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喑哑》洋葱先生

6、六

　　放学后我没去五中，因为今天尹之秋就没去学校，手机也关机，而我们都不知道她家在哪。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对尹之秋的认识那么局限，我只知道在学校的她，关于她的家庭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唐言让我不要着急，尹之秋做事稳妥不会有事的。我心里知道尹之秋跟我不同，她平时看着不靠谱其实她才是最靠谱的。
　　“喂！好好吃饭！”姐姐用筷子敲我饭碗的边沿，我愣愣地看着她。姐姐白了一眼，“中邪了？别咬着筷子，快点吃。”我这才发现自己咬着筷子发了好一会呆，我忙大口大口扒饭。姐姐吃完盛了一些饭菜在保温盒里匆匆出了家门，那些饭菜是给小玲、阿锦、小楠的。糕点屋要八点才关门，下午姐姐回来给我做完饭再回店里给她们送饭，姐姐每天都很忙，她一个人挑起一个家，她才二十三岁！
　　我十二岁那年爸妈车祸死了，姑妈叔叔舅舅姨妈们争着照顾我俩，但姐姐都拒接了，她那年十八岁高中毕业，她说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她能照顾我，她要接手爸妈的糕点屋。我从不知道姐姐还有那么刚毅的一面，拉着姐姐的手我觉得异常的安心。爸妈的葬礼上亲戚们哭得虚脱，姐姐拉着我站在众人之外，姐姐的手心温热指尖微凉，我们都没有哭，姐姐甚至安慰起姑妈来。
　　在葬礼还没开始时，我一直站在大堂中央，爸妈的尸体并排停放在那里，白色的菊花簇拥在他们周身，尸体上罩着玻璃罩。我把脸贴在玻璃上，硬硬的冰凉极了，爸妈的脸化了妆就像睡着一般，我敲敲玻璃想叫醒他们，可是他们就是不醒，眼睛紧紧地闭着，没有一丝声息。我用食指在玻璃罩上描画着他们的轮廓，我想把这一刻留住，就算生死相隔我也不要离开他们片刻。
　　妈妈进焚尸炉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手放在传送带的按钮上，他面无表情地说，“看好了，这是最后一眼。”最后他按下了那绿色的按钮，传送带把妈妈的遗体送向那黑黝黝的炉子。姐姐突然伸手去拉妈妈的衣角却被姨妈一把从后面抱住，姐姐声音喑哑生涩，“妈！妈！妈！”她跪在地上嘶声痛哭，焚尸炉里响起嗡嗡声，万千火舌将妈妈湮没。
　　爸爸进焚尸炉时，姐姐哭得早已虚脱，她软软地靠在姨妈身上，明亮的黑色眸子蒙上一层灰色，暗淡无光。姐姐颓然地伸着手，手臂僵在虚空。我站在传送带旁，爸爸就躺在我左手边，我没哭，那时对于生死我还不是很明了，我拽住爸爸的衣角说：“爸爸，下星期一家长会，你烧成了灰谁给我去开家长会？”大家听到我的话都静默了，二姑妈没有忍住放声哭了起来。叔叔过来想拉开我，我紧紧拽着爸爸衣角，大家上来掰我的手指，但我拼了全力就是不松手，指甲把很多人的手背抓出了血印，最后姐姐说：“唐彩，放手。”我才把手松开，爸爸被传送带送入那漆黑的炉子，那炉子就像一个吃人的怪物一连吞噬了我最亲的两个亲人。
　　记忆的洪流闪现着旧时画面，我吃完饭收拾碗筷，经过客厅时，看到爸妈的遗像，相片上他们年轻充满生机。我端了板凳坐在遗像旁边对面着照片沉默许久，心中阴凉湿润，突然很想抽烟，但我不能在爸妈的面前抽，爸爸说过抽烟的都不是好孩子。就在我烟瘾难耐时，电话响了，是消失了一天的尹之秋。
　　“唐彩，你在家吗？”电话那头尹之秋的声音清晰得有些空灵，我说，“在。”
　　“那我现在可以去你家吗？”尹之秋的尾音有些上扬，此时她的唇角肯定也是上扬的，我很熟悉她的这种音调。我说，“可以。”
　　“那你来开门吧，我现在在你家门口。”尹之秋有点点的得意。
　　我起身下楼开门，尹之秋穿着松松的长款毛衣，精巧可爱的靴子上挂着的小绒球来回摇晃，她一手拿着手机满脸得意地站在门口，身后是隔壁人家爬满墨绿色藤蔓的围墙。那一刻的尹之秋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每每想起她那个画面便呈现在我眼前，她的笑真切无暇，明亮得像星星，灿烂得就像夏日时她背后那盘根错节的藤蔓所开出的花。
　　尹之秋坐在客厅里吃水果，她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肩上，唇色淡粉，眼睛大而有神，抹了黑色眼影，有种说不出的风韵。她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我，“送你的，今天逛街时看到的，超好看。”我打开袋子，是一件长款毛衣，简易的款式浅褐色，配着银色腰带和精巧的项链。
　　“快去试试。”尹之秋催促我，我怕触及敏感话题只得顺着她。我换上衣服站在镜子前，毛衣柔软舒适，我中长的头发披散着，下巴有点尖，薄唇，微笑时眼睛会弯成月牙。客厅里的尹之秋在打电话，我走出卧室时她正对着电话说：“我没事，我现在在你老婆家呢。”她看见我后，露出她标准的带着得意的坏笑，继续对着电话说，“我送你老婆一件超好看的毛衣，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啊？啊？你要看？我待会给你发照片，你等一会。”
　　不用想都知道那边是谁，尹之秋兴冲冲地向我招手，“来，我们来张合影。”我无奈地配合她，过一会她嚷嚷起来，“该死的唐言，竟然说照片上的我是闲杂人等。”说罢她噼噼啪啪开始对唐言进行短信攻击。有时候我觉得尹之秋和唐言才是真正的搭配，不论是外貌还是性格甚至是家庭背景，他俩才应该真正的黄金搭档。
　　“唐彩，在想什么？”尹之秋把手机丢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搭在我肩上，问。
　　“我在想，你和唐言才应该是一对。”我很直白，想什么说什么。尹之秋蹙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我和那小子怎么可能配呢？我俩在一起就只会吵架。唐彩！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她摇着我肩膀满脸惊恐。
　　我被她摇得头晕，忙解释，“没，我只是随便想想而已。”尹之秋用食指点着我额头，“别乱想，怀疑这东西有腐蚀性，专侵蚀感情。”我讪笑，她这话有点深奥了。
　　“唐彩，我今晚在你家睡，逛了一天的街累死我了。”尹之秋伸着懒腰，“今天我还去你家糕点屋了，你姐姐也同意我今晚留下来。”尹之秋这家伙比我还不认生，她摸进我卧室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惬意地晃荡着两条腿。
　　尹之秋旷了一天课去逛街，一个人试衣服，一个人吃小吃，一个人玩了过山车。她话语里丝毫没有提到余臣，我不知道余臣在她心里占多大的份量，不知道此时她真正的心情。
　　“唐彩，我想抽烟。”夜里尹之秋突然坐起身，她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单薄孤独。我带她去阳台，没有开灯，两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
　　“你家阳台很棒。”尹之秋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她抽的是女士烟，细长的烟配着她修长纤细的手指优雅极了，就连她吞吐烟雾的样子都比我娴熟很多。我也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却被莫名地呛到了，烟雾杂乱地冲撞在一起。尹之秋眯起眼看我，顺便弹一弹烟灰。
　　我们无声地吸烟，默契地眺望远处，夜风有些急躁，吹乱发丝。我怕头发吹到烟头上，把烟夹在指间看着那点星火明明灭灭。
　　“我妈说我肯定会被男人甩，她说我不懂伪装，太原始未经装饰，这样的女人直白得乏味，有的女人却又装饰得太过虚假让人厌恶。”尹之秋幽幽吐着烟卷缓缓开口，她用夹着烟的手指指着脑袋，“我妈说女人的魅力要用大脑的，我妈你见过的，那个女人就是妖精，傲慢得让人心烦，但她的话又在理。”
　　尹之秋的妈妈我见过几次，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那种善于发挥挖掘自己美丽的聪明女人。如果按分数来说，尹之秋六分的话，她妈妈就是十分。
　　尹之秋一手支着下巴，“要是让她知道我被甩了她肯定要嘲笑我一番，那个女人把天下所有女人都当做对手。”最后的一句，带着一声浅笑，深深浅浅不明所以。
　　尹之秋浅笑，胳膊随意地搭在阳台的围栏上仰着头看空中的星星，她的眼睛像一片死寂的沼泽，有种刺骨的冷，“以前，我爸爸是个穷小子，妈妈是富家女，在外人诧异的眼光中妈妈毅然嫁给了爸爸。之后，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大，别人都说妈妈运气好。其实，没有什么运气好不好的说法，我妈之所以嫁给我爸不是因为太爱他，而是知道他的实力，而是知道他以后肯定能发达。”尹之秋侧过头看我，她黝黑的眼眸里有跌碎的星光，零零碎碎，几分落寞。
　　“别人都羡慕我家，家庭和睦事业有成，实际上呢，各自心照不宣，下面那些事都知道但都不去捅破，一派虚假的平静。”尹之秋深吸一口烟，那一点光亮在夜里闪着近似白色的光辉，幽幽吐出的烟雾在空中袅娜地临摹着水墨山水。
　　“之前，撞见我爸爸养二奶，之后，又撞见我妈妈跟陌生男人进宾馆，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个跟我同父异母或者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呢，但愿他们别来跟我抢财产。”尹之秋把烟掐灭，轻松地耸耸肩。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她的悲哀就像那浓得散不开的雾霭，粘湿阴冷，深入骨髓。尹之秋揽过我的肩，她微凉的胳膊如丝般细滑，“唐彩。”她在我耳边轻轻说，我耐心地等待着下文，但好久好久没有声响。尹之秋长长的卷发摩挲着我的手背，似清风般柔和，最后她直起身，淡淡一句，“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