然然。
破庙再没了时新的供品,而凤鸣也再没有提起过那十八根弦的古琴。
只是在雷雨肆虐的夏夜,她常常会抱着五弦琴躲在破庙漏雨的屋角,呆呆地看着发朽的供桌,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空洞的眼中滚落。
白日天光,疾驰的骏马在街道中央如风驰电掣般掠过,凤鸣看着马上的骑士,不由得滞了眼目。而马蹄溅起的泥水,将我本就破旧的衣服,弄得脏脏兮兮。
而凤鸣的秋水,却连同着马上的骑士渐渐行远,没有半分落在我的身上。
“十八,嫁人当嫁这样的人,白马啸傲,丰神俊朗。重要的是,这样的人永远都有着一股子的傲气,永远都不会向任何事屈服,永远都敢于承担。”她唇畔噙了一抹笑,抱着五弦琴的手指收得更紧,一直站在街角直至白马踏起的尘埃落定。
“不错,嫁人,当嫁英雄汉。”而不是像我这种在街头混世的乞丐,再英勇无畏也不过还是要看人家眼色,说尽一切好话,讨来几个铜板果腹度日。
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倘若那日凤鸣的爹爹没有遇见我,又会不会去江滨寻死?又或者说这只是一个巧合,是一个醉酒的乐师失足坠河;再或者说,根本就是有人存意的谋害。
不管怎样,这事实我都不能向凤鸣澄清。我是个自私的人,宁愿她寻上一生一世都找不到那弹十八弦古琴的人,也不愿意她离我而去,再生生世世恨我,永远避着我,不见我。
长安的荒野沉在夕阳间,有两个精壮的汉子一锹一锹地扬起黄土,将男人苍白的俊颜掩埋在深褐的泥地里,男人旁边还有一具尸身,面目全非。
我看不见那人的脸,却始终忘不了他的身形他时时常常穿在身上的浆洗得发白的旧布蓝衫,忘不了他驾着马车的颤抖的手,忘不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样子,忘不了他扯着凄怆的长音哀求“少爷,看在陈三伺候您这么久的份儿上,喝了它吧……”
我不是个无情的人,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是从小到大疼我始终如一的人,那碗姜汤纵便是毒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饮下去。只为了他能在陈府有一个栖身之地。
我宁愿相信他们本来是想毒死我的,那样子,我还能清楚,他终究是不忍的,终究在最后一刻选择将我迷晕,不教我看见他离去的背影,不给他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
终究是有一个人肯去爱我的。
可是,良驹驾驶的马车又怎会自山间倾覆,将他碾得面目全非?
只是人世间有太多的巧合。
自此,我的面前挥之不去的,就只剩下陈三脏兮兮的衣和看不清五官的面容,日复一日。我病了,奄奄一息。
血光之灾,惶惶无期。承石千斤,万箭穿心。
我,是个不祥之人,从刚一出生之时,就注定了身犯血煞。
会克死所有最亲近的人。
除非,有凤来仪。
我从不信命运,可是旁人会相信。端茶的丫鬟掀起竹帘,看见堂内端坐的我,杯盏倾碎,口中高呼“少爷饶命”。家中的武士护院,虽身强体健,却都不敢接近我,正如我的哥哥,亦拒我于千里之外。
或许起初他们也是不相信的,只可惜,人世间的巧合太多太多。
之后的一年混混沌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回忆不清楚。只是知道,当我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下垫的早已经不是枯黄的杂草,而是锦缎的棉被。我的身躯瘦得手放上去就可以摸清楚究竟有多少根骨,空得好像是只剩下了一颗心在胸间不死不活地跳。
“十八,你终于清醒了,这好消息,得马上告诉你姐姐。”有多嘴的小丫头靠在我的枕畔似自言自语地说。
姐姐?是了,是凤鸣!
混沌间一年过去,她再不是当年长安街头那个戴着小毡帽穿着小马靴,脸色微黑眼眸明亮的小女孩。软纱绸,灯笼裤,拢青丝于耳后,以丝绦相系。檀木楼,五弦琴,凤飞翩翩失其凰,帘幕层层无重数。只听得天籁弦音而难见其人,可再怎么清白,却始终都是青楼上的女子,卖艺不卖身,说到底不还是要卖?
我痴痴呆呆地站在凤鸣的背后,同行的小丫头捣住嘴,还以为我的旧病复又发作。
第一次为了我,她没有弹完这一曲凤求凰。帘外的莽客冲入,似是要把破旧的木楼梯踏断。凤鸣,就那样子呆呆怔怔地,任人以目光轻薄。
我拉起凤鸣就跑,五弦琴被我撞落在地。
我们穿过了重重帘幕,凤鸣头上的纱绦就那样子定在空中,穿过了数几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