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橘某

7、第 7 章

　　试卷批改得快，毕竟数量也不多。
　　文理科两个班，总共不超过一百个人，各个年级的老师批自己年级的，还抓了壮丁。
　　林长赢就是高二年级被抓的那个壮丁，他和文科班的一个女生一起，见缝插针在课间休息时间批改卷子。
　　于是考试考了两天，第三天就出了成绩。

　　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说是有人偷看了试卷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急于知道成绩，是大多数学生都会干的事情，人之常情罢了。
　　但县中对于这种事情有着诡异执着，强调让所有学生都不要去偷看，等着老师公布就行。
　　所以他们的班主任知道以后，直接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回到学校，着手调查。

　　放试卷的地方恰好没有监控，但要查起来也简单，走廊有监控，看谁进过办公室就行。
　　班上一片愁云惨淡，犯错的人惴惴不安，知道成绩的学生又苦于怎么回家和父母交代。

　　班主任的神情严肃地站在讲台上，声音压抑着怒意与警告。
　　“最后一次，偷看分数的人自己站起来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等我去查了监控，就没现在这么轻松了。”

　　讲台下鸦雀无声，大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要好的同学之间先对视，再朝四周打量，猜测是何许人也。

　　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依然无人承认。

　　啪——
　　教案狠狠摔着讲桌上的声音，班主任脸色还虚弱着，但说的话又带着不近人情的严厉。

　　“都不承认是吧，那我去调监控，查出来，全班都跟着一起受罚！”

　　这句话往往拥有极强的威慑力，一般说出来，通常会伴随同学的抱怨。
　　这个时候，犯错之人承受不住压力，自然会跳出来承认。

　　但七班学生一向比较奇葩，班主任这句话后依然无一人说话，大家只沉默地低头看着课桌。

　　只有林长赢，他抬头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同学里的其中一个，对方正用手紧紧揪着自己的校服裤子。
　　很紧张，紧张到似乎下一秒就要站起来大喊。

　　“于老师，是我不小心泄露出去的。”

　　林长赢声音冷又轻，那个同学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那个在大家嘴里高冷的学神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扫过他，再没有给过一个眼神。
　　誓死捍卫林长赢小分队，从此又多了一名成员。

　　“怎么会是你？”
　　班主任也有些诧异，神色是明显的不相信，但林长赢又已经承认，于是她不得不像之前说的话那样，严肃处理。

　　林长赢被罚站在教室外，外带一份千字检讨。
　　他在同学各色目光注视下离开教室，在靠前门位置，站得笔直。

　　教室里寂静一瞬，班主任开始公布成绩，声音洪亮地数落着众人。

　　“这次周考不进行转班制，但是我们班的某些同学，你们再不努力，等到月考时候指定被踢出去。”
　　“下面从最末尾开始公布成绩，但是希望各位同学明白，公开成绩不是为了羞辱大家，而是激励。”

　　“裴程，470分，我是没想过七班会出一个上不了五百分的同学。”班主任的声音凉飕飕的。
　　裴程原本还朝教室外看着，此时突然被点名批评，回神后有点尴尬，挠头又摸下巴，把中性笔拿起又放下。
　　一秒做了十个假动作。

　　还好班主任没再数落他，继续公布成绩。
　　“陈知琳，534分。”
　　“白晨，546分。”
　　…
　　“陆青云，580分。”
　　“徐璐，598分。”

　　自此念到45个名字，高二七班总共46个学生，只剩林长赢。

　　“我知道这次卷子难，但是我们班竟然只有林长赢同学一个人考上六百。”
　　“你们真的很令我失望，这是县中重点班该考出的成绩吗？”
　　班主任的脸颊都气得绯红，手不停地在教案上拍打，发出震天响动。
　　“如果下次再考出这种成绩，我看重点班解散了也好！”
　　她说着深吸一口气，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才继续公布成绩。
　　“最后，林长赢，642分，也退步了，下次努力，发挥出你应该有的水准。”

　　令人头皮发麻的公开处刑时间总算过去。
　　七班的学生在教室上起自习，大家的神色都显得低落，但总归只是一次小测试，唉声叹气后继续努力就行。

　　只有林长赢，成绩最好的那位，在罚站结束回到教室后，脸色就白得像纸，嘴唇不停颤抖，手连笔都无法握住。
　　“检讨书”三个字，写了超过十分钟，也没有落下最后一笔。

　　裴程看得眉头紧皱，伸手触碰对方抖如筛糠的手，入手一片冰冷湿意，“怎么了？”
　　林长赢转头看他，早上还充满生气的瞳孔此时全是慌张。
　　“生病了？不舒服？”裴程被对方这副模样刺激得心都揪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表情的林长赢。

　　“裴程，你跟我去办公室。”班主任看向他的目光恨铁不成钢，裴程下意识要拒绝，他心想，不能让这个状态的林长赢一个人。
　　可班主任的神情又十分认真，他犹豫之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教室。

　　林长赢原本紧张到不对焦的双眼，在看见裴程的身影消失后逐渐聚拢。
　　他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剧烈跳动地不安的心脏得到片刻安宁。

　　直到班主任带着身着白色羽绒服的汪雪梅出现。

　　女人神情冷漠地注视着林长赢，与他相似度极高，但更显妩媚的姣好面容上，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

　　身旁的人站起身，脚步迟缓，几乎算是一步一停地朝着教室门外而去。
　　像是在奔赴什么刑场。
　　班上的同学心里好奇，他们伸长了脑袋，往被围墙挡住的地方看。

　　“好好看你们的书！”

　　班主任一拍桌子，门外亦传来响声，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传入教室内学生的耳里。

　　像在死水里扔下石块后炸起的涟漪。

　　“你到底怎么回事？考成这样，你对得起我吗？”
　　“林长赢，你别低着头装死，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啊！连650都考不到了！你要怎么考上大学？”

　　尖利的女声一道又一道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每个学生的瞳孔里都是震惊，连讲台上的班主任看向教室外的场景时，面上都挂着诧异。

　　“不是…只是考试失利了，下次我会考好的。”林长赢的声音显得虚弱，他的鼻子发酸，但心底又升起一股庆幸来。
　　还好裴程不在教室，还好这次又是他一个人面对。

　　“失利失利，还不是因为你就是一个蠢货！你也别读书了，跟我回家找根绳子吊…”
　　汪雪梅的辱骂声顿住，她掐着林长赢脸颊的手被人捏住，骨头传来疼痛，对方用的力气像要将其捏碎。
　　身量高过她太多的裴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是压抑的怒气。

　　那个本应该还在班主任办公室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住母亲的责怪，维护他岌岌可危的尊严。
　　林长赢麻木的眼底突然闪过一道光芒，他看着裴程，看着对方询问他的母亲。

　　“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汪雪梅用力甩开钳制住自己的那只手。
　　她看看裴程，又看向林长赢，语气嘲讽，“怎么？你有靠山了，不准备要我这个妈了吗？”

　　林长赢的心中升起深深无力，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机械性地摇头重复，“没有。”

　　裴程看着目光呆滞，白皙到苍白的面容上有着明显巴掌印的林长赢，心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次他是真的认为，那些未被查明的真相，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年级第一算考试失利。

　　眼见着事态严重，班主任连忙将裴程和林长赢推回教室，自己拉着汪雪梅去办公室。

　　“于老师，考成这样该怎么办啊！上学期期末长赢考了696，这周考怎么会下降这么多。”
　　“林妈妈，您过于偏激了，长赢是个努力的孩子，下次会再进步的。”
　　“努力！努力什么？长赢是天才，不需要努力！”
　　“他是不是在学校里和女同学谈恋爱了啊？前段时间不是那个什么情人节吗？”
　　“没有的事情，林妈妈别担心…”

　　俩人的交谈声逐渐远去，裴程看着沉默不语林长赢，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对方像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将发下来的卷子错题仔细誊写在错题本上。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又或者是前桌总是转过的头。
　　林长赢的声音响起，平静的，不带一丝情绪波动。

　　“可怜我的话就免了。”

　　林长赢冷硬地堵回所有想要安慰的言语，永远离人遥远，带着克制。
　　他不想让人为他的困顿买单。

　　前桌再也没转过头，教室寂静至极，只有笔尖摩擦在纸张上的声音。

　　这一场“学神母亲大闹校园”的戏码，足够令这些未成年花朵们感到震撼。

　　当晚，县中贴吧就飘起一条热烈讨论的帖子。

　　【林长赢好可怜】
　　【他妈好可怕，我妈要是在学校扇我耳光，我真的会三二一，跳了】
　　【啥情况啊？我不是你们重点班的】
　　【听说是因为考试失利】
　　【那其实情有可原，那个卷子我也看了，超难诶，学神到底也是人类，失利也正常，他妈生气也正常】
　　【哪里正常了？随便打人就是不正常！】
　　【所以林长赢考试失利考了多少？】
　　【642】
　　【？】
　　【？】
　　【？】
　　【这也叫失利？我妈非逼着我写这套题，最后一批改我才300分…】
　　【300分可以了，卷子难度在那里，除了重点班那些怪物，一般人都考不到什么高分的】
　　【理科是这样的，有个分界线，考得上去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考不上去的，这辈子都别想了】
　　【还是太装了，挨打也活该】
　　【楼上的你酸水都要溢出来了，我要有这实力我更装，我天天在家当皇帝】
　　【他妈真的…之前不是还大闹过很多次学校吗？】
　　【学神好惨，心疼】
　　【林长赢平时经常缺课，晚自习也没上过，能学到这个地步，无愧于学神之称】
　　【他不上课去哪里？】

　　裴程躺在沙发上刷手机，看见帖子，不由得回复一条，又打开视频软件。

　　“青春期正是自尊最强的年龄段，如果在此阶段遭到挫折，大概率后半生都会受其影响。”
　　视频里的教授神色严肃地讲着话，裴程听的直皱眉，又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手指再次翻舞，在视频评论区留下一句。
　　【推给我干什么？推给那些家长啊！】

　　他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耳朵却竖着仔细聆听着隔壁的动静。
　　和下午才把自己自尊按在地上践踏的母亲相处，他担心林长赢的情况。
　　只要隔壁发生争吵，他就立刻踹门，把林长赢带走。

　　幻想自己是救世英雄的裴程，直到一觉睡醒也没等到这个机会。
　　隔壁静悄悄，他的肚子咕噜噜。
　　老旧的冰箱散发出不详的气味，裴程身体一僵，默默关上冰箱准备出门觅食。

　　打开房门，通风效果极佳的长走廊上只有昏暗的灯光，隔几户一个的瓦斯灯泡，照不亮城北深沉的黑夜。
　　裴程刚出门就被冷风吹得一激灵，连忙缩起脖子叹道：“城北怎么冷成这样。”

　　“因为有冤魂在作祟。”

　　“哇！”裴程没忍住大叫出声，又在意识到是来人不是来鬼后，尴尬解释，“好大的月亮。”

　　“今天天气是多云。”
　　意思是看不见月亮。

　　林长赢穿着那套毛绒睡衣，蹲在楼梯间，手上捏着三柱香。
　　那捏着香的手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缠绕着一圈红绳。

　　“你在这干什么？”裴程转移话题。

　　“你不知道吗？”林长赢隐入黑暗，看不清神情，只能听见幽深的声音，“这里有冤魂作祟呀，要安抚它们的怨气 。”

　　说话的人外貌清冷出尘，手中燃着的香升起丝丝白气，缠绕其脸颊，眼眸，又衬起森森鬼气。
　　裴程背后一阵发凉，眼珠子朝黢黑楼道看，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此时恰好有婴儿啼哭声响起，紧接着，黑暗中的人露出一个笑容。

　　“哇！”

　　裴程转身想跑回家，一迈步又因为害怕腿软导致一个踉跄。
　　一只凉的似冰块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裴程隔着衣服感受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转头与对方对视，林长赢的眼里是浅浅的笑意，嘴唇一张一合。

　　“胆小鬼。”

　　裴程一下从脸颊烫到耳朵，和林长赢对视片刻，闷闷不乐道：“行行行，你最知道我怕什么，还偏要拿这个来吓我。”
　　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点和玄学相关的事情。
　　这事他爸妈都不知道，只有林长赢知道。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夸张，林长赢眼里一直有着浅浅的笑意。
　　裴程看得也开心，嬉笑着想更凑近林长赢一点，俩人谈谈心，能解开误会最好。

　　但林长赢却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只静静地看着裴程，直到手中的香燃尽，他随手将残留物扔在地上，拍拍手，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向下看。

　　城北的老旧筒子楼，夜间看不出模样，只能用鼻子闻到那股，破败，脏到骨子里的臭味。
　　地上反光的那摊水，是楼上晾衣渗下来的水又或者是哪个醉鬼撒的尿？

　　反正今天没下雨。

　　靠着栏杆的人在风吹起的时候显得单薄。

　　“你没事吧？”
　　裴程踌躇着说出自己对朋友的关心。

　　但林长赢只是瞥他一眼，轻笑，讥讽道：“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吧？”

　　“别和我说话，有多远滚多远。”
　　滚回你的繁华大都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