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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饮鸩止渴 ...
三个月前,无忧谷尚未覆灭之时。
时间尚未回溯至千年之前,方衡也不想蹚入隐龙渊的浑水。
仙帝坐在方衡的小洞天里,慢条斯理地沏了两杯茶。
“方衡,并非吾一意孤行,强迫你违背心意,只是吾希望你能明白,以杀止杀,方为正道。”
“帝座不必多言。我创建无忧谷,便是为了弘扬医道,让更多人投身到救死扶伤的事业当中。”
“哎……你素来心善,不愿杀生,吾早已知晓。但你可知,学医救不了天下。即便你医术再高,也不过能让数人免于病痛缠身,而被邪魔当场戕害、连一缕魂魄都没留下之人,又该如何解救?”
白衣人端坐在矮桌前,望向窗外的繁花,久久沉默不语。
仙帝丝毫不为他的冷傲所恼,只是亲手将茶递至他的掌中,一字一句,循循善诱。
“一民不仁,为害一村之人。一君不仁,为害一国之人。若杀一人,可救天下苍生。你说,这人是杀,还是不杀?”
方衡何其聪慧,又怎能不知仙帝的暗示?可是这件事,他办不到。
“帝座,多说无益,我不会替你去当刽子手。”他把茶杯放回桌上,仿佛仙帝递给他的不是茶水,而是一块烫手山芋。
“更何况,我不可能战胜魔尊,我只是一名不擅武斗的医修。”
仙帝笑了笑,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方衡的头顶。
“小方啊。”
方衡浑身紧绷,每当仙帝这么喊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
“这世上,唯一能让魔尊伏诛之人,就是你了。”
“……我?”
——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为什么被魔尊盯上的人,偏偏是我?
方衡坐在莲叶上,百无聊赖地和魔尊对视。
魔尊又来赏花了,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这身漂亮皮囊,他早就习惯了被人凝视、偷窥、觊觎的滋味,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
他忍不住出言挖苦:“我原以为尊上日理万机,无暇照拂府内的花花草草。”
“日常事务自有黄歧道打理,本座向来放心。”
“尊上对他倒是信任。”
“用人不疑。”
方衡用力点了点头,豁然开朗。
“所以尊上罚我在离恨池中泡上三天三夜,是因为尊上仍不信我。”
魔尊冷声道:“疑人不用。”
“尊上谨小慎微,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隐龙渊上下被尊上管得服服帖帖,无数魔修投奔尊上,愿效犬马之劳。”
方衡满嘴胡言乱语,极尽阿谀奉承。
“仙帝若有尊上一半的谨慎,也不会让我钻了空子,逃离天庭,拜至尊上麾下。只是不知尊上对我的考核究竟要维持到什么时候?这一天天耗下去的,也不是个办法。”
“你很急?”
“当然!尊上有疾,我身为下属,只想尽快为尊上祛除疾病。俗话说,望闻问切,我找尊上聊天,就是出于‘问诊’的目的。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问胸,七聋八谒俱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
魔尊懒得打断他的表演,便让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
末了,方衡说得口干舌燥,脸上浮现出些许倦意,魔尊才终于放过了他。
“方衡,你在天庭呆了多久?”
“太久了,至少几千年了吧,记不得了。尊上问这个干什么?”
“你期间可曾离开天庭?”
“当然。”
方衡承认得非常坦率。
“尊上或许听说过我的恶名。我之前的确是仙帝的心腹,他时不时派我下凡,处决一些棘手的敌人。”
“两百年前,你身在何处?”
“闭关修炼。怎么了?”
方衡敏锐地捕捉到魔尊的眸中似有一瞬间的落寞,但他猜不出这人为何会对自己的回答如此失望。
“尊上担心我不是真心投诚?”
方衡绞尽脑汁,只能想出这一种解释,却又觉得魔尊的提问并非在试探他的诚意。
想不通,不如暂时忽略,专注于当下,努力过了眼前这关。
“请尊上放心,从我踏入隐龙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尊上的人。我会将身心全部献给尊上,愿为尊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他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魔尊的脸色显然变得更差了。
“你想死?”
“不想,不想。”方衡胁肩谄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他面上装得乖巧温顺,心里想得却是:我就算死了,那也是装的。
天莲化形,哪儿能死得那么容易。除非伤及灵魂,否则粉身碎骨也不过是微末小伤,换具新身体就当无事发生。
至于他的新身体?找朵莲花随便捏一个新的就行,当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能够伤及天莲灵魂的东西,方衡活了这么多年,记忆中似乎还没遇到过。
天莲身份特殊,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比精于斗法的剑修更适合潜行、刺杀。仙帝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发现了他的潜能,就让他做了很多大罗金仙都干不了的脏活累活。
许多任务凶险异常,他不得不靠假死来脱身。死着死着,他就习惯了。
最初的时候,他还会沉浸在死亡的阴影里,濒死前的记忆要么恐怖,要么悲痛,强烈的情绪足以让他被心魔裹挟。再后来,他几乎品尝过世间所有死法,对死而复生的流程轻车熟路,便再也不会受负面情绪所影响。
然而,会受负面情绪影响的,似乎另有其人。
“方衡,你若诚心诚意投奔本座,本座自会护你,让你平安健康,免除死亡之忧。”
“多谢尊上。”方衡长长舒了口气,魔尊能说这句话,就说明魔尊打算给他个机会。
不信任是真的,不排斥也是真的。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离恨池中过于浓郁的灵力萦绕在他身侧,顿时便让他感到一阵直冲脑门儿的惬意。
他又开始犯困了。
“那你告诉本座,经过‘望闻问切’,你是否查出了本座的病因?”
“心病。”方衡半闭着眼,脑袋浑浑噩噩,连脱口而出的话也变成了实话,不带半分修辞。“相思成疾,病入膏肓,早已无药可医。”
“可有缓解之法?”
“……”方衡昏昏欲睡。“解铃还须系铃人。”
下一瞬,他感到自己似乎飞了起来。他的瞌睡虫顿时烟消云散,定睛一看,他整个人竟是被魔尊拎出了池水,打横抱在了怀里。
“尊上?”这下子,他是彻底不敢犯困了。
回想起刚刚自己随口说的几句话,方衡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人早就死了,他说这话,不就是摆明了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他抬头看向魔尊,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男人只要稍稍一弯腰,就能把嘴唇按在他的脑门儿上。
“剜肉医疮,并非良方。”方衡咽了口唾沫。“或许在尊上心里,我的确有几分故人之姿,但自欺欺人毫无裨益,只会加重病情。”
“饮鸩止渴,何尝不可?”
更何况……
魔尊垂下眸子,将人越抱越紧。
方衡的身上很香,有一股莲花和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无端地令人安心。
“你若要取信于本座,本不必绕那么大一个弯子。”
“空城计,苦肉计,远不如美人计。”
“方衡,本座相信,你是聪明人。”
方衡一溜烟儿从魔尊怀里跳下来,差点摔了个趔趄,旋即,又在魔尊冰冷的目光下,一头跳回了离恨池中,像虾蟆一样伸长四肢,死死抱住了身下的莲叶。
“尊上,我从小就笨,我娘说了,要是早知道我有这么笨,就把我塞回娘胎了。”
魔尊冷笑道:“你既为天莲化形,又哪儿来的娘胎?”
方衡从莲叶上翻了个身,站起,双手插腰,理直气壮道:“我都说了,我笨得很,我哪儿晓得?”
“……”
魔尊冷笑一声,下一瞬,走得无影无踪。
-
一连数日,方衡都没见到魔尊的身影。
他在池水里呆满三天三夜的时候,黄总司亲自把他带回了客房,从此,就像彻底忘了这个人似的,再也不曾过问。
方衡乐得清闲,和人磨嘴皮子也是很累的,比救死扶伤麻烦多了。
作为一名医修,方衡最懂对症下药。魔尊有疾,心疾,他能把自己送进隐龙渊,便已是最好的解药。他没必要围着患者转,患者疼痛难忍的时候往往会主动求医。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尊上这么多天都没来看你?”少女坐在方衡的屋内,双手捧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鹿儿今天穿了一条鲜艳的鹅黄色长裙,或许她短时间内再也不想穿白色的衣服了。
“姑奶奶,饶了我吧。”看着鹿儿不请自来,方衡放下手中的医书,只觉得头疼。
“喊谁姑奶奶呢?”少女气鼓鼓地翻了个白眼。“你既是天莲化形,至少活了好几万年,我才没有那么老!”
方衡恍然大悟,露出一个轻浮的微笑。“喔,原来是鹿儿妹妹。”
“你——!哼!”鹿儿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不该主动送上门来。人至贱则无敌,她不是这人的对手。
“妹妹找我有何贵干?”
“我只是想看看你死了没,顺便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尊上今天离开隐龙渊了,你好自为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方衡感到莫名其妙。
“尊上庇护你,不代表隐龙渊的其他人对你没意见。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尊上鞭长莫及……”
“哦——”方衡用力点了点头,“那确实很危险,妹妹会保护我的,对吧?”
“我为什么要保护你?”鹿儿忍无可忍,她一回想起那天在离恨池岸边受的委屈,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要是你,我现在就收拾包袱,连夜逃回天庭。”
方衡哑然失笑。
“回天庭?我回去送死?仙帝现在巴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我躲在隐龙渊,反而有一线生机。”
“你……你当真不是仙帝派来的?”鹿儿有些惊讶。
大难临头,方衡没必要说谎。
“不然我吃饱了撑的,来向尊上投诚?这世上唯一能和仙帝抗衡的,只有尊上了。”
鹿儿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方衡都以为她睡着了。
最终,她抛出了一个直白的问题:“仙帝为何害你?”
方衡落寞苦笑道:“大概是因为我知晓太多他的秘密,他想卸磨杀驴。”
非常正当的理由。在魔修的眼里,仙帝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鹿儿想了想,决定相信方衡的话,至少尊上现在的确没有杀死方衡的想法。如果渊中有人对方衡出手,那便是藐视尊上。
“在尊上回来之前,我住你隔壁房间吧。尊上今年刚刚两百岁整,比我还小,有些老东西尾大不掉,可能会借你向尊上施压。”
方衡差点都忘了,自己身处千年之前,此时的魔尊还不像千年之后,振臂一挥,呼风唤雨。
两百岁在修道之人眼中,的确是孩童的年龄。只是龙族天赋异禀,修行速度与常人不可同日而语。若非如此,仙帝也不会把龙族视为掌中钉、肉中刺。
易地而处,方衡不得不承认魔尊一路走来甚是不易。
“没想到尊上根基未稳,如履薄冰,看似威风,竟也有脆弱的一面。”
鹿儿心下一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些东西不能和外人说,很显然,方衡目前并不能算是“自己人”。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把方衡拉进“自己人”的阵营。
“方衡,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希望你不是仙帝派来的奸细。”
“为何?”回想起自己对少女的戏弄,方衡实在不觉得对方有看重自己的理由。
“我当年远远旁观了那场天谴。”
鹿儿低下头来,攥紧了自己的裙摆。
“尊上那时呱呱坠地,懵懂无知,却不得不亲眼目睹灭族的惨案。”
“远远旁观?你不上去帮忙?”方衡故意揶揄。
“那可是天谴。”鹿儿面色严肃。
“没有人敢靠近天谴的正中央,天谴的奔雷将整片东海凭空划开,那时的隐龙渊只是一个恰好能够容纳龙族栖息繁衍的裂谷。是天谴的雕琢,将隐龙渊劈成如今这么一道深不可测的海底天堑。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施以援手,除了那位舍己救人的医修。”
方衡若有所思。
“你说的医修,可是尊上的道侣?”
“那是尊上自己的说辞,他当时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哪儿懂情情爱爱?那位医修人死灯灭,就算尊上成年之后追忆佳人,相思成疾,也和死者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方衡默然。
——得,堂堂魔尊,竟是单相思。
“所以姑娘觉得,我能填补尊上心中的空缺?”
鹿儿叹道:“我只是希望如此。”
即便方衡打从心眼里不想和魔修染上任何关系,但鹿儿和他掏心挖肺说了这么多真心话,他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想欺负一个单纯好骗的小姑娘。
他想了想,决定找个折中的说辞。
“我向尊上投诚,一方面是为了自身的安危,企图获得尊上的庇佑,一方面是因为我身为医修,的确不忍患者受苦。尊上罹患心疾,我理应多加照拂。如果我的存在能填补他内心的空缺,缓解相思之苦,我乐意效劳。”
鹿儿欣慰地点了点头,心想自己的努力总算没白费。
“尊上放出重金求医的消息,并非一时兴起。如今尊上二百岁整,正是第一次蜕鳞的关键时节。天劫将至,他却形单影只。与其让天道给他胡乱塞个共同渡劫的对象,不如主动出击,找寻一个可控的干扰,与他并肩作战。”
“共同渡劫?”方衡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新鲜的说法。
“这是龙族祖辈立下的规矩,蜕鳞必须有第二人共同参与,否则便会招来横祸。这规矩既然摆在这里,那便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尊上不敢坏了规矩,拿整个隐龙渊冒险。”
方衡懂了,原来魔尊对他如此纵容,背后还有这层原因。
魔尊把他留在隐龙渊里,倒不一定是真的信了他投诚的鬼话,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魔尊对死去的道侣念念不忘,导致两百年来形单影只。
重金求医,并非求医问药,而是求一个合适的人。
“姑娘以为,我能胜任此项工作?”
“我希望你能。”鹿儿目光坚定。
方衡心中升起一股爱才之情。此女虽不是他的属下,却是忠心耿耿,令人赞许。
他天生桀骜不驯,性格乖张,吃软不吃硬,魔尊自己不出面,让鹿儿出来和他交接,倒也是下了一步好棋。
“你对尊上倒是忠诚。”
“尊上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过投桃报李罢了。”鹿儿粲然一笑,又与方衡闲聊片刻,相谈甚欢,末了,起身欲离。
“其实,和你聊天的感觉还不错,只要不夹枪带棒,你还是挺讨喜的。”
方衡瞬间换上了那副熟悉却可憎的嘴脸,向鹿儿挤眉弄眼。
“小的立志要将全部身心献给尊上,好妹妹,你没机会了。”
鹿儿惨叫一声,捂住耳朵,夺门而逃。
她真是疯了才来找这个讨厌鬼说话!
注:方衡说的那段“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问胸,七聋八谒俱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出自明代医学家张景岳的《十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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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新人新文,隔日更,有5W字细纲,对着细纲写,没有坑文或烂尾的风险。 求多多支持,助力纯情小黑龙早日追到狡猾老婆(*≧ω≦)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