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橘某

4、第 4 章

　　林长赢是天黑了才到家的，他的脑海里一会儿闪过下午时候裴程的话，对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吸一口气，像压住了身体里的魔鬼，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一会儿又开始想回家后该说的借口，告诉他妈妈，为什么今天他这么晚才回家。

　　房门打开后，屋内没有开灯，林长赢往前一步，踩出了淌水的声音。
　　他几乎瞬间皱起眉，摁下客厅灯光的开关，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被水浸湿的地板，再抬眼，是坐在沙发上面色不善的女人。

　　“水管彻底报废了。”女人声音平静，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身上，半晌，突兀地冷笑了一声，“你今天为什么没去学校？”

　　林长赢的汗毛都因为这一句话竖起来，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寻觅着可以使用的借口，但对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的一句话，像下了军令状一般严肃。

　　“以后不许和裴程一起玩。”

　　…

　　第二天，林长赢依然起了个大早，他如往常一般眯着眼睛叼着面包，懒散着四肢走出狭小的楼道。
　　紧接着，随意往身旁一瞥，这一眼吓得他嘴里的面包都差点掉落。
　　还好那个令他如此惊恐之人长腿一迈到他面前，伸手接住面包，又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等你好久了，一起上学去。”

　　林长赢脑子一时宕机，眨了眨眼睛也没说出话，脚步又已经被对方带动往前走，他怀疑自己其实还在梦里，于是只说了一句：
　　“你转学回县中了吗？”

　　“是啊。”裴程看着被自己强行攀住肩膀之人的神情只觉得好笑，他耸了耸鼻子，故意询问，“你不开心吗？”

　　他开不开心？林长赢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做梦，裴程真的回来了。
　　他心底泛起不易察觉的欣喜，又在意识到现实时候转为抗拒，林长赢皱眉推开对方，为掩饰不自然还特意找了个话题，“你怎么在这？”

　　裴程果然不再纠结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反而絮絮叨叨地吐槽起来，“我现在住我爸家，他在城南有房子，我为了早上和你一起上学，特意起了个早从城南赶回来的。”他说着又指了指旁边的自行车，“骑自行车，骑了整整一个小时！”

　　“你…”有病吧？一句话终究没说出口，林长赢不太适应这种局面，他目光闪躲，略显局促地说，“你可以搬回来啊。”

　　这句话不知道又戳中了裴程哪个点，对方突然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凑到他面前语气蛊惑，“想和我做邻居啊？”
　　林长赢下意识后退躲避对方没分寸的亲近，裴程对于他的举动倒是显得没心没肺，带着调笑意味说道：“你说‘求求你了哥哥’，我就回来住。”

　　“你有病吧。”这一次林长赢没有心理负担的说出这句话。
　　他懒得再和裴程在这多费口舌，朝对方翻了个白眼后闷着头向前走，直到坐上公车，那个发型张扬得像只花孔雀一样的人才追上来。

　　学校没开学，但打工人却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如今正值上班高峰期，城北去其他地方的唯一一辆八路公车自然挤满了人。

　　林长赢身材瘦削，被人挤在后门的角落动弹不得。冬日的公车又总是紧闭着窗户，正当他被各种味道闷得头晕眼花时，一只手臂出现，横亘在他与另一个人之间。
　　裴程的语气依旧吊儿郎当，但其中又夹杂着几分威胁，“你再故意往他身上挤一下呢？”

　　那个人被抓包个正着，神色不自然又嘴硬道：“这公车上这么多人，凭什么说我故意挤他。”说着，看见裴程五彩斑斓的头发和冷漠的眼神，他喉咙一哽，再开口时明显底气不足，“你…你不能这么霸道。”

　　“我就这么霸道。”裴程故意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身高体型摆在那，确实压迫感十足，还没继续说出那一句现编的威胁话，对方已经吓得在到站后立刻跳下了公交车。
　　“怂包。”裴程哼笑一声，侧头看向一直沉默寡言之人，语气不满，“他都快骑你头上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我是怂包。”原本垂眸看着地面的林长赢像被刺激到，蓦地加大了音量，“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有交集才好。”

　　裴程被吼得一愣，眼神不善地看了一圈周边竖起耳朵想听热闹的人，又软了脸色，小声嘀咕道：“我看你一点也不怂，就知道对我凶。”

　　一股愧疚感涌上心间，林长赢喉咙发紧，想道歉却半晌发不出声。想再说让对方离自己远一点，却只能问出一句：
　　“你能不能…回去蓉城？”

　　这句询问更像在祈求。裴程听得不是滋味，指尖触碰到对方的书包带子，心间的苦涩又不知为何。
　　他将一切纷乱归于那个严肃的伦理问题，认真地回答了林长赢，“等我找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会离开这里。”

　　…

　　县中的重点班，文理科各一个。
　　林长赢是理科重点七班的第一人，就是那种成绩最好的学生。
　　他昨天直接旷课一整天，他妈妈的理由是生病，老师轻而易举地信了这个理由，还向班上的同学讲述，“大家都和林同学学习一下，哪怕拖着病躯也要回到心爱的校园。”
　　林长赢被这话搞得偷偷冒冷汗，面上却一副淡然模样，引得班上同学连连鼓掌，然后热情地找他要寒假作业抄。

　　但裴程就没这么走运了，转学第一天无理由旷课，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训了一个上午，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开始前的课间休息时间才回到教室。
　　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林长赢正站在讲台上讲话。

　　“校领导上午开会后说咱们班许多同学的发型不符合校规规定。”
　　“徐璐，张梓轩，李豪等同学的头发过长，还有…”林长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明显落在裴程身上，“裴程，奇装异服。”

　　裴程被林长赢盯着，颇有些不自在地揪了揪自己过年拿到压岁钱时烫的彩虹锡纸烫。

　　“另外，班主任因私事无法来到学校，归期未定，语文课改为自习，有他科老师需要占课可自行决议。”
　　“高中生活不过三年，苦过就是幸福一生。”
　　“以上，是班主任让我代为转告的所有事情。”

　　林长赢话说得一板一眼，眼睛又一直盯着手中的纸张，常人一看便知道是在念稿。
　　裴程自然也能看出来，但他又从林长赢的面无表情里品出一丝萌感。

　　很诡异，他在心中对自己这个感觉做出评价。

　　最后一节课恰好是语文课，七班上起自习，班上的学生难得放松下来。
　　“太好了，总算可以自习了，我受够晚自习都要上课的日子了。”有学生在哭诉。
　　“老班怎么了？”也有学生在问林长赢班主任的去向，“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班主任生病了。”
　　“啊？最近是怎么了，高智商的人都会生病吗？”班上嗓门最大的陆青云又开始嚷嚷。

　　其他同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都开怀大笑起来。
　　和他关系最近的同桌还故意嘲笑：“那你无敌了，大家都有可能生病，但你肯定没事的。”

　　“被伤过的心还可以爱谁～”
　　“别爱我就行。”

　　陆青云也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干脆唱起歌，和自己同桌嫌弃的表现合在一起，惹得因学业繁重压抑的学生们难得放松。

　　只有林长赢，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讲台上，看着大家嬉戏打闹。
　　裴程所在位置，只能看见他精致的侧脸，和眼底愈发明显的乌青。

　　“学习好苦啊！”
　　“写作业更是苦上加苦！”
　　学生之间依然吵闹着，除了一个不说话的人，和另一个看着他不说话的人。

　　七班的吵闹到底是吸引了老师的注意，秃顶教导主任出现在窗户位置。
　　“吵吵啥呢，就你们班最吵！”
　　“现在致远楼只有我们班在啊，那肯定就我们吵…”
　　陆青云小声嘀咕着，又在接收到教导主任的眼刀后立刻噤声。

　　其实致远楼还有一个文科班，三班，在第一层，他们七班是理科班，在第四层。
　　两个分科后的重点班，离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又各有各的苦。

　　“林长赢，你们班主任休假，上自习的时候你注意点纪律。”
　　“好。”林长赢答得迅速，接着收拾书本回到自己的位置。
　　裴程也在教导主任眼神催促下坐到自己的位置，林长赢的身边，他如愿以偿，再度成了对方的同桌。

　　周一早上第一节语文课，大家都昏昏欲睡，但因为要补作业，各个眼睛快闭上，手又倒腾得飞快。

　　裴程依然想缓和自己和林长赢的关系。
　　于是他目光期待地盯着对方，直到低头写作业的人抬眸看他。

　　“下午放学一起走吗？我…”
　　裴程的话没说完，林长赢看向他的目光古怪，他们俩对视许久，最终以林长赢败下阵来结束。

　　“我以为我说的很清楚了，但好像你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对方语气里藏着深深的疲惫，后半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无论你要知道什么问题的答案，都请不要再刻意靠近我，明白了吗？”

　　裴程也来了脾气，冷哼一声，开始生闷气。又在低头本子上写了几笔后，蓦地抬头说：“没听明白，我就要一直和你拉近关系。”

　　林长赢对这话没什么大的反应，目光冷淡地扫过他，又低头去写作业了。
　　裴程注意到对方是在写在书店时那些人给的书本，一下没忍住好奇心，压低声音问道：“他们真没欺负你吗？”

　　林长赢的笔尖没停，沉默地写着作业。
　　直到裴程感到一丝尴尬，讪讪回神准备复习上周所学知识时，他才开口：“我像是容易被欺负的人吗？”

　　那确实不像，裴程在心中想着。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幼儿园时候的林长赢。
　　因为被隔壁班的小霸王嘲笑长得像个小姑娘，他一气之下，给小霸王打成了小王八。
　　然后林长赢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小天使幼儿园的园霸，不过他本身并不是很乐意接受就是了。

　　身旁的人似乎陷入了纠结，林长赢看着，犹豫许久，最终选择了解释，“只是赚点外快而已。”
　　结果裴程一听他愿意解释，就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眼巴巴看着他说道：“那我们俩的关系可以恢复成之前那样吗？”

　　“不可以。”
　　“好无情。”

　　上午课程过去飞快。
　　裴程再没找到机会和林长赢搭话，对方冷冰冰地堵回了他的所有言语。

　　热情的陆青云邀请裴程这个新同学一起吃午饭，美名其曰带新同学熟悉校园。
　　裴程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但其实一开始他是想找林长赢一起的。
　　可对方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就离开了教室，裴程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去食堂也没见着人。

　　…

　　“你在等林学神吗？他不在食堂吃饭的。”陆青云补好最后一科作业，“和我一起去吃饭？”
　　裴程没第一时间答应，他的目光看向教室临走廊的窗户，那里空荡荡的，大家都不在教学楼。
　　“别看啦。”陆青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再不去就没得吃了。”

　　如今不算正式开学，县中的食堂只供应半小时。

　　裴程这才恍惚跟上，直到端着一盘卖相不佳，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饭菜坐下，他才开口询问：“为什么不在食堂吃？”
　　陆青云在咬勺子，闻言愣怔片刻，才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他妈妈会送饭菜来。”

　　裴程的目光是对其言语停顿的怀疑。
　　“送饭菜来他在哪里吃？”
　　教室没人，食堂没人，总得有个地方坐着吃吧。

　　陆青云摇摇头，又皱着眉吃了一口豆芽后才回复：“这我就不知道了。”
　　“林学神平时不怎么说话，虽然不是不好相处吧，但是大家其实…其实都挺怕他的。”

　　怕？裴程不明白这个字为什么会和林长赢联系起来。

　　“那他有要好的朋友吗？”
　　“朋友？”陆青云显得迟疑，片刻后又变得自豪，“那当然是我咯！我可是班上第一个知道他家庭住址的人呢。”

　　你现在不是了，裴程在心中幽幽想着，目光又落在陆青云的脸上。
　　这平日里开朗的面容，此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你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东西，算什么朋友？”
　　“话不能这么说，班上也没人知道啊！”

　　裴程不自觉勾了勾唇角，一声轻笑溢出，引来陆青云那觉得莫名其妙，像看傻子的目光。

　　但裴程不在意。
　　他心情愉快地将餐盘回收，走在回班级的小路上时，心底又覆上一层阴霾。

　　城北的学区房建起时，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入股”，期许着以后围绕着此地发展起来，房价也能水涨船高。
　　但他们都赌输了，裴程的父母逐渐开始争吵，到最后离婚，他跟母亲另嫁去外省，最近才又回到城南父亲家。

　　但如今城北和城南，隔着快一小时的公交车程距离。

　　裴程再见到林长赢的时候，午休已经结束。
　　对方站在讲台上，面前堆起高高的书本。

　　林长赢的手因搬动重物而颤抖，但他不能表露出来，因为还要将新到的学习资料分发给班上的同学。
　　他将手藏在讲台桌子后，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

　　“这是学校新出的英语周报，每周三交，大家分发一下。”

　　下面一片哀嚎声，在拿到周报时更是发出鬼哭狼嚎。
　　“这是周报吗？你不说我以为英汉词典呢。”
　　“不要啊，不要学英语。”

　　下午时间最容易犯困，大家都硬撑着，直到最后半小时的自习课时，班上一眼望去乌泱泱倒了一片。
　　林长赢手撑着下巴在补上周落下的知识点，裴程不困，又不想学习，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玩笔。
　　直到铃声响起，睡着的学生接二连三醒来，但大家都呆在位置上没动，只是氛围轻松不少，和自己的朋友聊着天。

　　只有林长赢收拾好书本，离开了教室。
　　裴程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别人，引起了他侧后方同学的注意。

　　“看什么呢？”
　　“嗯…”裴程回神，问出心中所想，“林长赢是不需要上晚自习吗？”

　　像是被问住，那个同学愣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哦，他妈妈之前来闹过…”
　　“喂！”侧边同学的话被打断，是陆青云。
　　“不是说了别再提这件事吗？”陆青云的语气带上了点凶巴巴。
　　侧边的同学被一吼，也不说生气，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十分抱歉地双手合十点头，“我忘了，抱歉抱歉。”

　　假期补课时，学校其实是不强求上晚自习的。
　　但学生们因为对自己的自控力没把握，更多的是因为家长的要求，大多选择留在学校上自习。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陆青云这种老好人生气呢？
　　裴程翘着椅子，转着笔，思绪飘得很远。
　　直到第二道铃声响起，他一拍桌子，蓦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干什么啊？”离得近的陆青云被吓了一跳，看他背上书包还特意询问。
　　“剪头发去。”裴程说着，还挥挥手示意再见。

　　…

　　县中地处城北一个比较偏僻的位置，这里只有八路公交车，林长赢回家要坐，裴程去转车的地方也要坐。

　　八路公交车平时是20分钟一趟，但现在在下班高峰期，变成了10分钟一趟。

　　可林长赢已经在歪歪扭扭快倒下的公交车站牌下等了半个小时，站的腰肌都开始酸疼。
　　不为别的，只是他喜欢坐在前排单人座的位置。

　　他在等一个有这个位置的车。

　　白色有线耳机带在耳朵上，他的手无意识地滑动在mp3按键上，耳里传入的是再过不久物理竞赛时可能会用到的知识点。
　　身旁有一个人贴近，大概是其他等车的路人，林长赢集中于知识里，半晌才意识到这个路人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他皱眉转头，看见身旁之人是同样戴着耳机的裴程时又不自觉放松了神情。
　　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和谁通电话，但注意到他的目光，又朝他露出笑容。

　　“成县中学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公车上的播报声传到车下，但依然没有林长赢等待的座位。

　　“车到了，走呀。”
　　裴程讲完电话，取下了耳机，先一步迈腿上车后，站在收钱箱前看着林长赢。

　　林长赢莫名其妙跟着上了车，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将mp3摁了暂停。
　　他表情瞬间不自然，但掩盖得快，坐在最后一排五人座靠右边窗户的位置，重新点下播放键。

　　身旁坐下一个人，不是裴程，林长赢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他左耳的耳机被取下。
　　裴程的声音传入耳里，“怎么坐公车都还在偷偷内卷？”

　　林长赢再维持不住淡然神情，因为对方隔着一个路人，和他戴上了同一个耳机。

　　坐在俩人中间的路人那震惊目光犹如一块照妖镜。
　　左眼照出，裴程，神经病；
　　右眼照出，林长赢，你也是。

　　林长赢被裴程这一出惊得顿时脸颊发烫，他准备收回耳机向路人道歉，但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
　　伸手拍拍路人的肩膀，“哥们儿，换个座呗。”

　　路人不知道是被这一出搞懵了还是懒得计较，很快点头同意，坐到裴程一开始的位置低头玩手机去了。

　　裴程如愿以偿地坐在了林长赢的身边，带着对方的耳机，听起对方的mp3。

　　“你mp3里还有这首歌呢？”
　　“我也喜欢。”
　　“有品。”

　　上个时代爆火的粤语歌曲放在现在也不落伍，红酒般醇厚的女声哼唱着港城情歌。
　　迷蒙又浪漫。

　　林长赢专心致志地望着窗外，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对凑得太近的裴程熟视无睹。
　　等他下车就好了，林长赢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但直到去城北的转车点已经到了，身旁的人还没下车。
　　对方一直笑容满面地坐在他身边。
　　他下车，裴程也下车，他转弯，裴程也转弯。
　　林长赢回了家，裴程跟着他上了楼。

　　他终于忍不住，在将钥匙插入自家房门时，投以看似暗戳戳，实际明显的好奇目光。

　　而裴程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后，蓦地亮起手中崭新的铁质钥匙，笑得像初升的太阳。

　　“以后我们又是邻居了。”

　　话语传入耳里。
　　夕阳的橘光透过钥匙孔落在林长赢的脸上，耀眼到他眼睛都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