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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布鲁斯·韦恩和戴安娜·普林斯如同一对风格迥异的石雕,注视着隔壁船舱那个几乎是埋头在食物堆里的身影。杰西·汉考克正坐在桌前,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热,狼吞虎咽着阿尔弗雷德事先准备好的满桌食物。那不是单纯的饥饿,更像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命本能在经历了又一次死亡后,以近乎野性的方式爆发出来,试图填补某种无形的空虚。
      “她的生理指标在死亡后完全重置,每一次都精准地回到某个基准点,”布鲁斯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同敲击在冰冷的金属上,“能量标记物的消失证实了这一点。但这种现象本身……超出了已知物理规则。太多的未知。”他的目光锐利,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眼前的一切,“她就像一个突然出现在我们世界棋盘上的、不属于任何规则的变数。”
      戴安娜微微蹙眉,她的视线更加柔和,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她更像是一个受难者,布鲁斯。看看她,醒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我们不能只将她视为一个待解的谜题或潜在的威胁。”
      “我并未忽视她的痛苦,戴安娜,”布鲁斯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但这不能改变事实——她本身就是一种风险。那个来自未来的警告——‘路易斯是关键’——我们不能排除汉考克是类似存在的可能性,一个被我们尚不理解的力量标记的‘支点’,或者……仅仅是一个极度不稳定的个体。”
      “我们需要理解,是的。但不是通过冷冰冰的观察和控制,”戴安娜反驳道,“那只会将她推开,甚至推向对立面。她需要的是安全感,是信任,是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面对这未知的恐惧。我们应该提供庇护,而不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布鲁斯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戴安娜话语中的分量。“庇护所……可以提供。近距离的观察和有限度的互动,是获取信息的必要途径。”他承认,“将她纳入视野范围内,让她在可控范围内适应我们的存在,确实比让她游离在外更符合逻辑。我们需要评估她,但前提是……她愿意留下。”
      “那就让我们给她一个选择的理由,一个基于善意和尊重的理由。”戴安娜的目光重新落回汉考克身上,后者吞咽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满足。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达成了共识。他们一前一后开始向外移动。
      “汉考克小姐,”等汉考克近乎虚脱地靠在椅背上时,布鲁斯来到她的面前,“经过初步评估,你的情况……相当特殊。我们无法立刻给出解释,但可以确定的是,你反复经历的现象并非幻觉,且对你自身造成了极大的生理和心理负荷。”
      黑发女人疲惫地抹去嘴角残留的食物碎屑,沉默地点了点头,像是在等待宣判。
      “正义联盟,以及我本人,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布鲁斯继续说道,言简意赅,“在这里,你有权限接触必要的资源,包括医疗、心理支持以及我们对你特殊情况的研究能力。我们的目标是理解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找出原因,并尽可能地寻求……解决方案。或者,至少让你能够控制或理解它。”
      布鲁斯敏锐地观察到,这个提议确实让汉考克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但那光芒很快就被更深的恐惧和犹豫所覆盖。她像是受惊的动物,对任何形式的束缚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他不是唯一一个能够杰出洞察他人情绪变化的人。
      “杰西·汉考克——杰西,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戴安娜缓步靠近,她柔和的声音与布鲁斯冷硬的口吻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自汉考克被带回这艘改装驳船后,亚马逊公主第一次主动与她深入交谈。
      得到汉考克的重重点头,戴安娜微微一笑:“杰西,这不是交易,也不是某种形式的囚禁。就像布鲁斯所说,我们希望能帮助你理解这一切,但前提是你的意愿。你拥有完全的自由,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即使你选择离开,我们也会尽力确保你的安全,在你能接受的范围内。”她的目光真诚而专注,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的渴望,“但我,我们真诚地希望你能选择留下。我们亲眼见证了你的勇敢,也尝试去理解你所承受的痛苦。在这里,你将得到绝对的尊重和周全的保护。我们希望……你能信任我们。”
      布鲁斯清晰地看到,汉考克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戴安娜吸引了过去。她怔怔地注视着这位黑发半神,眼中的惊疑不定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信任……不,他在心中修正自己的判断,那眼神深处流露出的,似乎比信任更深沉、更复杂,那更像是……一种依赖?仿佛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黑暗海洋中,终于抓住了一块温暖而坚实的浮木。那种眼神,强烈到近乎刺眼。
      “……好吧,”杰西终于开口,语带嘶哑。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戴安娜。“我留下来。”

      如果有人告诉过去的杰西,她会在二十五岁获得不死之身,两年后搬进哥谭市最大富豪韦恩家族的庄园(阿尔弗雷德坚持认为蝙蝠洞不适合长期居住,尽管她大部分时间还是会“被邀请”到洞穴深处进行各种检查),同时还会跟三位神明(你说两个是半神一个是外星人?哈,谁在乎!),一位超能力者,一位半机器人,一位流传了二十余年的传说近距离接触,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人疯到连阿卡姆疯人院都不敢收。
      但现实就是见鬼的如此荒谬。杰西不但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接受自己成为一个被严密看管的特殊样本,更要尝试在这几位当世最强大最出名的存在面前保持自我。

      除了露过两次面的海王——一次是他来和蝙蝠侠讨论什么关于海底威胁的事情,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另一次是在联盟的远程会议上,他皱着眉头听取报告,看起来对杰西这个“陆地上的奇怪现象”兴趣不大——杰西与作为家主的蝙蝠侠居然交流最少的——除非你把那些审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哥谭?黑零事件以前你去过哪些地方?是否接触过任何未知物品?你的社交圈内是否有星辰工作室的相关人员?)也算入其中。他总是忙碌,出现在蝙蝠洞的时间要么是在分析数据,要么是在深夜带着一身硝烟归来。他的存在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得杰西几乎不敢主动开口。她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恶意,甚至是在帮助她,但那种纯粹理性的、探究未知的目光,以及他摘下公众熟悉的布鲁斯·韦恩的面具后的强大压迫感,依然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和想要远离。
      她甚至在最初几天都在纠结该怎么称呼对方——韦恩先生?布鲁斯先生?还是……蝙蝠侠?天啊,这想想都觉得诡异。最终她选择尽量避免直接称呼。
      阿尔弗雷德是真正意义上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人,这位老管家永远那么从容、体贴,带着一种老派英国绅士的优雅和恰到好处的幽默感。他总能及时出现,递上一杯热茶或是一些精致的点心,用温和的语气询问她的状况,仿佛她不是一个“异常现象”,而只是韦恩庄园一位需要照顾的客人。杰西毫不怀疑,整个蝙蝠洞如果少了这位老人,会立刻变得冰冷而混乱。

      如果说蝙蝠侠是研究的主导,那钢骨便是技术支持的核心了。他能直接连接蝙蝠电脑,处理海量的数据流,并设计出许多非侵入性的扫描设备。非工作时,维克多·斯通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半人半机械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既强大又脆弱。杰西第一次见到他时,后者正在调试手臂上的武器系统,金属关节发出低沉的嗡鸣。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混杂着感激,以及被机械眼红光映衬得更加明显的痛苦。
      “谢谢你……为了我父亲。”他说话时总带着一种机械的质感,“你没必要那么做,但……谢谢。”
      杰西事后得知,塞拉斯·斯通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魔掌——或者确切地说,荒原狼的魔掌。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她的不死,和他父亲的永逝,形成了一个残酷的讽刺,让她无言以对。
      维克多偶尔会分享一些他适应“新身体”的心路历程,比如如何接受自己不再完全是人类,如何在机械与血肉的交界处寻找自我。除此以外,他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相较之下,她跟超人的相处几乎称得上舒适,一方面因为克拉克·肯特本身就是个性格平和的人,尤其当他脱下披风、戴上眼镜,他就真的如自己所说,是个“普通的堪萨斯农场长大的男孩”;另一方面……他刚刚经历了自己的死亡与复活,身上还带着一种经历过深渊后的沉静。他看杰西的眼神充满了共情和悲悯。“感觉怎么样?”他会温和地问,“我知道……回来可能并不容易。”他不会多问细节,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传递着一种信息:你并不孤单,我也曾穿越过那黑暗的幽谷。
      杰西感激他超乎常人的理解,不过内心深处,她明白自己跟三度救世的氪星之子在这唯一共同之处也有着本质区别:是母盒赋予了他复活的能力,联盟提供了他回来的理由,而杰西,两者皆无。

      闪电侠可以说是联盟中最特殊的成员了。巴里·艾伦只比杰西小两岁,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青少年,不禁让她想起在远方的堂弟,那个总爱在她家蹭饭、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他语速极快,思维跳跃,对杰西的状况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心——“哇哦!所以你真的……嘭!然后又……嗖!地回来?”他比划着夸张的手势,“这简直比我跑得还快……我是说,在‘回来’这方面!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热情到让杰西招架不住,但他的善良和毫无恶意的聒噪,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紧张。“嘿,别太担心,”有一次他看到杰西对着一堆检查报告发呆时说,“我们都有点……怪怪的。你看维克多,半人半机器,酷毙了!还有克拉克,能飞还能射线眼!我呢,跑得快到能把时间搞乱……好吧,这个还是别学我。你只是……比较耐用?”他挠挠头,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总之,你不是一个人。”
      好在他们还有其他不那么沉重的共同点。巴里的超速新陈代谢让他成了一个零食黑洞(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而杰西每次复活后的那种毁灭性饥饿也让她对食物有种近乎偏执的渴望。因此两人开始兴致勃勃地分享美食信息:哥谭哪家披萨店的芝士最地道,中心城的街头热狗摊哪家最正宗,甚至计划着哪天一起去试试网上吹爆的“闪电泡芙”。
      “杰西,你得试试那个泡芙,真的,咬一口就像被闪电劈中,超爽!”巴里一边挥舞着叉子,一边满嘴奶油地说。
      杰西微微扬起嘴角,第一次觉得也许留在这里没那么糟。

      然而,如果一定要杰西从联盟所有人中选一个她最喜欢、最乐意与之日夜相对的英雄,那答案会毫不犹豫地指向神奇女侠。这不仅仅因为对方作为这里唯一的另一位女性使杰西本能地信任,或者她身上那种字面意义上的神明的沉稳和包容总是能让有家不能回的哥谭孤魂不自觉地感到安心;真正让杰西亲近甚至依赖黑发女神的决定因素发生在她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蝙蝠洞——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面对杰西本人主动以死换数据的决定,戴安娜是如何用激烈甚至愤怒的反对态度告诉杰西,她的生命依旧宝贵,依旧值得守护;她更不会忘记,在她又一次呛咳着从冰冷刺骨的死亡中醒来时,那道飞驰而来的身影和捞起自己的温暖怀抱——有史以来第一次,杰西不用一个人挣扎着从黑暗、寒冷和痛苦中爬回人间。
      在素不相识的前提下,戴安娜先后肯定了她的生命价值、救赎了她的孤寂灵魂,以实际行动在杰西心中构建了无可替代的地位。从此她便变成了杰西心目中安全、尊重和温暖的具体化身,她发现自己经常会下意识地寻找对方,每次在蝙蝠洞听到高跟鞋的脚步就会亮起眼睛。
      杰西不怀疑戴安娜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需要——那太明显了——但从黑发女神愿意在工作和职责之余的闲暇时间来看望她,对方显然并未像杰西担心的那样感到厌烦或抗拒。她不像布鲁斯那样专注于数据和分析,也不像巴里那样充满跳脱的好奇,她给予杰西的更多是耐心和陪伴。她会带着杰西去商场购买衣服,用精准的眼光挑出最适合杰西气质又不至于太过奢华的衣物;她会泡上一壶散发着异域香气的草本茶,与杰西交换一些发生在遥远过去、还未沾染过死亡气息的纯净日常;偶尔,杰西被过于浓厚的绝望和痛苦包围以至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时,戴安娜会不动声色地在她身边坐下,用自身强大而沉静的存在感陪她度过最困难的时刻。
      当然,与戴安娜的相处不可能永远那么温情脉脉。得到蝙蝠侠的同意,她开始教导杰西格斗技巧——“学会保护自身的能力总是好的”——依此为契机,杰西看到了神奇女侠作为战士的一面(当然是超——级缩水版)。她要求杰西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发力,都必须精准到位,容不得半点懈怠。她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杰西的错误,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体会到战斗的残酷和对自身极限的挑战。有好几次,杰西都因为反复做不到位而累到瘫倒在地,几乎要放弃,但戴安娜那双锐利的眼睛总能看穿她的沮丧,用简洁而有力的话语(有时甚至只是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让她重新站起来。
      巴里在某次目睹全过程后偷偷对杰西说,斯巴达教官也莫过如此,杰西揉着第二天肯定会出现淤青的胳膊深感赞同,即便如此,她依旧享受着这段与黑发女神共处的时光。
      尽管仍未搞清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她如今的不死处境,也无从知晓她未来的道路会蜿蜒向何方,但……环顾四周,她身边有那么多杰出、强大而善良的人们,事态起码不会变得越来越糟糕,对吧?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戴安娜·普林斯站在韦恩庄园走廊里,冷眼看着巴里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杰西,不然那个黑发女孩下一秒就会因为恍惚而一头撞上墙壁,额头上大概又要添一块新的淤青。
      这已经是第几回了?戴安娜皱紧了眉头。第一次在训练场外发生时,她可以用意外来解释;第二次在餐厅门口差点撞翻阿尔弗雷德的餐车,能够归咎于粗心大意;但紧随其后的第三次、第四次,甚至可能是第五次——戴安娜已经记不清具体次数了——又该如何解释?
      何况这也不是杰西这十几天来唯一的异常之处。
      仅仅以戴安娜这个平均一周只来韦恩庄园或蝙蝠侠基地两到三次的人所观察到的,便足以列出一长串令人担忧的清单:对方肉眼可见的消瘦,仿佛阿尔弗雷德精心准备的营养餐都喂进了无底洞;眼下那如同烟熏妆般日益加深的乌青,昭示着严重的睡眠剥夺;以及越来越频繁的、不合时宜的走神,有时甚至会在交谈中途突然“离线”,神色恐惧地望向虚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戴安娜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交抱起双臂,心中充满了困惑和她不愿承认的……挫败感。
      她本以为,将杰西安置在布鲁斯的庄园,交由阿尔弗雷德照看和联盟的保护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戴安娜并不介意在能力范围内照顾这个年纪不到她零头、却突逢生命巨变的凡人女孩——杰西身上有种特殊的韧性让她欣赏。但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经常要在全球各地的博物馆、考古现场或秘密任务中奔波,肯定无法做到像阿尔弗雷德那样无微不至。再者,这儿有全世界最精良先进的医疗监测仪器,还有一个拥有顶尖头脑和无穷毅力、总能锲而不舍挖掘真相的黑暗骑士。
      更重要的是,最初的一段时间,杰西在这里过得的确很不错。
      在阿尔弗雷德的精心照顾下,以及与联盟几位性格各异的成员(主要是巴里)的互动中,杰西不管是身材还是眉宇间的神态,都明显饱满了许多。即使诡异体质带来的沉重事实让她大多数时候看起来仍旧心事重重,但戴安娜清晰地记得有那么几次——比如当她被阿尔弗雷德用那种祖父般的口吻调侃时露出的羞赧笑容;与巴里兴奋地分享某种中城的特色甜甜圈时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有……当自己意外出现在庄园,对方发现她时瞬间亮起的、带着全然惊喜和依赖的眼神(戴安娜得承认,她一直觉得那一刻的杰西很像某种见到主人回家的小狗)——在那些瞬间,戴安娜似乎能从中瞥见一两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普通白领杰西·汉考克的模糊模样。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点点“饱满”迅速流失,让杰西不仅倒退回了最初的脆弱状态,甚至还在不断恶化?
      “她病了吗?”戴安娜最私下里找到了正在擦拭一个银质托盘的阿尔弗雷德。
      老管家的动作一如既往地一丝不苟,声音也保持着他特有的平静,但戴安娜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沉重。“生理上,通过布鲁斯少爷安装的微型健康监测系统反馈的数据来看,汉考克小姐并没有明显的器质性病变,”阿尔弗雷德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戴安娜,那双苍老却睿智的眼睛里带着忧虑,“除了因为营养摄入持续不足和睡眠严重缺乏导致的各项生理指标虚弱外,她的身体很健康。恐怕她患的是心病,普林斯小姐。”
      “心病?”戴安娜不明白,“她死了三次又活了三次,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她过去从未表现得这么严重。”
      “很不幸,汉考克小姐怀有的不只有这一个诅咒。”阿尔弗雷德微微叹了口气,表情罕见地显露出一丝疲惫,“近来夜间的音频监控捕捉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声音片段。汉考克小姐常常在睡梦中发出凄厉的哭喊,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是我的错’,像是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忏悔。但每当我们尝试在她清醒时询问,哪怕只是旁敲侧击——我和艾伦先生都试过,肯特少爷也用他独特的方式暗示过——她要么用力摇头,要么就用沉默作为回答,眼神会立刻变得警惕和封闭。”他顿了顿,补充道,“与此同时,她开始时不时地发呆,或者在用餐时仅仅是拿着叉子,却久久不往嘴里送食物,仿佛灵魂出了窍。”
      戴安娜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她目睹的还要严重。秘密的噩梦,无声的忏悔,自我封闭……这些加起来,足以摧毁一个远比杰西更强壮的人。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用自己的方法。当温言软语和耐心等待都无法让杰西敞开心扉后,戴安娜将她带入了蝙蝠洞的训练场地。她试图用亚马逊战士代代相传的方式——通过严苛到近乎残酷的体能训练,来帮助杰西发泄积压的情绪,逼迫她面对内心的软弱,重建破碎的自信。每一次挥汗如雨,每一次力竭倒下,戴安娜都希望杰西能借此喊出心底的痛苦。
      但杰西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汗水争相从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摔倒了就挣扎着爬起来,动作变形了就凭着意志力强行重复,却始终不肯吐露那个折磨着她的秘密。
      最后,戴安娜的耐心几乎耗尽。她板起了脸,第一次对眼前这人用上了通常只对那些冥顽不灵的敌人或罪犯使用的严厉语气:“杰西!听着!不论到底是什么事情在折磨你,你都必须说出来!藏着掖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需要帮助,而我们想要帮助你!但前提是你必须信任我们,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她的话语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杰西那双看到她也不再闪闪发亮的眼睛猛然剧烈地颤动起来。恐惧、痛苦、挣扎、还有一丝微弱的渴望……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那双黑色的瞳孔中疯狂搅动、碰撞,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身体撕裂。戴安娜甚至屏住了呼吸,期待着某种突破。
      然而最终,在那场无声的剧烈搏斗中,获胜的还是戴安娜最不愿看到的那一方——那令人窒息的、自我毁灭般的愧疚。“对不起,戴安娜小姐……”黑发女人低下头,显得愈发身形渺小,“我……我不配……不配得到帮助……”
      戴安娜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她可以面对阿瑞斯的神力,可以抵挡来自天启星的毁灭大军,可以在战场上与最凶恶的敌人搏杀,但她帮不了一个不愿伸出手来求救的凡人。
      “是的,你的确不配。”戴安娜努力不让更多的怒意渗入自己的语气,但显然效果甚微,“我认识的那个杰西·汉考克,是个比你现在勇敢得多的人。她曾经为了能让我们更好地帮助她,连对死亡的恐惧都能暂时克服。我尊重也愿意帮助那样的杰西。”她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因她的话语而控制不住战栗起来的黑发女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自甘溺毙在无名痛苦里的胆小鬼。”
      再见,汉考克小姐。
      她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假装没听到身后响起细碎的啜泣声。
      她需要冷静。愤怒像野火一样在她胸中燃烧,不仅仅是因为杰西·汉考克那近乎自虐的固执,更因为那种无力感——无论她和联盟其他人付出多少努力,似乎都无法将这个年轻女人从自我毁灭的泥潭中拉出来。她试图用繁忙的工作来平息这股无名火。
      接到巴里·艾伦惊慌失措的通讯时,戴安娜正准备动身前往巴黎,卢浮宫最近入库了一批在黑海沿岸发掘出的古希腊陶器,馆长恳请她这位“古代艺术品专家”亲自前往协助修复鉴定。
      “戴安娜!不、不好了!杰西她——她刚才下楼的时候忽然失去知觉,从楼梯上滚下来了!”巴里的声音因为担忧而有些变调,“谢天谢地楼梯不高,阿福检查过了,说她还活着!但是伴有轻微的脑震荡,还有严重的贫血!”
      因为贫血在走楼梯时晕厥……
      戴安娜握着通讯器的手猛然收紧,指节泛白。所以那些难听的话语和严厉的斥责一点作用都没有。杰西·汉考克在她离开训练场后的这些天里,显然继续用那个只有她本人知道的秘密无声地折磨自己,拒绝好好进食和休息,直到身体率先支撑不住崩溃了。
      更多怒意涌上心头。她第一反应是告诉巴里,既然汉考克小姐如此坚决地拒绝他们的帮助,那么今后她怎么对待自己的身体都是她的自由,他们已经仁至义尽。
      但紧接着,两个画面如同闪电般同时劈入她的脑海——黑发女人挡枪的身影与自杀前的坚定——两次,她已经放任这个凡人在自己面前伤害本人两次了。
      戴安娜·普林斯绝不允许出现第三次。不是为了固执到见鬼的杰西·汉考克,而是为了戴安娜自己。
      她带着一张沉得能滴出水的脸和满腔压抑的怒火冲进韦恩庄园的医疗翼,看到的是焦急地踱来踱去的巴里,和正有条不紊地为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杰西调整输液速度的阿尔弗雷德。庄园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在。
      巴里看到戴安娜就像看到了救星:“太好了戴安娜,你终于来了!虽然杰西还在昏迷,但阿福说情况稳定下来了。她醒来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等等!”他的视线落在戴安娜手里那散发着柔和金光的绳索上,脸色骤变,“那是……真言套索?!戴安娜,你要做什么?”
      “解决问题。”戴安娜的声音冷得像冰,她一步步走向病床,眼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早就该这么做了。既然普通的方法全都失败了,那就用赫斯提亚的绳索让她开口。”
      “普林斯小姐!”阿尔弗雷德猛地抬起头,这位永远沉稳的老管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确的不赞同和震惊,“恕我直言,对一个精神状态本就极不稳定、刚刚经历过生理和心理双重打击的病人使用真言套索,后果可能不堪设想!这无异于某种刑讯!”
      “而且这绝对、绝对会毁了杰西对你的信任!戴安娜,你是所有人中她最亲近最依赖的人啊!”巴里大喊,焦急万分。
      “信任?”戴安娜猛地转头,湛蓝的眼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甚至无意识地用抓着绳索的手指向床铺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一个连自己生命都不懂得珍惜和尊重的人,她的信任对我而言有何意义?!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看着她一次次作践自己,一次次走向毁灭的边缘!反正结果同样都是伤害自我,我的方法起码还能帮我们搞清楚她到底在为什么惩罚自己!”
      太可笑了。有一部分的她忍不住在心底自嘲。上一次她跟韦恩族人和联盟成员讨论如何处理杰西这个“不稳定因素”时,她是那个极力主张要给予信任和尊重、反对任何强制手段的人,现在她却站到了当初的布鲁斯的位置。从这个角度来看,杰西·汉考克对戴安娜的影响之大简直称得上史无前例。
      第四个人的出现,打断了房间内剑拔弩张的争执。“汉考克小姐的事情,交给我吧。”
      布鲁斯·韦恩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医疗翼的门口。他穿着一身休闲的深色家居服,面容带着淡淡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内紧张的几人,最终落在了戴安娜紧握着真言套索的手上。
      “布鲁斯!”巴里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松了一口气。
      布鲁斯没有理会他,只是对戴安娜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不需要用上那个,戴安娜。我知道汉考克小姐一直隐瞒的是什么了。”
      戴安娜锐利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金色的绳索在她手中微微颤动,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力道。她了解布鲁斯·韦恩,他从不做没有胜算的事,也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退后一步,将空间让给了他。
      布鲁斯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昏睡中的杰西。他没有立刻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沉默地观察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又像一个耐心的医生,等待着最佳时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里只剩下医疗仪器平稳的滴答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杰西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纯白的天花板。过了好几秒才恢复聚焦,她的目光扫过布鲁斯,巴里和阿尔弗雷德,短暂地在戴安娜身上停留片刻。显而易见的恐慌立刻浮现在她眼中,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
      布鲁斯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在她完全清醒并建立起防御之前,他俯下身,声音放得很低,却异常清晰,足以让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听到:“感觉好点了吗,汉考克小姐?”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咬住了自己苍白的下唇,惊恐地避开了他,转向另一边。
      阿尔弗雷德适时地走上前,端给她一杯清水。“您需要补充水分,小姐。”
      杰西摇摇头,没有伸手接。管家叹了口气退开。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故,即使因为长期的自我折磨而晕倒,你还是要继续保持沉默吗?”布鲁斯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杰西脸上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固执得让戴安娜心中再次涌起那股熟悉的挫败和怒意。她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呵斥。
      但布鲁斯抬起一只手,用一个微不可见的动作制止了她。
      “好吧。”布鲁斯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温和但具有心理压迫感的姿态。“那么,事不宜迟,让我们来谈谈你的‘噩梦’吧,汉考克小姐。”
      杰西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猛地颤抖了一下。
      “你抱有强烈的愧疚感,对吗?”布鲁斯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切入核心,“我最初猜测,你可能患有严重的幸存者愧疚综合症。这在经历过创伤事件的人身上很常见。但是,让我们回顾一下你已知的几次‘死亡’事件。第一次,佐德的攻击导致韦恩大楼倒塌,你是数百名遇难者中的一员但事后奇迹复活;第二次斯崔克岛,你为了保护斯通博士自我牺牲,除你以外没有其他受害者;至于第三次在场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呃,其实那时候我不在场。戴安娜听到巴里在旁边小声嘀咕,然后像是意识到场合不对。好吧,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说。
      布鲁斯丝毫不受他干扰。“只有第一次符合幸存者愧疚的典型诱因,但就算是它也无法支撑你现在这种程度的罪感,绝不至于让你夜夜被噩梦侵袭,反复低语‘都是我的错’。”
      戴安娜心中表示完全赞同。她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杰西的痛苦和自责远远超出了已知事件所能解释的范畴。但那个核心的秘密,那个沉重到让她不愿开口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在你已知的这三次死亡之外,在你刻意隐瞒的部分里,一定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一件让你坚信自己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大量无辜人员死亡的事件。一件发生在你第一次死亡之后,却被你彻底埋藏起来的……第二次死亡。”
      黑发女人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变得急促而紊乱,脸色更加苍白,身体肉眼可见地哆嗦起来。戴安娜的心跳也跟着加速,她知道布鲁斯说中了。
      然而布鲁斯却猛地一转话头:“你不是哥谭本地人,对吧,汉考克小姐?记录显示,你来自中西部,威斯康辛州的一个小镇……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毁灭性灾难和个人死亡体验的年轻人来说,那似乎是再理想不过的康复之地,更不用说那里还有你的父母。但你没有,你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做出了一个极其反常的决定——彻底留在哥谭。为什么?
      “当然你完全可以用‘不想被人尤其是家人发现秘密’来解释,你近两年来从未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个月,也似乎印证了这种逃避心理。然而,一个细节却与此矛盾。当我联系了你的父母——别担心,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只是为了调查你们家族是否跟你的不死有关,顺带说一句他们身体很健康——汉考克夫妇告诉我,在黑零事件后你曾表现出极其强烈的回家意愿,甚至已经买好了两天后开往邻近城市的长途巴士车票,准备在那里转机。”
      “别说了……”杰西开始小声地乞求,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求求你,别继续说了……”
      布鲁斯无视了她的恳求,“然而两天后,你突然改变了主意,态度坚决地要留在哥谭,无论他们如何劝说。他们至今无法理解你的选择。我把这个时间段与哥谭市在那段混乱时期发生的所有重大事故进行了交叉比对。那段时间事故频发,但最严重、影响最大的一起是发生在黑零事件后不久,哥谭大桥的突然垮塌。”
      巴里倒抽一口冷气,而戴安娜的心一沉,一方面是她听说过那场悲剧,没有生还者记录在案,许多遇难者的身份甚至因损毁严重而难以确认;另一方面,看着不断呢喃停下来、抱着脑袋疯狂摇头的杰西,她想她知道接下去的走向了。
      “那场事故造成了大量伤亡。”布鲁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除了数十辆私家车,坠入哥谭港的还包括三辆满载乘客的巴士。”他停顿了片刻,看着黑发女人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最终投下了最后一击,“其中有一辆,便是开往隔壁城市的短途大巴。”
      一声凄厉的哭喊。杰西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又重重摔回去,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酷刑。“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他们!因为我想走……因为我想离开哥谭……所以桥面才会坍塌!是我杀了他们!”她的呼吸急促到几乎要窒息,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完全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极致的愧疚中。
      戴安娜几乎和巴里同时冲到了病床边,按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但杰西此刻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对任何抚慰都充耳不闻。她剧烈地挣扎、推拒,口中反复尖叫“对不起”“是我的错”。
      戴安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杰西身体里那股毁灭性的绝望。“做些什么,布鲁斯!”
      布鲁斯·韦恩的反应快如闪电。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在杰西崩溃的下一秒就已经转身,从阿尔弗雷德的手中接过一支装填好的注射器。
      “按住她,戴安娜,巴里!”他沉声指令。
      闪电侠和神奇女侠立刻用尽全力,但又小心翼翼地控制住黑发女人不断挣扎扭动的身体,将她按在床上。布鲁斯上前,精准地找到杰西手臂上的血管,飞快地将针剂推了进去。
      药物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
      杰西剧烈的挣扎开始减弱,撕心裂肺的哭喊渐渐变成了低低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急促的呼吸变得深长而缓慢。涣散的眼神逐渐失去焦点,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最终彻底闭上。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终于像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床上。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她终于获得了平静。
      戴安娜却仍处于爆炸真相带来的余震影响中。所以……这就是杰西最深沉的秘密,让她比死亡和复活更恐惧的真相?她一直都认为她要为所有死于哥谭大桥坍塌的人负责?
      “等等布鲁斯,可这说不通啊!”巴里突然打破所有人的沉思,“大桥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杰西刚来韦恩庄园那会儿……我是说,她肯定不好受,但她看起来……还好?至少比现在好多了!为什么突然会恶化到这个地步?”巴里的语速慢了下来,答案同时击中了自己和戴安娜。
      “……她好起来了,而这就是原因。”他看着床上依旧昏睡但眉头紧锁的杰西,又看向戴安娜,睁大的眼神里充满了惊骇的恍悟,“她的负罪感因为自己这个自以为的‘杀人凶手’获得了帮助一下子加重了,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对待。”
      戴安娜心头一震,呼吸卡在了嗓间。她瞬间想起她们最后一次对话时,杰西那句不配得到帮助。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她并不是单纯在说自己不配得到戴安娜的帮助,更是在说,她这个害死了一桥人的凶手,根本不配得到联盟的庇护,不配得到英雄的关心,不配拥有这份在她看来如同偷来的“救赎”!
      戴安娜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痛蔓延开来。她的视线落在杰西沉睡中仍隐隐浮现痛苦的苍白面容。没人应该承受这样的命运。
      “大伙们,杰西说的……不是真的吧?”巴里又一次问,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来转去。“就是……她的离开才导致哥谭大桥坍塌之类的?”
      “当然不是真的。”戴安娜飞快地否决这一荒唐结论,“那是一场悲剧,杰西只是不幸在场。”
      “我同意普林斯小姐的看法。”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说,“事故后,多方面的可靠调查都显示哥谭大桥的结构早就因为黑零事件受损,但问题在于——”
      “汉考克小姐本人是怎么想的。她唯一一次尝试离开哥谭就遭遇了牵涉上百人的致命事故,这对她造成极其强烈的心理冲击,恐怕已经成了她内心坚信不疑的事实,把她牢牢束缚在愧疚之中。”
      布鲁斯没有说下去,但戴安娜明白他要说什么,她知道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一样。
      时隔两年,是时候把杰西·汉考克从不属于她的罪孽中解放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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