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苦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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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开眼是惨白的天花板，李钟侑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啊呀小同学，别起来这么快，会头晕的，赶紧躺好。”护士姐姐皱着眉担心道，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病历表，潦草写下几个字后，又转身从小推车上拿东西。
“我怎么了，这是哪里？”李钟侑脸色惨白，感觉浑身使不上劲，说一几个字都要大喘气好一阵。
“这是医院呀，你晕倒了被救护车送进来的，等下你家属就来了，你问他好吗，我也不太清楚。”
家属？谁会来，哪门子的家属，李钟侑顶着半开机的脑袋冥思苦想。
“我去，你可终于醒了。”家属李康领着一大装的鼓鼓囊的塑料袋冲进来，看到病床上活生生的李钟侑简直要喜极而泣。
“哥......你不是出差了吗。”吊着一口气的李钟侑挣脱压在自己身上的塑料袋。
“我弟弟都被救护车送走了我哪里有心情搞工作！你赶紧的，我真是要被气死，该死的老登......”
“请您小点声，我们不允许大声喧哗。”护士姐姐抬头给了他一记刀眼。李康看着她手上的大头针瑟瑟发抖，收回刚刚一副要吃了人的样子，“我弟弟怎么样了，都在这躺了两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醒了就没事了，等下再去做个检查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好嘞，谢谢嗷。”李康恭恭敬敬送走了护士姐姐，神采奕奕道，“你想吃啥，我等下就带你去吃大餐，晚上还要上晚自习呢，毕竟高考还是很重要的。”他说着朝隔壁床穿着病号服在病床上做练习的男生挤眉弄眼，竖起大拇指，整的人家还不好意思了。
李钟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在他眼前倒下的杨松，着急忙慌的问道：“杨松......杨松怎么样了？”
“你那个同学吗，他......他还在住院，但是这和你......诶！你去哪李钟侑，你跑哪去？快回来！”
李钟侑飞速下床把道路上的东西一脚踹开，光着脚跑出病房，他但凡看到个医护人员就扯着别人的袖子开口询问。“请问杨松在哪个病房？”
“杨松？我不知道，你是哪个......”
“杨松住哪个病房？”
“杨松是谁，你没事......”
“杨松在哪里？”
“我不知道，诶诶你可以去前面问一下。”
“杨松在哪？”前台值班的人看他惨白的一张脸全是汗珠，干瘦的锁骨在宽松的病号服下显得十分突兀，“那个，你找杨松干嘛呢，你和他......”
“我是他的同学，杨松在哪个病房”李钟侑疯狂压抑住胸腔内的窒息感，死死盯着值班医生翻阅病房记录的手。
“杨松他刚转院。”
“转去哪里，为什么要转院。”值班医生犹犹豫豫的，上下打量他，最后压低声音道：“那个，唉，我们这技术不行，他要转去中山院啦。唉小小年纪也是可怜，听说还是高三的学生，这下连高考都考不了咯，哎你和他一个班的吗......”
“李钟侑！”李康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就不松开，“呼可算让我找到你了，你跑这么快干什么？累死我了。”李钟侑“啪”的把他手臂挣脱开，反过来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大声问道，“杨松为什么要转院，李乾儒把他给怎么了？”
“你先冷静！把鞋穿好！我们先回去，一边收东西我一边告诉你噢。”
“都是因为我，这全部都是因为我。”豆大的泪珠从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划过，眼睛里只有无尽的后悔与自责，巴掌大的脸上遍布深紫色充血的伤痕。
李康气不打一处来，一拍脑袋“这他妈都是李乾儒的错，你能不能别再往身上揽，你他妈有几个肩膀担这么多责任啊？”
“他不挡在我前面现在还躺在床上的就是我，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是我该死。”他喃喃自语道。
“那你现在想去干嘛？去找到他然后代替他躺在病床上做手术？没有的用李钟侑，你接受吧。”
“......”他哑巴似得开口，一句话也讲不出，为什么身边最好的人都在为自己牺牲。
从初中就是最好的朋友杨松，还有世界上最爱他的妈妈，自己倒是丝毫不知廉耻地活在这里。
李康拽着他的胳膊走回房间，马不停蹄地帮李钟侑收拾，他拿起桌子上摆着成人礼那天颁发的“优秀学生”和“年级第一”奖状仔细端详，然后小心翼翼放进书包里，最后不到两分钟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
拿好东西，李钟侑也换好衣服，两个人去办理退房。
前台值班的医生八卦的欲望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看着前面高高帅帅的男生一脸的着急也不好意思问什么，只能憋着继续上班。
这个夏天过得太匆忙，一切都像是开了倍速。
李钟侑回学校后一切照旧，撑着脑袋上课，下课昏昏沉沉的睡死在桌子上。
一个人最早来教室，一个最后离开教室。
像往常一样站在楼顶看着早上五点半灿烂的朝霞背书，晚上踩着被树叶剪碎的月光回寝室。
有人说李钟侑没变，因为他还是向往常一样拼命学习，考年级第一，不怎么讲话。
有人又说李钟侑变了，因为他不再开玩笑，也不再班上招摇展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眉眼变得更深刻，偶尔能看到他望向窗外，骨节分明的手撑头，看着高大的茂密的老树发愣。
他的同桌位置到了高考那一天都是空的，抽屉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收走，也没人继续坐在那个位置。
人生重大的高考结束后，又轻飘飘的离去。
高考后大家各奔东西，有人用一场长途旅行来悼念自己的三年高中，沉醉于沿途美好的风景；有人去夜店酒吧开启自己刺激充满未知的十八岁，酣歌醉舞于震耳欲聋的音乐中。
李钟侑刚高考完就跟着表哥学习打杂，李康新开的小公司一切都才刚刚起步，工作繁多且复杂。
李钟侑跟着帮忙，经常凌晨五六点还在工作，在窄小潮湿的出租屋里对着一台二手的电脑摆弄鼠标，昏暗的灯光投射在他的脸上。
高考录取志愿的那一天，他去监狱找李乾儒。狱警审查证件的时候他拿着资料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你没事吧？同学。”
李钟侑轻松地笑笑，“我没事，谢谢。”
“好，8887号，往前走拐角就是。”
“好的，谢谢。”李乾儒早就在那里坐了十分钟，宽松的衣服挂在身上，隐约看到劣质的衣服下沾着脓黄的血，遍布沟壑的脸上依旧是充满讽刺的微笑，胡子拉碴地坐在玻璃对面剥脚皮。
“你还知道来看你老子？”他把指甲缝里的污垢弹到李钟侑前面的玻璃上。
“你没有什么话想和说吗？”李钟侑静地出奇。
“说什么？”
“我今天出高考成绩了，是我最想去的大学。”李钟侑一脸冷静，不再像往常一样光是在空气中感受到李乾儒的气息都害怕的颤抖。
“哦，你要来感谢我这个爹吗。”李钟侑深吸一口气，念出李康开导他的话，“目前为止，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幸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影响不了我，我会越来越好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乾儒犹如听到了什么惊骇世俗的笑话，笑的前仰后合，褐黑色的牙齿暴露在空气中。
“你在想什么，笑死我了，你到现在还没认清吗？”
李乾儒的目光像是蛇一样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李钟侑不敢看他的眼睛，巨大的笑声像是防空警报，让人从头到脚都浸没在惊慌里。
“你忘记你妈怎么死的了？”
“那是你！”李钟侑一拍桌子，从凳子上跳起来，“你明知道她有抑郁症......”
“梁笛脑子有问题跟我有几毛钱关系，你那个同学，现在醒了没啊，你这条贱命还能活着可得跪下来好好感谢人家~”
“我是命贱，你呢，你在能快活多久，你看你，身上都烂了吧，你还能活多久？”
李乾儒罕见的收起成天挂着的恶心的微笑，眉毛拧作一团，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你他妈的什么意思？老子再怎么说关几年就能出来了，我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
“那你可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哦。”李钟侑举了举手上印着医院标志的病例，对着他阴森森地笑。
“那是什么，给我看看，给我！你他妈的等老子出去了要你好看！看我不把你打死，喂，我他妈的得了什么病，给我看！”他小个小孩子一样不断念叨，坐卧不安，一旁的狱警一把拉住了李乾儒，把他反手摁在破牛皮座椅上。
李钟侑从容不迫地推开玻璃门，站在门口翻看李乾儒的病历本，看着繁杂的病情描写他内心十分复杂。
“患者还有3年-5年时间”“建议马上化疗......”这些东西是李康给他的，交到自己手里意思就是选择权在自己。来往探监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有些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带着自己的小孙子一脸幸福，也有挺着肚子怀孕的女人气喘吁吁，来来回回办理手续。
李钟侑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等到广播铃声再也盖不住嘈杂的人群，他把手里的病历本和自己折的整齐的“优秀学生”“年级第一”一起扔进了大厅的垃圾桶里，背好书包离开。
当人沉浸下来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和陈康经历了几次打仗似得项目后，终于到了开学的时间。
一个暑假埋头苦干只够挣学费和住宿费而已，李钟侑对着电脑上“支付成攻”的界面默默地比了个中指。
“oiiaii,oiiaii,o......”手机铃声想起。
“喂哥，怎么了？”
“没事呀，哎呀这次项目做的漂亮，甲方满意的都要给我们跪下来了。”顶着深深的黑眼圈的李康捧着手机笑嘻嘻道。
“那你也得给我跪一个，最终方案可是我想到的。”李钟侑刚刚交了钱，大出血，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唉这哥哥不就来了嘛，你过几天也要开学了，我和你晴晴嫂嫂一起送你去学校好吧。”
“不用麻烦了，多给我点工资就行。”
“唉兄弟之间咋还钱来钱去的，就这么说好了啊，是28号对吧，到时候早上我来接你，我们开车去，你拿行李也方便。”
“哦哦，知道了。”挂断电话，李钟侑往后躺倒在刚刚晒过的太阳的被子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刚刚从忙碌的生活脱离，一时还有点不适应。
一闲下来脑子里自动回访最不想思考的东西，高考之后他再也没和同学联系过，就算是毕业典礼那一天也没去。
毕业纪念册倒是在回学校拿档案的时候带回去了，李钟侑珍视任何一段美好的回忆，这些记忆的存在支撑他从灰暗的时光中慢慢走下去。
在很多个凌晨，李钟侑刚完成今天一天的任务，从电脑中脱离，看着老式烧水壶“咕噜咕噜”烧水，一放松下来，登录高中使用的那个微信的想法疯狂席卷他的大脑。
李钟侑家里很小，原先还没搬家和李乾儒一起居住的家更小，但是不论搬了多少次家都会有专门的地方存放有关于朋友的一切。
原先写日记就是因为想要用笔记录下和朋友出去玩的趣事。
但是从小学开始李钟侑妈妈过世，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跟着李乾儒到处奔波，李乾儒爱赌爱喝，没钱了就到处去借，最后到网上去借高利贷。
小时候的李钟一个人躲在家里的衣柜里，听着外面催债的砸门声瑟瑟发抖。每次在家里透过铁栅栏的窗户，看到晃动的人影，他都会开始害怕。
李钟侑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大喊大叫，因为每当有人在他面前大喊大叫之后，就是自己要挨打的时刻。
凶神恶煞的讨债人像巨人一样，一进来就会让家里变暗，他们举着粗棍子在他面前一番辱骂后，扯着他的衣领问他李乾儒现在在哪里。
以前李钟侑很少和清醒的李乾儒说话，从来都是他醉醺醺的半夜回来，要是赌赢了则万事大吉，可要是输了，就会把还在地铺上睡觉的李钟侑拉起来撒气，持续拳打脚踢，直到呕吐物从嘴里溢出来，才会停手跑去厕所边吐，李钟侑才能停止被挨打，第二天再鼻青脸肿地去上课。
他本来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和任何小孩一样对幸福感知力极强，对路边盛开的花朵，或者天空中奇形怪状的白云充满好奇和探索。
但是一顿一顿挨打让他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和老师同学们交流，甚至可以在座位上爬着蜷缩一上午。
也有调皮的同学去挖苦他，说他脸肿的和猪头一样。李钟侑那时还没学会抑制自己的怒气，身边的人都是有气就用攥紧的拳头往别人身上招呼，他也毫不意外，一拳把那个调皮的男生从楼梯上打下去。
那天第一次被叫家长，但是从下午放学到完全天黑要关校门还是没有任何家长把他接走。那一天的小李钟侑就一直站在办公司门口，来来往往的同学老师都会看他一眼，小声议论这个脸上满是伤痕的孩子。
“唉，行了行了，你走吧，你家也没人接电话，唉真是，没有家长吗......”老师嫌弃地对他摆摆手，让他回家。李钟侑低着头一个人走到校门口，“唉，那时我弟弟！让我进去......”表哥李康一手抱着他的宝贝摩托车头盔，一边和保安拌嘴。
李康刚想冲刺进来就看见瘦不拉几的李钟侑背着书包，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哎哎！看见没，那就是我弟弟，都怪你们他都哭了！赶紧让我进去”他推开一旁的保安冲进来，一把抹掉李钟侑脸上的泪水，把摩托车头盔带到李钟侑的脑袋上，拉着他骄傲地出校门口。
“走，表哥带你去吃炸串！”
后来为了躲避催债人，几乎是一年搬两三次家，在班上同学的脸还没认熟就转学了，离表哥家也越来越远，上初中前他不知道有朋友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他和杨松在初中相遇，这是他第一个朋友。初中破烂的教学楼，路边的小广告，高大的荣誉墙，都有专属于他们回忆。
现在的他害怕收到有关于杨松的任何消息。
在杨松妈妈来收拾杨松的书的那一天，李钟侑一个人在天台呆了一个上午。因为他不知道面对杨松妈妈的时候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应该说什么，如果杨松妈妈怪自己怎么办，她一定会怪自己的，因为因为自己杨松才进医院才要复读，杨松本来有个很光明的未来。
经过办公室的时候不经意听到实习老师在议论，说上次进医院的孩子真可怜，好不容易可以解脱高中生活，这下又要复读，说不定手术还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后李钟侑经常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是自己被玻璃扎到，如果是做手术去医院，或者干脆被扎死，这该死的愧疚感会不会消失。
这个夏天过的太煎熬，同学的议论，自己瞎的猜测，都让时间变得又臭又长。
毕业季不再被人们提起，夏天才是真的过了，他也松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