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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光 ...

  •   “法师跟我来,贵人的车马半刻前已经朝南来了。”
      资圣阁前,一位面貌清苦的尼姑合掌,朝着面前的男子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召唤?”
      尼姑约莫四十岁,宽脸厚唇,似是有些佛相。

      正月十六夜,相国寺有百戏奏乐。现今已过三更,官家回宫,百姓都要过来祈福游览。
      今日夜晴,皓月当空。可再亮的月亮,也被满城的灯笼照得失了颜色。

      “贵人说,从前最喜慧敏法师的绢花,多年不曾来相国寺,只愿一见。是奴自作主张,请法师相陪。”
      那人着烟青窄袖袍,圆脸短身,正是辛玉山。
      慧敏见他面生,也不似平日所见达官贵人的侍从,只得应道:“承蒙不弃,贫僧近年在平京各户教姑娘识字,不做绢花了。”

      辛玉山示意她等着,自己出去了。
      很快,人潮涌进相国寺,外面热闹起来。慧敏走到资圣阁的牌匾下,远远就见辛玉山低着头,扶着个戴帷帽的女子。
      那女子衣着华贵,淡紫的大袖衫,应是罗锦,上面绣了莲花纹样,袖口还有珍珠。青色长裙,走动间有流光浮起,也是锦缎。外面罩的白披风一样是名贵料子,绣云纹。
      二人身后跟了个穿素白褙子的姑娘,戴个精致素雅的花冠,年纪看着轻得很。再后面就是十几个姑娘,皆穿碧色的窄袖短襦,发上也簪了花,似是寻常女子装扮。

      等他们走近了,慧敏合掌行礼。那帷帽女子伸手阻止,白纱荡起涟漪,她开口婉转动听:“法师不必多礼,陪我看场新戏。”
      辛玉山退下半步,慧敏上前扶她,只觉香气袭人。
      进去阁中,正中看座铺了狐毛毡子,女子上坐,让慧敏坐在下设的高椅。戴花冠的姑娘递过来手炉,又上前替贵人摘下帷帽。
      乐棚早开始奏乐,殿外一阵嘈杂,台下人头攒动,殿外又点起数十灯烛。

      慧敏看见帷帽下是张年轻面孔:窄脸面白,细眉修长,眼似落柳,此刻抿唇而笑。
      不施一分颜色,自有万种风情。
      白玉莲花冠压着乌发,别几簇粉白重瓣鲜花,发髻前是两个银制梳篦。

      她拾起盘中精致果子,尝了一口,就朝着慧敏说话:
      “我听辛内侍说,法师近年已经不卖绢花了,可惜你的好手艺。”
      听见“内侍”二字,慧敏才知道眼前这位的身份,诚惶诚恐起身行礼。
      “慧敏拙眼短识,不知娘娘亲临,请娘娘赐罪。”
      她一面低下头去,一面暗忖:这样大的排场,早该知道是宫中的贵人,真是年纪大了犯糊涂。

      “这是清韵宫宸妃娘子,我们娘子早免了繁琐礼节,法师安坐。”
      慧敏抬头,发现是戴花冠的姑娘说话。
      这姑娘口舌清灵,虽不如宸妃婉转,倒也悦耳。
      “我叫江婵,法师唤我声姑娘就是。”

      慧敏应了起身,见宸妃的目光早已飘了出去:一个披黑色大氅的男人走过来,他戴幞头,眼角细纹满布,鼻峰高,眼眶很深。
      慧敏认得,这是官家的四弟南安王,只比官家小了一岁。因两人自小长在一处,这位王爷深得官家宠信。
      南安王身边的是个装饰鲜妍的伶人,十四五岁,满头簪着花,模样是极好看的。伶人披着袍子,走近了一看才知不是女子,而是个小少年。

      少年见到宸妃,先一步走到近前作揖:“莲官见过娘娘,娘娘千岁。”又对着江婵笑:“江姐姐怎么穿得这般素净?”
      江婵笑笑,并不应声。

      宋清游招手让他过来,温柔笑问:“你这花是谁簪的?给我一朵可舍得?”
      莲官立刻答应:“是我阿姊簪的,娘娘喜欢拿去就是。”

      宋清游伸手,那孩子竟缩了缩脖子。
      她觉得奇怪,又不好表露,便轻轻取了朵绢布的紫色绣球,给慧敏看。
      “法师瞧,像不像你从前做的?”
      慧敏细细看了,绣球精巧,做得只有半个手掌大。无论料子还是手艺,都是上佳,应是宫中的匠人所做。

      “你姐姐可好?”未等慧敏回声,宸妃又朝莲官问话了。
      南安王走过来:“她很好,不必担心。”
      宸妃起身见礼,南安王点点头,自己去侧边上座。
      莲官未动,只笑着看她,适才看向王爷的目光中却有怯意。

      “娘娘脚下可有宝座,让莲官坐会就成。”
      少年胆子大,说完就要盘腿坐下。

      “江婵,给他拿个垫子。”宋清游睨他一眼,又拿了盘果子下去,“平日都拘着不让吃甜,今日我做主,保你回去不挨骂。”
      莲官乐眯了眼,再抬头,果子已经把腮帮子都塞鼓了,满头的花在风中簌簌动着。

      慧敏在一边垂眼看地。
      她素日只听说宸妃娘子出身伶人,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法师。”宋清游轻声唤她,“我待三刻就走,法师若不自在,随我一起?”
      慧敏连道“不敢”,又要起身行礼。
      “法师不必害怕,娘娘这样的天上仙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莲官说话,惹得几人都笑起来。

      乐棚里演的是《相如文君》,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引得台下唱好,不少金银首饰丢在台中。

      宸妃便从脑后拔下根金簪来,替莲官簪进发中。
      “你讨巧,我就赏你这个作岁钱,记得交给你姐姐,莫私吞了去。”
      少年转身跪坐,给宋清游磕头:“莲官叩谢娘娘,祝娘娘新春元吉,福泽安康。”
      就在这时,侧边那人忽然看过来,莲官抬头瞥见,整个人一哆嗦。
      台上敲了声锣子,那人很快收回目光。

      宋清游蹙眉,还不待她问,身后江婵就悄声提醒:“娘子,该回了。”
      慧敏最先站起来,退到一旁。
      莲官又从头上摘下刚才那朵绣球,捧过头顶。
      “娘娘喜欢,莲官就不藏私了。”

      宋清游起身接花,目光落下的时候,手指悬在了原地。
      少年干瘦,抬手袖子掉下去一节,上头是青紫带红的长条伤痕——大约是鞭打所致。

      宋清游闭眼,绢绣球里的铜线寸寸压进手心。

      她顿了会又问:“莲姐姐可安好?”
      这声音不大,又被台下的乐声掩盖,想必那人是听不见的。
      莲官这下头也不敢抬了,伏跪着回:“阿姊安好,多谢娘娘挂念。”

      引路的宫侍已经在一边静立,宋清游知道自己不能多逗留,提步走下看座。
      莲官一动不动,听见她温声道:“莲姐姐最爱相国寺孟道人的蜜饯,若不认路,就让慧敏法师带你去买。”
      少年的脊背抖了抖,很快又恢复平静。

      慧敏只见宸妃转头看了看阁下的热闹场景,连帷帽都来不及戴,就扶着江婵走了。
      “法师觉得那孩子的绢花可是民间所制,或是相国寺所出?”宋清游停下,却没回头。
      慧敏如实道:“依贫僧愚见,这绢花应是宫中之物。”
      那十几个宫侍在前面开道,辛玉山提着盏素灯还被挤在三步外。
      “还有一事。”宋清游点头示意,江婵把一叠银票塞进慧敏手中。
      “这……”慧敏赶忙推拒。

      “我与法师投缘,来日要劳烦法师为我供些海灯。”
      “莲官若来找法师,便把这些银票给他。我在宫中诸多不便,那孩子只能托付法师照拂了。”
      宋清游转过身来,细眉压着说不出的愁绪:“法师慈悲,清游感激不尽。”

      慧敏也没再多礼,合掌俯首:“贫僧定不负娘娘所托。”

      宋清游让慧敏不必多送,自行回去就是。
      见她清瘦的背影远去,宋清游搭在江婵手背的手紧了紧。
      “我看得分明。”
      江婵不解:“什么分明?”
      辛玉山终于拨开百姓,走到两人身边。
      台上还在演着那曲《相如文君》,文君作《白头吟》,字字断肠。

      宋清游抬头看去,南安王高居看座,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他面前跪着瑟缩的伶人,正是刚才活泼的莲官!
      “莲官抬手赠花的时候,手腕处有鞭伤。”

      江婵立刻红了眼眶,她同为庆义府出身,当年宋清游入宫,她便在王爷授意下做了宫侍。
      “那莲姐姐……”
      她们唤的这位“莲姐姐”是庆义府的小教习,叫做“莲浓”。她自小就没了双亲,只有一个弟弟莲官,后来便做了伶人。
      莲浓对这个弟弟向来宠惯,便是学规矩练嗓的时候,也没舍得伤他一块皮——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莲官被人鞭打?

      宋清游把腰间系的银香囊取下,放进江婵手里。
      “那孩子不敢说实话,莲姐姐定是出事了,你速去庆义府。”
      江婵拿了就要走,又被她抓住手臂。

      “不成,不能是你。”
      “守门的定然认得你,传话的功夫恐怕就见不到人了。”

      宋清游思索片刻,把辛玉山叫了过来,吩咐他去接人。
      “若庆义府推拒,你便说……”
      说话间,大殿的右回廊一阵嘈杂。
      她看过去,不知瞥见了什么,竟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若非江婵扶着,宸妃娘子恐怕都要站不稳。

      见自家娘子眼睫颤动,嘴唇微启,似是有些愣住。江婵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原是盏诗牌灯没绑好,掉了几块诗牌下来。灯中的火苗窜出,不慎点着了其中一块,这才引得游人呼叫。
      此刻殿外本就人首泱泱,一处骚动就如投石入水,人潮翻起不小的浪来。
      辛玉山立刻就要喊人护驾,被宋清游拦住。

      先是着火,又是兵卫护驾,搅了这乐景不说,恐怕要出更大的事。

      “娘子若是磕了碰了,让奴可怎么和官家交代?”辛玉山圆脸皱起来,觉得脑袋已经离了脖子。
      虽说是圣恩特许,但后妃独自出宫到底是没有先例的。若娘子在相国寺出了事,他辛玉山赔上十条命来也是不够的。
      “无妨。”玉观音似的娘娘浅浅笑了,“我们快些回宫就是了。”

      一行人踏出侧门之际,回廊处的火已经扑灭,众人也就回头看戏去了。那块遗落在地的残损诗牌被人捡起,放在手中细细查看。那手骨节突出,虎口有薄茧,皮肤却白,不似是习武之人。
      诗牌的下半已经成灰,只见半句“来相召,香车宝马……”

      此刻台上一曲谢幕,叫好声引人侧目。
      呼吸间,那人已隐去在漆黑夜色之中。依稀只见他着玄衫,袖口织金,花枝金簪挽发,可窥见几分风流。

      这边宸妃的车驾已经启程回宫,辛玉山带了两个婢子往城西去。
      宋清游本阖眼养神,突然窗檐被敲了敲。
      马蹄声轻缓,似乎变得杂乱了些。

      “怎么了?”
      江婵最先反应,起身摁着窗户。
      车外没有宫侍应答,说话的是个声音颇英气的女人:
      “娘子勿怕,臣乃枢密院楚凛。官家担忧娘子,特遣臣护送娘子回宫。”

      宋清游示意江婵开窗,入眼就是一匹棕色高马。驭马之人穿紫色公服,浓眉高额,长相俊美却带着浓厚的肃杀之气。
      “多谢将军。”
      宋清游出声致谢,那人点头。

      身形模样虽和男子一般,但听说话,这位楚将军确是女子不错。宋清游心中讶然,却也敬佩。
      边关苦寒,她不畏风沙,还立下战功赫赫。这样的勇毅,怪不得能镇住满朝的酸腐文臣,让那群守着砚台的书生半句闲话也说不出来了。

      “将军可拜见过贵妃了?”合了窗子,宋清游问。
      楚凛很快回:“还未,回京事多。”

      贵妃姓谢,是楚凛的表妹。她入宫十几年,收养六皇子又诞下一位欣荣公主,颇得官家宠爱。
      楚凛见不见贵妃本和宋清游无关,但她想到适才吩咐辛玉山的事,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欣荣公主才过了笄礼,想来官家要遴选驸马了。将军也可留心些,为贵妃和官家分忧。”

      窗外一时无人应声,只有“哒——哒——”的马蹄和行车的声响。
      宋清游自知多言,想着这样也好,就当她没说过这话。

      手炉已经冷了,江婵把马车里的炭火换进去。宋清游这才把手心里捏着的绣球拿出来,掰开那密密的花序,果然有一卷纸条藏在里面。
      她展开纸条看,上面是:
      【中宫可待,廿日放狻猊,兰香折。】

      兰香阁正是淑妃的居所。
      宋清游素手一展,纸条飘落进炭盆中,燃为灰烬。
      她猜得不错,官家意在萧家,就要先动淑妃和太子。而她这个由南安王亲手送入宫中的“宸妃”,便是最快最好的那把刀。
      让宋清游迁居凤鸣宫,正应了那句“中宫可待”,让她有坐上国母之位的期望。

      但倘若把刀磨得太利,会伤了持刀人的手。
      官家深谙制衡之道,便选了楚凛作刀鞘。若南安王不堪驱使,有犯上之意——有楚凛在,官家那位子便能坐得安安稳稳。

      这也正是宋清游想提醒楚凛的。
      年前她凯旋而归,本是回京述职,不日就该回到边地。可官家给楚凛一个枢密院的职位,便是想留她在平京。
      虽说此次大退西北乌成,但对方骑兵强悍,不日必将卷土重来。大雍重文,本就没几个将领可用。楚凛不在,凭边地十万的精锐都敌不过乌成。
      朝堂争斗非一朝一夕,兴许萧家这棵大树要一年半载才能动摇,可是乌成哪里等得了这么久?
      若官家不想大雍国土被犯,自然想了别的法子来止战——欣荣到了年纪,还是谢贵妃之女。只要她和亲乌成,先作安抚;等平京事了,再让楚凛回去镇守。
      能用一桩婚姻平息的事情,何必折兵损将呢?
      毕竟女人,是这场战争里最不值一提的祭品了。

      这位将军在战场用兵如神,对后廷诸事却无甚了解。而偌大后宫之中,恐怕也只有宋清游这个关系前朝的“棋子”,能稍稍看清其中的利害。
      她身处棋局,保全性命都艰难,本是不该多嘴的。

      只是那孩子才十五岁的光景,脸蛋白软得像个团子。
      任谁,也舍不得她嫁到离家万里的蛮族去受苦吧。

      直到马车行至宫门,楚凛的声音再次响起。
      “多谢娘娘。”
      她下马站在车前,举臂相扶。
      宋清游搭着楚凛下车,又听见她说:“崇义公主远嫁丹赤,常以泪洗面。臣只愿欣荣公主觅得良婿,免遭此难。”

      看来楚凛是听懂了。
      宋清游朝她点点头,楚凛回身上马,带着几名将士往南走。远远只见她腰间有块莹润的玉玦,在月色下发着幽光。

      回清韵宫的路上,宋清游的步子并不松快。
      这个局,用尽了帝王权衡之术,还算计了人心。她能够接触的所有人都深陷局中,根本无法子能解。
      除非……
      宋清游看着寂寞宫阶上铺满的月光,想起刚才诗牌灯燃的时候,她瞥见的身影。
      除非,自己能把那个人扯入棋局之中。
      在这样的生死棋局当中找盟友,不是找智比孔明的谋士,也不要有翻天之力的大能——而是要一个不会背弃盟约的君子。
      细说起来,她长到现在这般年纪,所遇之人形形色色。
      若论君子,恐怕也只有那一个。

      宋清游捻着手指上纸条的灰烬,又幽幽叹气。
      君子应当坐在淮水岸边等早春的第一尾鳜鱼,哪里有心思抬头,看这片月光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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