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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挑衅 ...

  •   青石板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白,苏灼摔锅铲的脆响惊得梁上干辣椒串晃了晃。顾砚冰那句“没了老灶火便是无米之炊”像把牛骨刀,正正戳在她新砌的柴火灶上——那灶膛里的青冈木还在“噼啪”吐着火星,混着柏木案板的花椒气,在她鼻尖结成块滚烫的痂。
      “顾评委嘴皮子倒是利落。”她从菜筐里抄起根顶花带刺的黄瓜,青梗上的绒毛蹭得掌心发痒,“敢不敢亮亮真章?蓑衣黄瓜,两刀三断,敢接招就把皮鞋擦亮点。”
      男人的目光从她攥紧的黄瓜移到青石板上,那里深嵌着祖父用刀尖刻的“锻铁十八响”刀谱,每个字都浸着三十年的老卤色。他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西装袖口的花椒渍:“省赛那年你摔刀,刀刃在青石板上崩了口——”他解开袖扣,左腕烫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红,“不知道今天这刀,还记不记得味庄案板的脾气?”
      食客们的议论声混着吊脚楼外的蝉鸣涌进来。苏灼将黄瓜往案板上一墩,青皮迸裂的清响里裹着股土腥气,像撞翻了外婆的泡黄瓜坛。她故意把菜刀剁在“锻铁”二字的笔画上,火星子溅上顾砚冰的牛津鞋尖:“少扯闲篇,亮家伙。”
      男人卷起衬衫袖口,露出的不仅是烫疤,还有道极浅的刀茧——和祖父右手无名指根的一模一样。他接过菜刀时,指尖在刀柄暗纹上停了半拍,苏灼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了口陈年的老醋。
      刀刃悬在黄瓜上方时,苏灼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老灶火的爆响合上了节拍。顾砚冰手腕轻翻,刀刃以23度角切入,青石板发出“哒哒”的脆响,前三刀快如腰花剞刀,后两刀缓似片毛肚——这分明是祖父口述过的“南派刀工”起手式,当年味庄南北合璧的“锻铁十八响”,正是北派重火、南派重刀。
      黄瓜在刀刃下翻飞,每片都薄得能透出案板上的木纹,却连着半毫米的瓜瓤,像串起来的翡翠帘子。苏灼盯着他握刀的姿势:拇指抵在刀柄三分之一处,食指轻压刀背,正是祖父常说的“刀随腕转,力从肘生”。当刀刃在黄瓜尾部带出个鱼形弧度时,她突然想起父亲抽屉里那本《味庄刀工图谱》,页脚的墨迹在鱼眼处多了个小点——和顾砚冰领带夹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第二刀要留活口。”顾砚冰的声音低下来,刀刃擦过案板的声响突然轻了,“就像老卤要留引子,刀工也要给食材留口气。”他放下刀,黄瓜在案板上颤巍巍舒展,每道切口都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阳光穿过薄片,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
      食客里有人倒吸凉气——这手刀工,分明是当年洪崖洞味庄顾师傅的绝技。苏灼盯着他擦刀的蓝布,边角绣着的鱼形图案已磨得发淡,却和腌菜缸底残页上的印记严丝合缝。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祖父握着她的手练刀工,刀刃划破指尖,血珠滴在“锻铁”二字的“火”字旁,如今顾砚冰的刀刃上,也沾着点极浅的红,不知是黄瓜汁,还是他故意在刀锋上蹭的血。
      “好刀工!”角落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苏灼抬头,见常来的李大爷正用旱烟杆敲着桌子,“和你爷爷当年在味庄搭灶时一个路数。”这话像块石子投进老卤缸,荡起层层涟漪——父亲从未提过祖父曾在味庄当过学徒,只说那是间早夭的馆子。
      顾砚冰转身时,领带夹擦过腌菜缸沿的“味在人间”,苏灼瞥见他袖口闪过半片碎瓷,边沿的缺角和她今早从缸底摸到的残页一模一样。那残页上的“鱼腹藏椒”四字,此刻正随着黄瓜的清香在空气里飘。
      “顾先生这手南派刀工,怕是在味庄案板上练废了二十把刀吧?”她抓起一片黄瓜塞进嘴里,脆嫩里带着回甘,像咬开了1998年的夏天——那年祖父第一次让她尝蓑衣黄瓜,说这菜要吸饱红油汤汁,就像匠人要吃透江湖滋味。
      顾砚冰的目光落在她颈间的玉坠上,鲤鱼嘴恰好衔住一片黄瓜:“你祖父没告诉你,味庄的‘锻铁十八响’是南北合璧?南派刀工讲究‘刀下留活’,北派灶火讲究‘火中取魂’。”他指尖划过案板上的黄瓜切口,“当年你爷爷掌火,我师父掌刀,洪崖洞的老卤锅,熬的是两个人的血气。”
      苏灼的后背撞上腌菜缸,缸沿的鱼形刻痕硌得肩胛骨发疼。父亲此刻正在后厨擦祖父的旧菜刀,刀柄上的血痂已发黑,那是她十二岁练刀时留下的。而顾砚冰腕上的烫疤,形状竟和刀柄尾端的凹痕一模一样——仿佛这两道伤,本就是同一把刀、同一口灶留下的印记。
      “打住!”她突然打断他,案板上的黄瓜汁渗进青石板裂缝,像滴进时光的血,“我只知道,现在我的灶火能燎起三尺高,刀工能断发丝。”她抄起炒勺指向咕嘟冒泡的老卤锅,“明天起,毛血旺改回柴火现炒,顾评委要是嫌不够味——”
      “那我就天天来尝。”顾砚冰接过话头,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锻铁”的尾音,“直到你尝出,老卤里缺的不是火,是当年那半坛从洪崖洞带出来的引子。”他转身时,菜谱的角从内袋露出半寸,泛黄的纸页上,“顾氏刀工”四字的墨迹里渗着点红,像滴进墨里的血。
      玻璃门“哐当”合上时,江轮的汽笛声混着蝉鸣涌进来。苏灼盯着案板上的蓑衣黄瓜,发现每片切口都对着嘉陵江转弯处——那里曾是味庄的旧址,祖父说当年支起第一口灶时,用的是江边捡的碎瓷片,其中一片,正嵌在她颈间玉坠的鱼尾处。

      父亲从后厨出来,手里攥着那把旧菜刀,刀柄的血痂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苏灼忽然想起他昨夜在腌菜缸前的低语:“你爷爷和顾师傅分开那晚,老卤锅裂成了两半。”此刻顾砚冰留下的黄瓜片在案板上投下影子,竟和老照片里两个男人抱缸的剪影重合。
      暮色漫进厨房时,苏灼重新握起菜刀。刀刃触到青石板的瞬间,她忽然发现顾砚冰的刀工在“锻铁十八响”里掺了丝柔劲,就像嘉陵江的水,既容得下急流,也载得动渡船。她试着用他的手法切黄瓜,刀刃带出的鱼形弧度,刚好补上玉坠鱼尾的缺口。
      “滋——”
      菜籽油在铁锅里滚沸,她倒入蓑衣黄瓜,青香混着糊辣壳的焦香炸开。黄瓜在热油里舒展,每道切口都吸饱了汤汁,辣中带脆,脆里藏鲜,像把片刀切开了三十年的时光——她尝到了祖父老灶的烟火气,也尝到了顾氏刀工的细腻,更尝到了两代人未说完的故事,正随着这道菜的香气,在青石板厨房里慢慢发酵。
      父亲站在腌菜缸旁,往坛子里添了把新摘的二荆条。苏灼看见他指尖划过缸沿的碎瓷,忽然想起顾砚冰临走时的话:“老卤的魂,在引子里;川菜的魂,在匠人手里。”她嚼着锅里的黄瓜,舌根泛起回甘——那是时光的味道,是刀与火的私语,更是两个背负着老菜谱的掌勺人,在青石板上刻下的,属于川菜的,永不褪色的刀工谣。
      江风掀起竹帘,送来对岸的灯火。苏灼望向嘉陵江,渡轮的光芒在水面划出银线,像极了老照片里,两个年轻掌勺人在洪崖洞支起的第一盏灯。她知道,有些恩怨要在铁锅里翻炒,有些传承要在刀下见真章,而味臻园的老灶火,终将在这椒麻缠丝的对决里,熬出属于自己的,活色生香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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