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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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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范仲淹登楼巡察,胡笳和着马鸣隐隐而动,野云忽起,怕是要起风了。眼看就要入冬,这苦寒之地,禁军将士多吃不消,御冬之资又是颇巨。正思量着如何写折子请增拨钱粮,忽闻身后一声轻唤“范大人”,回过头,待看清来人,不由吃了一惊。不想竟是展昭,诧异道:“展护卫如何这般快,圣上的意思不是过了元霄再调至延麟?”
“展昭不熟军务,时久恐有生疏,故而请旨早行了。”展昭应着,却看向城外,城紧闭,却锁不住寒水潺潺之音。
重阳之后,圣上再未单独召见过自己,若说单独相见,竟是阅兵后自己请旨早行。他阅过折子,半晌未有一语,抬头望他时,竟是怔了,良久,才将折子放到一边:“展护卫有如此报国之心,朕心甚慰,准奏。”倒是展忠抱怨,说怎不在家多呆些日子,才回来便要走,往日的寒衣嫌单薄了,新的还未做好。与他说军中自会发放,他却说军中的哪有自家做得穿得轻巧舒坦,莫奈何,只哄他说等做好了再托人送去不迟,这方勉强依了。
临行之时,元震来送自己,以为是要宣圣旨,忙下马去迎,不料他竟是递与自己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寒衣几件。簇四盘雕细锦织成的袍,只是将色泽染为翠色,看似翠毛一般。展昭知其中缘故,因这质地是赐与一品大员的。其余几件都是上等料子,质密而轻,御寒最佳。看出自己有推辞之意,元震却道:“展大人,莫要让圣上担心啊。”一闻此言,竟再不忍辞,不得已才收下了。鞭一扬,马蹄去便三千里,踏碎了一川红叶。
“如此甚好。”范仲淹点点头,与展昭一同下了城楼,巡查各营:“在京想必知,元昊烧了辽国粮草,耶律宗真大怒,御驾亲征之事吧。”
这事白玉堂抱怨了许久,却是在那日阅兵后绝口不提,只拉着展昭打了一场,剑气肃杀,人影零落,收剑之时二人身旁落叶皆尽断。“只怕讨不得便宜,不过耶律宗真早有讨夏之意,这烧粮倒是缓兵之计。”
“前日探子回报,元昊败而请和,耶律宗真打算班师回朝了。”范仲淹叹了口气,屡次上表朝庭乘机联辽以灭夏,均搁置不用,如今白白坐失良机,倒是辽韩国王萧惠是个力主战的,但愿他不会轻易允和。于是问展昭东京如何。展昭据实答道了,晏殊,杜衍,吕夷简等朝中重臣均不赞成出战,见范仲淹又锁眉头,劝道:“禁军马肥而士惰,勉强出兵,也未必是福。”
范仲淹颔首:“展护卫所言也正是我忧虑之事。”说着边走边与展昭道:“韩公尝说,陈兵二十万,只守界濠,自古未有,长此以往,士气将尽。但自檀渊盟后,三十载未有战事,步兵行不过几十里,骑兵上不得马,拉不动弓,着实不堪一击。我募边关之壮为兵,展护卫你与驻边的十几员将校日夜操劳,种世衡拿银钱当靶心,射中者得也颇有成效,但所训之士,比起大宋一百万兵士,实为沧海一粟。”
“养兵千日,用兵一日,但大宋养兵百万,却全无用处。”展昭思及此次回京,京中禁军懒散骄横,也好生气恼,在与白玉堂比划时,非是他怒火冲天,自己亦是忧危不已,思及此,手已握紧巨阙。
“正是如此,且养兵之用耗岁入大半,实乃巨蠹。”范仲淹依旧蹙着双眉,西风正紧,吹乱两鬓白发。
展昭闻言,心中好不郁结:“范大人,恕展昭莽撞。既如此,何不废掉这养兵无用,徒耗国力的募兵之制,习汉唐之法?”
“展护卫,这旧制岂是能轻废的,莫说轻废,便是轻言废,都只怕惹来杀身之祸。”范仲淹望向天边,落日映长烟。展昭更是不快,难道这旧制比兴亡更要紧,正待说话,耳边却闻铿锵之声:“但我范仲淹在生之日,若不能为国除弊,何以为人为臣!”风声呼啸,蓬卷黄云,几字虽不大声,却是如刀破磐石,清晰无比。
“好!”展昭抱拳道:“范大人有此忧国之心,展昭又何惧一死!”范仲淹点点头,终未说甚,只紧紧握了握展昭的拳头,正是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第二日,众将知展昭回营,都十分欢喜,小酌几杯,提及辽夏战时坐失灭夏良机,甚觉窝火,倒都不畅快起来。忽有探子来报,主战的萧惠果然已提兵攻元昊,几个将校又不由一阵欣喜。任福,武英几个都道,真想不理那闭关坚守的鸟令,提兵去战,平了西贼。
时节如飞,转眼已将至除夕,朝庭下严旨坚守不出,军中每日谈及辽夏,起先说夏日退三十里,说得众将心中痒痒,恨不能一为取龙城。后又报辽因风沙,竟反被夏所败,辽之驸马萧胡覩被俘,不禁诧异。不几日,又报,元昊送还驸马,主动请和。众人皆以为此举必是元昊思及辽兵多将广,且骁勇善战,打下去决无好处,不如见好就收,独韩琦摇头道:“只怕大宋的太平日子没多少了。”于是下令三军不得因新春佳节而有丝毫怠慢。
范仲淹请增军储的折子不仅批了,还已加紧办妥。出库绢一百万,支常平缗钱,又新铸当十钱以资军储,比往年多出一成。将士们欢喜,范仲淹却是忧喜参半,朝庭给的银子足自然是好事,只是花费如此之巨,于国于民决非幸事。听闻宫中又下令用度从检,虽省不了许多,却是圣上与皇后一番表率心思。
展昭依旧穿军中发放的寒衣,将赵祯所赠除锦袍外,全赠与任福等人,有时梦醒时见着锦袍,才想起那赠袍之人远在汴京,竟有不知身在天涯之感。
除夕之日,军中依制犒赏将士,众将除轮职守城者也难得聚在一起。本欲从简,只是各州府早知此例,备下酒醴菜肴,琼筵羽觞,又唤来营伎,轻歌曼舞,丝竹助兴。几个常侍乐呵呵往暖炉里添炭,今年朝庭赏赐比往年多了一成,他们也分得了。席间,一参军献酒道:“久闻夏公,范公与韩公文采卓越,下官备下笔墨,敢求三位大人墨宝。”正巧因怕酒醉误事,席间未行酒令。不少文官闻言起了雅性,说要作词,夏韩二人推托不过,只得胡乱填了一首。
二人已毕,众官看时,夏竦填了首《鹧鸪天》,竟述丈夫出征,闺中离愁,几个还未看毕已叫好道:“夏大人虽在戍边守国,却体谅闺中思妇之心,尤其是这句‘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足见情深了。”于是有赞体贴的,有赞风流的,更有几个轻薄的小吏倒赞起夏夫人好福气来。
却说展昭在席中见酒醴珍馐,思及将士们在边关苦守,哪有半分心情品尝。更有几个知他是天子近臣,前来敬酒巴结的。展昭早不耐烦,只说重任在身,不敢饮酒,抱着剑走至门边人少处透透气。忽闻那好福气的赞语,险些笑出声来,夏妻杨氏出了名的刁蛮,两个亲家还闹到过开封府公堂,果真是福气太好了么。夏竦早见展昭在一旁憋笑,但碍于他圣眷正浓,不好发作。
众人又看韩琦的,是首《安阳好》乃是胡乱应景,赞颂升平之作。众官读毕照旧叫好,说韩大人心系国家,忠心堪表,又赞“曼衍山川环故国,升平歌吹沸高楼”一句写得大气,“竹间门巷带长流”足见清雅。展昭见韩琦哭笑不得,心道:若真升平歌吹,韩大人怎会年纪轻轻,便白发坐相催。不知范大人会写些甚,于是转头看范仲淹,见他坐于一旁,并不动笔。一旁琵琶声若芙蓉泣露,玉笛吹似浮云柳絮,众官见他不动,笑说范大人莫要只顾听曲儿,又有人奉承他不写则已,一写怕要似王参军才惊四座。
果然,范仲淹站起身,提笔书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一旁早有人叫了一声好,说只这两句,便将大漠秋色描得鲜活。范仲淹锁眉不语,今日才知果然剖心非痛,亡殷为痛,于是不再停,笔走龙蛇,只顾疾书:“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恰几人还欲赞好时,一旁有人使了个眼色,只得生生将话吞入肚里,再往下看时:“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一词毕,众人一片哑然,一堂丝竹正换新曲,才拨了几声,也嘎然而止。
展昭怅望屋外,愁云惨淡,风急雪阔,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低吟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念罢长叹一声,沉沉挥之不去,可怜这孤臣泪,壮士心,及此再无心思,说了声告辞,便推门而出了。
涌入一阵寒风,几片雪翻舞入门内,瞬间化为水。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曲未终,人却是散了。
新春过后,韩范二人又各领泾原,延麟二路分守。春分后,天气渐暖,三春白雪比那严冬霜雪可爱了许多,少了肃杀之气,雪消之时,竟是千山乍绿。
这日元昊派人来书,书中言长年征战,国弱民疲,愿再称臣,与大宋重修旧好。范仲淹见书后松了一口气,这些年征战,耗资激增,若真能休战,实乃幸事。于是将此事说与众将听,有欣喜得意者,有狐疑猜度者。展昭见书沉默不语,思及那日城楼之上,元昊兵穷日竟还能豪言“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不由摇头,散帐之后,才对范仲淹道:“只怕是诈吧。”
范仲淹沉吟片刻:“其余诸将也有如此说的。不过,虽未必是真心,但我且回书一封,尽陈利弊。西贼与宋交战,国中米茶绢帛皆断,久之,必民穷财尽。他纵是假和,却也要教他真心来降。”
展昭听出他话语间无必胜之势,倒有几分期待,心中不以为然:“展昭曾见过元昊,此人野心勃勃,恐非言辞能动。”
话虽如此,但坚守不出,再说与利弊,也非全然无望,范仲淹叹息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展昭回帐后心绪不宁,有人传报主帅夏竦派尹洙来有要事相商。以前见过尹洙,此人三十余岁,虽不曾有交道,却尝闻白玉堂赞此人文中有侠气。不过知他与韩琦有些交情,此番亲来,定有一番主意。见了尹洙这才知元昊前几日也至泾原请和。“韩大人如何说?”展昭抢先一步问道,言语间有焦急之意。
“韩公道无故请和者,诈也。” 尹洙笑道:“已下令严加防守。”展昭闻此言,才略舒口气。话虽是答展昭,眼却是瞧着范仲淹,见他不言语,尹洙方道:“朝庭远在千里,岂尽知西北之势,来者不善,若不占先机,只怕失了天时地利。”
范仲淹摇头:“元昊既来书,或已有求和之意,严守备足矣,不战而屈人之兵,岂非更妙?”
“范公对牛弹琴,只怕非不战而屈人之兵,却是坐以待毙了。”
“纵然出兵,也非必胜之局,不若坚守。”
两人争得久了,尹洙见劝他不动,恼道:“韩公尝道:‘大凡用兵,当置胜败于度外。’范公不若韩公多矣。”
范仲淹闻言冷笑:“大军一动,关乎万人性命,岂可将胜败置于度外?范某不才,实不敢苟同。”
展昭在一旁看二人争执,竟有些不耐烦,想起白玉堂常说文人清谈误国,蹙眉道:“二位大人能辩出胜败?”
二人闻展昭语,知他一语双关,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范仲淹执意不肯出兵,尹洙说他不动,无奈无功而返。尹洙走后,范仲淹嘱咐展昭道:“吩咐下去,严阵以待,但无令而擅动者,定斩不饶。”展昭领命,正要出帐,又被叫住:“展护卫尤需仔细,元昊欲报前番一箭之仇,不会善罢干休,若真要出兵,恐怕展护卫首当其冲。”
展昭应承,吩咐部署妥当,范仲淹也写了信,与元昊言二国休战之利,许与求和,洋洋洒洒,约有万言。半月之后,展昭收到任福书信。书中言,因延麟不肯出兵,韩琦真正能调用于攻夏的兵马只有一万八千余人,他与桑怿、耿傅,朱观、武英等人自愿请战。此战不成功,则成仁,凯旋之日,定与展昭痛饮千杯。
展昭见书,大惊失色,前日谍报,元昊亲帅十万大军往渭州进发,倘若全线严守还好,如今一万八千余人,抗十万虎狼之兵,莫不是以卵击石。报了行踪,便星夜赶往径原。知他来意,韩琦却不慌张:“展大人莫惊。”指图道:“元昊现在怀远,我已命任福领兵从怀远寨向西到德胜寨,再向南至羊牧隆城,迂回敌后。这一带堡寨林立,相距不过三四十里,便于调拨粮饷,诸将可战则战,不可战则据险设伏,以逸待劳,待元昊退兵时伏击,可保全胜。”
倒不失为良策,心下稍安,但展昭虑及诸将求战欣切,又道:“此计虽佳,恐有差池。”
韩琦知他所忧:“行前我已再三叮嘱,苟违节制,有功亦斩。”
展昭这才宽心回到延州。不几日,恰值晌午,城中守卫正与柳上春风为伴,守着初春残雪。忽见一骑烟尘,马至城下之时骤然倒地而亡,马上之士顾不得满身尘土和血肉,声嘶哑却依然听得清楚,任福等在好水川中了埋伏,全军将士性命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