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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盏茶的交情 ...


  •   顾明辉醒来时,车厢里的灯光已经调暗了。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喉咙干得发紧,伸手去摸放在小桌板上的矿泉水瓶。

      冰凉的塑料瓶身蒙着一层水汽,在他掌心留下湿漉漉的触感。他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有几滴水顺着下巴滑落,洇湿了衬衫领口。

      窗外是一片浓稠的黑暗,偶尔闪过几星遥远的灯火,像散落在夜幕上的萤火虫。

      玻璃窗映出车厢内的景象——对面的女人正专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微弱的蓝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她时而皱眉,时而轻轻咬住下唇,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串细碎的声响。看到对面那个女的正用电脑敲打着文字,估计是准备会议材料吧,明辉这么想着,又喝了两口矿泉水,继续看车窗外的风景。

      这时却无意中被对面的女人吸引,余光中瞥见对方正手握着一个精致的青花瓷小茶盏在凝神端详。

      他心里还在暗自嘀咕着——呵呵,女人,生活都要求如此精致,也难怪前妻要和自己分手。

      真是搞不懂女人,喝口水的事,整得那么麻烦!直接对着保温杯喝茶不就行了,还非要用个漂亮的小茶盏倒出来一口一口的喝,小女人调调。

      顾明辉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手中的青花瓷茶盏上。那茶盏小巧精致,白底蓝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女人用指尖轻轻托着盏底,另一只手扶着盏沿,动作优雅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她微微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茶面,似乎在嗅闻茶香。热气氤氲而上,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矫情。"顾明辉在心里嗤笑一声,却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想起了前妻那些瓶瓶罐罐的护肤品,梳妆台上永远摆满的香水,还有每次出门前至少要花半小时搭配的衣服。

      那时他总是等得不耐烦,现在想来,那些他曾经嫌弃的"麻烦",或许正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

      女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望了过来。顾明辉慌忙别开脸,假装对窗外一成不变的黑暗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听见茶盏轻轻放回小桌板上的声响,瓷器与木质表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要喝茶吗?"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温和中带着一丝笑意,"我带了不少。"

      顾明辉愣了一下,转过头来。女人已经合上电脑,正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竹编小茶盒。

      他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却透着健康的粉红。

      "不......不用了。"他有些局促地摆手,"我喝矿泉水就行。"

      女人笑了笑,没有勉强。她重新捧起茶盏,小口啜饮的样子让顾明辉想起警队里那只总是优雅踱步的布偶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观察过一个人了——在案子里,他观察嫌疑人;在生活中,他却总是匆匆掠过那些细节。

      "您是去新疆出差?"女人突然问道。

      顾明辉点点头:"有个交流会。"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刑侦方面的。"

      "难怪。"女人的目光落在他放在床头的书上,"我是去参加高校思政工作交流会议。"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顾明辉盯着她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突然想起办公室里那包放了半年都没开封的龙井。

      前妻临走前说:"你连泡杯茶的时间都不愿意花在自己身上。"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列车广播响起,预告即将到达下一站。

      顾明辉看着女人小心地收起茶具,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那个......茶好喝吗?"

      女人抬起头,晨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嘴角微微上扬:"要尝尝吗?"

      顾明辉看着她又拿出一个精致的青花瓷茶盏被推到自己面前,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瓷器温润的质感,像是触摸到了某种他曾经忽略已久的生活温度。

      顾明辉接过那盏青花瓷杯,指尖触到细腻的釉面,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杯身上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光泽,莲瓣层层叠叠,像是要把人吸进某种古老的时空里。

      他想起去年破获的那起古玩盗窃案,犯罪团伙专门偷盗明清时期的青花瓷器,那些被追回的文物上,也缠绕着这样精致繁复的纹样。

      "这杯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是古董吗?"

      杜含嫣摇摇头,唇角微微上扬:"不是,只是仿古的工艺品。我喜欢这种纹样,觉得有种安静的美。"她顿了顿,"您懂这个?"

      "办过类似的案子。"顾明辉低头啜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兰花香,竟让他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了些。

      他平时很少喝茶,办公室里常年备着的都是速溶咖啡,提神醒脑才是他的需求。

      可此刻,这杯茶却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母亲也会在傍晚泡一壶茶,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日落。

      杜含嫣重新低头打字,指尖在键盘上轻盈地跃动,屏幕的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顾明辉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眼神却渐渐失焦,仿佛透过茶汤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了那滴泪。

      它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是一颗坠落的星辰。顾明辉怔了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抽出一张餐巾纸递过去。

      "不好意思,"杜含嫣接过纸巾,轻轻拭过眼角,声音里带着一丝赧然,"刚才写小说太投入了,有点......"

      "小说?"顾明辉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是作家?"

      "不是,"她摇摇头,唇角浮起一抹浅笑,"只是业余爱好,不时写点东西,算是......自我疗愈吧。"

      顾明辉一时看得恍惚,赶紧递上餐巾纸过去。杜含嫣轻快地擦过眼角的一滴泪,连说不好意思,刚在写自己的小说,不小心代入了角色情感中。

      顾明辉故作轻松逗着她说,这是你的第二职业吗?

      杜含嫣笑笑,说纯属个人兴趣爱好,喜欢堆积文字,在文字中寻求平时难得的安静,明辉若有所思看着她,不语,点点头,说"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他的内心,其实更欣赏这种安静的女子,之前前妻也是这样。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变得越来越忍受不了安静,且聒噪起来,多半还是感觉受到了自己的冷落吧。

      这样想想,明辉也稍微感觉释怀了。

      顾明辉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安静的女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像是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无数细微的波澜。

      他想起前妻——曾经的她也是这样,喜欢在阳台上看书,偶尔写写日记,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越来越焦躁,抱怨他总是不在家,抱怨生活太单调,最后甚至......

      "......挺好的,"他再次轻声说道,目光落在她手边的笔记本上,"能静下心来写东西的人,不容易。"

      杜含嫣抬眼看他,似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微微一笑:"那么您呢?平时除了破案,有什么爱好吗?"

      顾明辉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我?"他摇摇头,"除了工作,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那总得有个放松的方式吧?"她问。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抽烟算吗?"

      杜含嫣也笑了:"不算,那只是逃避。"

      顾明辉怔住,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是啊,抽烟、加班、熬夜......他所有的"放松方式",其实都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

      逃避安静,逃避独处,甚至逃避......面对自己的失败。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列车驶入一段漫长的隧道,车厢里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

      顾明辉看着对面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他们早已认识很久,只是此刻才真正开始交谈。

      "也许......"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你说得对。"

      杜含嫣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合上电脑,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茶香在狭小的包厢里弥漫开来,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顾明辉看着杯中的茶汤,突然觉得,或许生活真的可以慢下来,哪怕只是一杯茶的时间。

      “听你的口音,是湖北人?”明辉找点话题。

      “对,武汉人,您呢?”

      “南京工作,老家是湖北黄冈的。”

      含嫣突然笑起来,明辉问为何发笑,含嫣说突然想起来四年前,武汉疫情,外地医护人员援助武汉,给孩子带回去的就是黄冈密卷!两人一起都大笑起来。

      顾明辉听到"黄冈密卷"四个字时,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他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上那道细微的磕痕——那是去年除夕夜出警时,被嫌疑人用酒瓶砸在办公桌上留下的。

      "那时候我们刑侦队办公室都堆着成箱的密卷,"他望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嫌疑人审讯到半夜,饿了就泡方便面,面碗底下垫的都是数学模拟题。"

      杜含嫣突然掩着嘴咳嗽起来,茶盏里的水面晃出一圈圈涟漪。她今天扎头发的橡皮筋上挂着个小巧的金属书签,随着笑声轻轻颤动,在灯光下闪出细碎的光斑。

      "我们大学辅导员办公室更夸张,"她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疫情后返校那学期,每个学生的健康档案都用黄冈密卷的包装袋装着。"她比划着那个蓝白相间的经典配色,"校医室主任说这是最结实的文件袋。"

      列车正经过一片向日葵田,金黄色的花盘齐刷刷转向西方。顾明辉想起自己初中时的数学老师,那个总爱用卷成筒状的密卷敲打讲台的瘦高男人。

      "我们班主任有个绝活,"他忽然说,"能把整本密卷的答案倒着背出来。"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手背上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照出虎口处一道淡白色的疤痕,"有次我偷看参考答案被他发现,罚抄了二十遍最后那道几何题。"

      "我们英语老师更厉害,"杜含嫣把笔记本电脑推到一边,茶褐色瞳孔里跳动着细碎的光点,"她能把密卷里所有'小明'的例句改成班上同学的名字。"

      她手指在空中画着圈,腕骨突出的弧度像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圆,"有次我站起来回答问题,发现阅读理解里主角变成了'杜含嫣同学'。"

      餐车推着零食经过包厢门,轱辘碾过地面接缝时发出规律的咔嗒声。顾明辉要了包恰恰瓜子,塑料包装撕开的脆响让他想起当年晚自习偷吃零食的动静。

      "高三那年,"他往掌心倒了堆瓜子,"我们全班发明了用密卷折纸飞机的十种方法。"瓜子壳在指尖裂开的触感,莫名像当年撕模拟考成绩单的触觉。

      杜含嫣从行李架上的托特包里摸出盒武汉鸭脖,真空包装在挤压下发出轻微的排气声。

      "我们文科班更绝,"她拆开包装时指甲不小心勾到了丝线,一缕黑发从耳后滑落下来,"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所有古诗文默写题编成了Rap。"

      辣油沾在她食指指腹,像当年批改作业时不小心蹭到的红墨水,明辉顺手给她递过纸巾,含嫣说了声“谢谢”接过去。

      窗外开始出现连绵的葡萄架,阳光透过枝叶在车厢地板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顾明辉发现杜含嫣吃辣时左边眉毛会微微上扬,这个发现让他莫名想起勘查现场时注意到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被害人书桌上半干涸的钢笔水,嫌疑人阳台花盆里某片特殊的叶脉。

      "其实......"杜含嫣突然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从电脑包里抽出本皮质笔记本,"我最近在写的一个故事里,有个角色就是黄冈中学毕业的刑警。"她翻开某一页,纸张间夹着的银杏书签让顾明辉瞳孔微缩——和他前妻离婚前最爱用的那款一模一样。

      列车广播响起,预告即将到达酒泉站。顾明辉望着站台上拎着编织袋等车的农民,他们脚边堆着的哈密瓜在阳光下泛着青黄色的光。"那个刑警......"他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好奇,"破案时会用解几何题的思路吗?"

      杜含嫣合上笔记本时,别在封面上的钢笔轻轻碰撞金属环扣。她眼睛弯起的弧度让顾明辉想起结案报告最后一页盖上的那个鲜红公章——某种完满的,却也是全新开始的象征。

      "下次告诉您吧,"她把一缕头发别回耳后,"等我把这个案子写完。"说完莞尔一笑,顾明辉也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某种触动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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