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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循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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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凛冽的寒风迎面袭来,伴着如有实质的冰刃钻进领口,细小的冰晶融化。
下雪了。
江京市的这场初雪,比前世来得更早一些。
谢锦程走出文体大楼,在门口的台阶上站定。
六角冰晶落在他的袖口,衣襟,他视线低垂。
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雪花,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但——同一片时空,会有两场不一样的雪。
那么这场雪,是被打乱的节奏,还是另一层面上的顺应天时?
他站得有些久,落在眼睫上的冰晶融化,水雾打湿睫毛根部,眼周泛起细微的痒意。
谢锦程闭了闭眼,抬手,食指指腹横向轻轻按揉眼睑。
风好像停了,不再肆虐着钻进他的领口。
谢锦程一顿,放下手,若有所感地抬眼——
他的视线先是被一片黑色挡住,那人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大衣,衣领挺括,肩线分明。然后他才看清眼前的人。
男生与他身高相仿,站姿笔直如松,握着黑色长柄伞的手指修长有力。
对上谢锦程的视线,他又近了半步,伞面微微倾斜,将飘雪完全隔绝在外。他的面容在黑色的伞下并无暗淡,反而更加鲜明。
他看着谢锦程,眉眼温和,将他的执拗和不甘隐去。
陆繁弯了弯唇角,“刚出来时发现下雪,我就赶紧回去拿伞来。”
他看向谢锦程身后的大楼,谢锦程刚走出来没几步。
“刚刚好。”陆繁笑道。
刚刚好吗?可是,人的呼吸和心跳,往往比语言更诚实。
见谢锦程视线低了几分,陆繁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因奔跑而急促几分的呼吸。接着想起什么般从怀里拿出一块叠成方形的布料。
是一条羊毛围巾。
他将藏在怀里没有被雪浸湿半分,带着体温的围巾递给谢锦程。
自怀中交出的东西,历来便是温热的,柔软的。
也是沉重的。
谢锦程的目光凝在围巾上。
原来这条围巾这么早就出现了吗?
谢锦程其实原本对围巾这种季节性物品不怎么关注,之所以会想起,是重生前林澈说的那些话里有提到。
林澈当时说了很多吴炎为谢锦程做过却从来没有被他注意到的事,比如在入秋时就着手织的围巾。林澈说那是吴炎学了很久,报废了好几件失败品才赶在入冬前织出来的。完成以后吴炎便拜托谢锦程的室友帮忙带给他。
不知为何,谢锦程并没有收到过吴炎织的围巾。
但他收到过陆繁送的,两条。一条是某高端品牌的羊毛围巾,一条是陆繁自己织的垂耳兔连帽围巾。
羊毛围巾在他们交往后的某天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谢锦程的脖子上,陆繁都没特意说是送他的礼物。
垂耳兔连帽围巾则是在过年时伴着其他新年礼物一起送的,因为是陆繁亲手织的,谢锦程虽然觉得造型有点羞耻,但还是戴着和他拍了几张合照。那些照片被洗出来装进相册本里,还被后来的江韶偶然翻到过。
陆繁提过,是因为手织的围巾没织好,担心谢锦程冻感冒,又像之前那样发高烧,他才先买了别的给谢锦程戴上。
羊毛围巾是手织围巾的备选,既然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条围巾,那……
谢锦程抬眼,对上陆繁含笑的眼睛。
“戴上吧,你感冒还没好全,别加重了。”陆繁将围巾往谢锦程手边递了递,“只是作为朋友之间的关心。”
他着重强调了“朋友”二字,不欲让谢锦程有心理负担。
谢锦程顿了顿,接过围巾,“谢谢。”
大楼外,细雪纷扬,一人撑伞,两人相视,颇具校园纯爱剧的氛围。
大楼内的走廊上,静静站着一个人。
“看什么呢?”一只手偷摸地拍上洛林的肩。他以为能吓到洛林,可惜洛林没什么反应,便无趣地放下手。
洛林回过头斜斜地扫他一眼,这人是他的室友,平时比较八卦。洛林收回视线,回他:“没看什么。”
龙旭一早就看到了,洛林在这偷看小情侣!
他摸了摸下巴,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外,对洛林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学校的同性情侣越来越多了?他们是有什么KPI要完成吗?”
谢锦程和陆繁已经走了,洛林暂时不打算出去,他站在原地,随口回道:“别人谈恋爱,你管呢。”
“没管啊,就是好奇。”龙旭一有些奇怪地说道:“虽然我对这个没有偏见也不歧视,但最近真有点怪怪的,特别是老刘也开始喜欢男的了。”
老刘是他们的另一个室友,以前交过女朋友,今年在追一个大一学妹,怎么突然就喜欢男的了?
龙旭一百思不得其解,兀自沉思着,没有注意到洛林骤然变化的脸色。
“他喜欢哪个男的?”突然听到洛林这么问,龙旭一对上洛林的眼,咧嘴一笑:“你也好奇?”
他的八卦总被人嫌弃,难得遇到有人跟他一起八卦,他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洛林。
“好像是另一个专业的男生,长得还挺好看的,听说特别温柔特别会做人……”
洛林耐心地听他巴拉巴拉讲了一堆从别处听说的话,问:“什么名字?”
龙旭一卡壳了一下,回忆:“……叫什么,姓吴,吴炎?”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名字,洛林眸子沉了沉。
洛林在成为洛林之前,有另一个名字,叫江韶。
生于2002年,死于2032年。在他所爱的人意外死亡后的第八年,在他过完三十岁生日的第二天,自杀身亡。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这是前世不断自杀却始终无法成功的江韶,在亲眼目睹亲友们一个个遗忘谢锦程后得出的结论。
“江韶”也是虚假的。因为在谢锦程死后,江韶就发现自己偶尔会失去身体控制权。出现的另一个“江韶”忘记了谢锦程,想要遵从养父母的意愿相亲结婚。
这很不符合他与他父母的行为逻辑。
察觉到异样后,江韶第一时间去找了那个自出现后就改变一切的人——林澈。
然而,林澈也是“假的”。
林澈当初亲手操办了他的好朋友吴炎的葬礼,甚至还对江韶说过“吴炎喜欢了谢锦程一辈子,要不然就把谢锦程和吴炎葬在一起”这种话。
结果在江韶找上门去后,他听到吴炎的名字,也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原本从生到死都在为吴炎考虑而不顾及他人的人,却用如此冷漠的语气提及吴炎,实在割裂。
这个虚假的世界只为活着的“吴炎”服务。
意识到这一点,江韶开始查找关于吴炎生前的一切资料。他停下自谢锦程死后便开始的自杀行为,争夺着对身体的控制权,将一切寻常的、不寻常的大小事件全部记录下来,试图找到其中的关键。
他得到的信息非常的杂乱且具有重复性,就像一部不断倒带的电影。
既重复,就有规律可循。江韶在查找规律的事情上花费了很多时间,直到某一天,他因为身心长时间处于高压中而昏迷。
待他醒来后,他已经失去了身体的主导权。他看到“江韶”销毁了他查到的所有资料,全身心投入工作。
江韶在谢锦程死后,失去了很多东西,比如他的情绪,比如他的爱好。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事业早已摇摇欲坠,但他无暇顾及。
“江韶”接管身体后,却把这些都重新拾起,沿着如果谢锦程还活着时自己本该走的路继续前行。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是假的,他挣再多的钱,成就再辉煌的事业,毁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不找出真相,不解开谜题,他们就永远是被禁锢的程序,随时可能因代码改写而灰飞烟灭。
江韶急切,愤怒,却无能为力。
他抢不回来身体的控制权。
日复一日,他看着“江韶”的事业蒸蒸日上,影响力与日俱增。
谢锦程死后第六年,“江韶”出现在他和谢锦程原来住的那套小房子。
自从谢锦程在那套房子的地下车库遇难后,江韶就再也不能忍受这个地方,收走谢锦程的遗物后就没再回来。
地库还是阴冷的。即便江韶现在只存在于意识深处没有感觉,他也仍觉得鼻腔里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呛得他喉咙、心脏、大脑都在抽搐、钝痛。
他看着“江韶”踩过那片清理不掉的刹车痕,看着他越过被新漆覆盖的立柱,平安地走进电梯,上行。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他以为他又要失去意识,却发现只是“江韶”在电梯里微微扬起了头。随着跳动的数字停下,他的视线逐渐变清晰。
“江韶”走进了他的家,他与谢锦程共同生活过的家。
家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没有人住,也没有人打扫。
江韶忽然有些后悔,这是他和谢锦程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怎么能让它变得这么破败不堪。
“你看,什么都没有改变。”
“江韶”的手抚过玄关柜架,沾上一抹灰尘,他的声音也像含了飞扬的尘土,干涩而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