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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遇 ...

  •   青石板上的晨露还黏在砖缝里,味臻园的玻璃门已被第一笼冒出蒸汽的老面馒头熏得朦胧。苏灼握稳那把包浆厚实的“锻铁十八响”炒勺,看菜籽油在土铁锅里泛起金浪——这口锅是祖父用嘉陵江的鹅卵石打磨过的,锅底还留着三道浅灰色的弧纹,像老船木上的水痕。青蒜苗刚触到油面,“滋啦”一声腾起白烟,辣香混着蒜腥直往人齿缝里钻,她舌尖本能地泛起潮意,仿佛尝到了青蒜苗在热油里打卷时,那丝若有若无的焦苦。
      “老板娘,来份毛血旺!”靠窗位置的敲击声惊飞了檐角麻雀。苏灼抬眼,穿手工皮鞋的男人正用指节叩击菜单,节奏和祖父教她的“锻铁十八响”后半段分毫不差——前三下像切腰花的利落,后两下带着片毛肚的顿挫。他袖口沾着点细碎的花椒壳,深灰西装上洇着淡淡卤味,倒像是从哪家老字号的案板上蹭了整夜的烟火气。
      “要得。”苏灼将青蒜苗捞进竹漏,沸油溅在青石板上,“噼啪”声里混着她指甲掐进炒勺柄的闷响——那是祖父临终前塞给她的勺子,柄上“味在肝肠”四个刻字,此刻正硌着她掌心的薄茧。“手切毛肚得等半刻钟,您老要是讲究……”
      “不赶。”男人打断她,声音像冰镇过的藤椒油,清冽里裹着刺人的麻,“三年前省赛,有个选手说机器切的毛肚更匀净。”他指尖划过菜单上的油渍,“后来我让她闻了闻手切毛肚的腥气——机器刀片过的地方会结焦,带着铁锈味,就像……”他忽然抬头,目光落在她颈间的玉坠,“就像好好的江团鱼,被人用钢丝球刷了鳞。”
      苏灼的后背撞上腌菜缸,缸沿的鱼形刻痕硌得肩胛骨发疼。她记得那年在赛场,评委席上的白衬衫男人正是这样盯着她的毛肚,最后在评分表写下“匠气过甚,失了活味”。此刻她从冰柜取出鲜毛肚,案板发出“咚”的闷响——这是块用了三十年的柏木案板,祖父曾说要浸足三年花椒水,木纹里才能渗进祛腥的本事。刀刃落下时,她故意让刀锋与毛肚呈45度角,听着刀片划开结缔组织的“嗤啦”声,三刀两断间,三根完整的肚梗颤巍巍立在薄片上,像破土的春笋。
      “省赛评委的记性,倒比我家老灶的煤灰还顽固。”苏灼将毛肚码进漏勺,手腕开始数起甩动——这是祖父教的“老灶十五甩”,铁锅的热度从勺柄传到虎口,每甩一次,毛肚边缘就泛起半透明的金边。她余光瞥见男人领带夹闪过银光,鱼形纹路在晨光里游了游,和父亲昨夜翻开的改良笔记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铁锅里的红油咕嘟冒泡,辣椒面在油面结成细碎的痂,被苏灼用漏勺轻轻一搅,便化作翻涌的红海。毛肚下锅的瞬间,她听见男人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老灶里青冈木“噼啪”炸开的火星。十五秒刚过,她手腕猛地一翻,毛肚精准落进汤碗,汤汁撞击碗沿的脆响,和三年前赛场计时器归零的“嘀嗒”声奇妙重合。
      “顾先生,请用。”苏灼推过汤碗,终于看清他左腕的烫疤——那是道浅红的弧形,像老灶膛里溅出的火星烙下的印记。她祖父的菜谱里夹着张旧照片,1940年的冬天,两个穿长衫的男人抱着腌菜缸站在吊脚楼前,其中一人的手腕上,正有这样的烫痕。
      顾砚冰的筷子尖刚触到毛肚,苏灼便听见他“啧”了一声。这声轻啧像块小冰碴,顺着她后颈的汗毛往下滑——当年在赛场,他也是这样“啧”了一声,随后划掉了她刀工分的最后三分。“边缘发蔫。”他夹起毛肚对着光看,三根肚梗在汤汁里晃荡,“烫了十六秒。”
      “放屁!”苏灼的锅铲磕在案板上,震得柏木纹路里的花椒碎簌簌往下掉,“老灶火冲,十五秒是死规矩——”她忽然看见顾砚冰筷子上的毛肚边缘泛着极浅的白,像被露水打蔫的草尖,后颈的冷汗突然冒了出来。父亲上周为了省事儿换了电磁炉,她今早图快,竟忘了老灶的火势比电磁炉猛上三分。
      顾砚冰放下筷子,指尖敲了敲铁锅:“电磁炉控温准,但少了柴火的‘脾气’。”他袖口沾着的红油在白衬衫上洇开,像朵开败的山茶,“你祖父当年在味庄掌勺,每锅毛血旺都要数着柴火的爆响——七声爆响翻一次勺,和心跳一个节拍。”
      苏灼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味庄”二字像把生锈的刀,剖开她记忆里的腌菜缸——父亲总说那是早已倒闭的老馆子,可她昨夜在缸底摸到的残页,分明写着“鱼腹藏椒”的秘方,页脚的鱼形图案,正和顾砚冰的领带夹一模一样。
      “顾评委倒是清楚。”她忽然笑了,从围裙兜里摸出块缠着棉线的碎瓷——那是今早擦案板时,从柏木纹路里抠出来的,边缘的缺口恰好拼成鱼嘴的形状,“我家案板浸了三十年花椒水,您老的舌头,倒是比这案板还精贵。”
      顾砚冰的目光落在碎瓷上,瞳孔微微收缩。他掏出张名片,鱼形水印在灯光下泛着青光,和碎瓷的釉色如出一炉:“下个月新派川菜挑战赛,评委席留个位置。”他起身时,皮鞋跟碾过青石板上祖父留下的刀痕,“你祖父若还在世,该知道老灶火不是规矩,是活物——就像这毛肚,多一秒少一秒,都是掌勺人和火的私语。”

      玻璃门“哐当”合上时,江轮的汽笛声从嘉陵江面飘来,震得腌菜缸里的泡椒“咕嘟”冒泡。苏灼盯着顾砚冰留下的半杯老鹰茶,茶叶沉在杯底,竟摆出个歪扭的“刀”形——和父亲抽屉里那本《川菜刀工图谱》的扉页暗纹相同。父亲从后厨出来,手里攥着把新晒的青花椒,枝桠上还带着晨露:“他说的老灶火……”
      “爸,把电磁炉拆了。”苏灼打断他,指尖摩挲着名片上的鱼形纹路,触感像极了祖父菜谱里那张泛黄的腌菜缸图纸,“今晚就去码头扛青冈木,老灶膛里的煤灰,该见见新火了。”她望向案板上的毛肚残片,忽然想起祖父曾说,好的毛肚刀工,要让每片肚叶都带着活气,就像能看见牛在山涧里吃草时,胃袋轻轻颤动的模样。
      父亲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后颈的烫疤在阳光里泛着淡红——那是苏灼小时候打翻卤锅留下的,此刻却让她想起顾砚冰腕上的伤,想起老照片里两个男人抱着腌菜缸的背影。她忽然明白,有些味道藏在老灶的火星里,有些恩怨浸在腌菜缸的盐卤中,而眼前这个带着鱼形暗号的评委,或许正是解开祖父当年离开味庄之谜的那把钥匙。
      “老板娘,加份毛肚!”隔壁桌的食客敲着碗沿,瓷片碰撞声惊醒了发呆的苏灼。她望向铁锅,新添的青冈木正在炉膛里“噼啪”炸开,火星子蹦上灶沿,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墙上,晃出几分祖父当年的模样。抓起炒勺时,柄上的刻字硌着掌心,她忽然轻笑——顾砚冰说老灶火是活物,倒不如说,这灶火里住着三代掌勺人的魂,此刻正借着她的手,在毛血旺的红油里翻涌重生。
      傍晚的江风裹着渝中半岛的灯火,掀开味臻园的竹帘。苏灼站在老灶前,看毛血旺在铁锅里咕嘟冒泡,红油裹着毛肚片,三根肚梗在汤中舒展,像在跳一曲失传已久的椒麻舞。她夹起一片毛肚,吹凉时听见脆嫩的“咔嚓”声,辣香混着蒜味直冲鼻腔,却在舌根泛起回甘——那是青冈木的木香,是柏木案板的花椒气,是掌勺人掌心的温度,更是三十年来,味臻园从未真正熄灭过的,属于川菜的活味。
      父亲抱着一摞旧菜谱从里屋出来,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已磨得发亮,露出底下“味庄秘录”四个金字。苏灼盯着封面上的鱼形图案,忽然想起顾砚冰手机屏保里的老照片——两个男人怀里的腌菜缸,缸沿的缺口,不正是她颈间玉坠的形状?她摸了摸胸口的鲤鱼坠,冰凉的玉质下,仿佛藏着半世纪前的灶火余温。
      江轮的汽笛再次响起,这次更近,更清晰。苏灼望向江面,渡轮的灯光在雨雾中明明灭灭,像极了老灶里跳动的火星。她知道,有些故事即将从腌菜缸底浮出,有些恩怨即将在铁锅里翻涌,而她手中的炒勺,终将在新派与传统的碰撞中,写下属于味臻园的,新的川菜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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