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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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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若不是十岁那年大病一场,以至于忘记了所有事情,那么,在江湖上再遇之后,在被他压迫了八年,且深刻领悟了他的邪恶本性之后,我是一定要弄清楚,当年的他到底说的是哪两个字。
十岁那年,我病的几乎丧命,醒来后,只知道自己是轩辕山庄庄主的独生女儿,我爹沈轩辕,在江湖上享誉盛名,连武林盟主唐远每次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先生。可是我爹,除了爱我这个宝贝女儿外,就是爱武成痴了,几乎不闻江湖事。所以我即使顶着轩辕山庄大小姐的名号,却仍旧觉得自己是生在江湖之外的。
生病的那两年,我脾气很坏,经常将屋里的东西砸的面目全非,而我爹拿我也丝毫没有办法。直到那一日,他拉着一个青衣少年,告诉我,以后暮色也是有哥哥的人了,所以可不能再使小性子了。
那个青衣少年站在紫竹林中,姿容清泠,静静的看着我笑,温润如玉。我拉过他的手,第一次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从此,有人会陪着我吃饭玩耍,听着我胡言乱语。我叫沈暮色,你呢?
他笑了笑,有些腼腆,却还是在我的掌心写下两个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绍音的名字,也同时知道,绍音生下来便不能说话。
看着这个美的如同画卷中走出来的少年,我心中钝钝地痛了一下,这样美丽的少年,若是能出声,那声音,也该是及其动人的吧。
那一年,绍音十六岁,我十二岁。
那一年,少年青衣猎猎飞扬,少女绯色明艳光华。
那一年,你从此叫做沈绍音,而我是你的沈暮色。
在和绍音相处的日子,总是温暖而安逸的,恬静到我以为其实可以这样在山庄一辈子。直到我遇见楼迦月,才知道,我对绍音的依赖,竟抵不过他的回眸一顾。
繁花落尽,不比似锦。
那白衣少年,一箫一剑,依仗江湖,香车轻辇,美人环绕,不知羡煞多少豪门公子,也不知掳了多少江湖侠女和世家千金的芳心。
人人都道,似锦公子乃天人之姿,即使当年天朝第一美人萧若素,也不及其容颜绝色。且不说箫美人生平引起的轰动,五年前浅芒山一役,暮大将军和箫美人双双殉国,其伉俪情深,红衣银甲,已是天朝绝唱。而如今这似锦公子,月于内一剑至挑少林岐山五大门派,真真是少年英雄,一夜成名。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没人知道这似锦公子师出何处,又身居何处。
容颜妖魅,形迹飘渺,性子狂荡不羁,却偏偏举止优雅若兰,凡是与其接触过的女子,无不怀着恨嫁之心。
于是楼迦月三个字,很快在江湖美人录上稳稳的位居第一,而二至五名之位皆留置虚席,只因没人配得上。
彼时我正在聚仙楼里吃着贵妃鸡,听着说书先生的话,心中不禁呸了一声,即使我家绍音不能言语,也不至于排到第九位吧。齐家三少我可是见过的,虽然一双桃花眼甚是让人心乱,但是比起写月出尘的气质,却总觉得失了些风度,凭什么能排在写月前面。看来江湖传言也不能尽信,估计那楼什么的,也就是一草包美人。
后来看了《江湖录》,一颗春心萌动不已,想着自己怎么也是天下第一庄的大小姐,怎么就没能出现在书中呢,果然,太低调也不好。于是连夜卷了包裹,发誓经年之内定要扬名归来。
我想,如果用四个字形容我平生第一次出走,那么便是出师不利,如果再用四个字形容我后来的心境,那便是悔不当初。四个字,绝对不能表达后来,被楼迦月剥削压迫,逼良为奸时的血泪辛酸史。
所以,我只想捶胸顿足仰天长啸:一入江湖深似海,一见小楼终身误。
初次遇见楼迦月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近年闻名江湖的似锦公子。相信我,如果那时我知道我那长得像狐妖的男子,便是传说中的锦绣公子,我绝对不会在看了他洗澡后还企图骗他的银子。顶多……嗯,吃点亏,看完他洗澡后就开溜。
那日,我刚出山庄,预计开拓我辉煌江湖行的首站。可是,吃顿饭的功夫,却将全部家当都弄丢了。
那日,月色太美,溪水撩人,于是,我那又色又懒的肥猫雪球便失了淡定,硬是被它千回百转的找到一处极隐蔽的温泉。
那日,流水潺潺,天高风轻,屡屡墨色荡漾在水面,绽开一池旖旎,几缕发丝缠绕在如玉的肌肤之上,莹光点点,而那月华之下,一张颠倒众生的狐媚脸,瞬间让我忘记了正在偷窥的这件事。
那日,毛球垂涎完美色开溜之时,还不忘将我这个主人的形迹暴露出来。
那日,我一跤摔倒在池边,极其狼狈,龇牙咧嘴的告饶,这位兄台,我只是,只是想要你……
未等我将银子二字说出口,那厢便倒抽一口冷气,顿时惊的我魂不附体。
那日,他玉指托腮,眼底眉间笑得如沐春风,你说,你,想要我,嗯?
我深知不该被美色所惑,却仍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虽然,丝毫未听到他问的是什么。
那日,他拈唇浅笑,极尽妖魅,凤眸流转,你可知,看了我的身子,日后,就只能是我的人了?
氤氲薄雾,花落纷纷间,他踏月而出,婀娜袅袅的身姿,却将热血沸腾的我吓得直落水中。
依稀记得晕厥前,那浸水的长发,点点缠绕在我的指尖,似是要开到我的心里。
别问我后来,提起来都是眼泪啊。
后来我不但没能偷到银子,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搭进去了。
当然,如果说后来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唯一值得我欣慰的,便是我终于成名了。虽然作为楼迦月的小尾巴,我的成名多少带着点裙带关系,但是,好歹我也解救了小楼公子风流成性的恶劣形象,因为自从收了我做跟班后,楼小爷身边的众位美人便都成了浮云,害的垂涎美色的我还遗憾了许久。
虽然小楼公子说他为了磨练我坚强乐观艰苦朴素的精神,才卧薪尝胆屈尊降贵的不惜以身犯险,亲自监督我的成长。而我却觉得,他肯定是不敢让人看到他那狡猾阴狠的模样,怕破坏了世人眼中完美的似锦公子的形象。看着他惬意中透着苦心无人晓的表情时,总是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好歹在山庄我也是万人宠爱的主,这四年,鞍前马后,又当奴婢又当伙夫,还得是不是的接受他全身心的骚扰,我容易么我。
统一绿林七寨二十四营,收复西域九山十二宫,勇闯唐门,横扫罗刹阁,解决魔教的威胁,平定峨眉与少林的纠葛。
那四年的每一天我都活的张扬肆意,那时的点点滴滴无论何时想起,都如同刻入骨血一般,让我想起时,总是意犹未尽。
当然,楼迦月派我偷了峨眉老太的肚兜后又嫁祸给智能道长,遂引发峨眉少林之争这件事得除外,我们偷了唐门的各种毒药却不小心毒死魔教左使,后又嫁祸给杀手组织罗刹阁,之后引起的那场血雨腥风也得除外,还有,和楼迦月打赌,结果无意挟持了飘渺宫的少宫主的小妾,还意图卖入青楼,后便宜了凤山寨的二当家,却引发了一场夺美之争,这件事也得除外。呃,这样想想,似乎,咳咳,很多事,都得除外啊!
《江湖录》中曾有这么一句话来形容楼迦月,倾尽天下一袭月,漫卷云烟千秋变。
我却觉得,无论用怎么的语言都无法形容那个,我满心爱慕的人。
四年前,我恨不得一辈子逃得他远远的,四年相伴,不知何时,我却只想一辈子绑在他的身边。
十八岁那年,我一袭嫁衣,只想做他的娘子。他笑着吻我,说会送我一份大礼。
于是,轩辕山庄一夜间化为灰烬,三百多口人,无一生还。
于是,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剑从绍音的胸口拔出,白衣浸血,如鬼如魅。
于是,我拿起落月弓,那一箭,我是真的想要他死,所以,直中心脏。
我笑的癫狂,楼迦月,你在送我落月弓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日,你会死在我的箭下。
他笑的清淡,血染暮色,凄艳如歌。
他说,血染暮色,凄艳如歌。我的恨,随着他的死殒了,那么,我的爱呢,楼迦月,你告诉我,我的爱你拿什么来偿?!
我抱着他的尸体,整整流了三日的血泪。终于忆起,儿时桃花树下,我的狐仙少年,只是,再也问不出口,当年的两个字,到底是珠圆还是猪圆。
此后的三年,他的那句,血染暮色,凄艳如歌,夜夜回荡在我的耳边,而他的魂,却始终不肯到我的梦中。
他定是恨我的吧,恨的生生世世不愿再见我。而我,却不恨他了,只剩下伤痕累累的爱,痛不欲生,以至生生世世,都想再缠着他。
人群走进我却毫无知觉,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了,似乎从三年前,第一次回宫后,总是恍惚的觉得那几年的日子,久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十年一梦,物是人非。
御史张子科率先看到我,笑着上前,暮大人,今日又没赶上早朝吧。唉,其实您身子不好,也不必这般辛苦,毕竟是女儿身,金贵的紧,怎好比这满朝男儿呢。
我不可置否的笑了笑,不是没听出他言语中的挑选与讥讽,只是日子久了,听得多了,我早已习惯。
张子科侧了侧身,态度甚为恭谨,相爷,您还不知道吧,这暮大人可是咱们天朝的第一位女官呢,前大将军之女,也是当今太子的青梅竹马。对了,暮大人,下月太子大婚,您可一定要多喝几杯啊,这合卺酒虽是喝不成,喜酒倒是可以随便喝。说罢众人陪着呵呵一阵轻笑。
我也笑了笑,这是自然。
抬眼,一片玄色中,一抹白衣竟比这漫天雪色还来的耀眼,刺的我双目有些酸痛,不禁眯起眼。抬头抚了抚额,我盘算着要怎么开溜。
那抹白影缓缓向我靠近,淡淡的兰香弥漫开来,让我有些发怔。
那人抬手作揖,柔声道,久闻暮大人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姿容非凡,在下楼迦月,日后同朝为官,还望能与大人齐心共济。
十四年前,桃花树下,他一袭白衣似狐仙,说,我叫楼迦月,小妹妹,你呢。
八年前,月下池中,他玉肌墨发如水妖,笑,可知看了我的身子,这辈子,就只能是我楼迦月的人了。
而今,他白衫依旧,风姿绰约,道,暮大人,在下楼迦月。
我舔了舔唇,觉得舌尖都泛着苦味。他,竟然就是楼相,这多少让我有些吃惊。若是三年前似锦公子一夜匿迹震惊了整个武林,那么这两年,眼前的这位楼相的出现,当真是撼动了整个天朝。上至老妪下至孩童,无人不畏却也无人不恨,所以即使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过问,这新丞相的事迹,我也是如雷贯耳,只是从来未记住,他姓楼。
媚惑朝堂的楼丞相,声色犬马的楼丞相,欺下枉上的楼丞相,言行放浪的楼丞相。
玉扇天姿的楼丞相,诡善兵法的楼丞相,舌吐莲花的楼丞相,挥斥方遒的楼丞相。
原来,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面目,是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
只是,无论是绝世倾天的似锦公子,还是权倾朝野的一代佞臣,他都只是楼迦月而已。
我恨过,爱着的,楼迦月。
我亦躬身,深深作揖,丞相言重了,下官实在愧不敢当,以后还望丞相多多指点。
他立在离我半丈的地方,右手执着扇柄,一下一下敲击在左手手掌中,只是这一个小动作,都显得雍容而雅致。
虽然隔得不远,然而我如今糟糕的视力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情,隐约觉得他似是静静的看着我,又似是看着我身后的景,整个人在飞雪纷纷的天色的中,显得很不真切。
他不动,众人也陪着安静的站着,过份的静谧,弄得我稍显尴尬。
直了直身子,我不动声色的向前移了半步,眯起眼睛,想仔细的看看他,来平复开始变得慌乱的内心。
墨发高束,倾洒在肩上的白色狐尾之上,白袍银靴,绣着金色的云纹,只是在下摆处,一朵盛开的牡丹显得而张扬妖艳,眉宇微微蹙起,那上挑的眼尾,依旧带着足足的媚气,只是幽深的瞳仁中多了些从容少了些恣意。
忽然想起,以前他每次威胁我之前,那尤带桃花的眼,也总是习惯轻轻眯起,在眼神扫到的那一瞬,总是让人如芒在背,却又从心底泛着酥酥的劲,直通四肢百骸。
那时他和庄家大小姐畅游嘉陵花前月下,把我丢在魔教被禁闭时,我曾迫于无奈戴着面皮易容成他,那眯眼挑唇的笑我也对着镜子偷偷练习了好久,可是悲哀的发现无论怎么模仿,他那凌人的气场,我总也学不会。
有一次眼睛红肿的被他发现,怕他知道我的小秘密,一时心急,脱口而出吼道是他调戏的。
当时正值武林重大会议中,我恰是一副狗腿小厮的装扮,所以许多武林同道或惊如天雷或痛不欲生的表情,我至今都记忆犹新。而他,竟出奇的没有出言讥讽调笑,而是神情古怪语气温柔的说,小色啊,若是公子我轻薄的,你以为,你肿的会只是眼睛么?
可恨我当时还年幼,道行也尚浅,认真思索许久仍不得其解,被他轻薄,到底要肿哪呢。我本打算贯彻敏而好学的精神来个不耻下问,可是,看到众人一张张猪肝色的脸,我想我还是闭口为好。
后来,似锦公子断袖传言不胫而走,一度碎了无数美人的芳心,当然,也有大半顽固派和守旧派仍坚持似锦公子直男的本性,更有甚者,说似锦公子前世乃仙界天神,故生而雌雄同体,男女皆宜。总之一时间,似锦公子再次站在了江湖八卦榜的风口浪尖上,其兴趣爱好特长怪癖及各种私生活,都被好事者一一具细的被反复探索研究了。
再再后来,我被他吃干摸净,反复鱼肉后,在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夜里,忽然问起他,那断袖之说是如何传出的。他摆出经典的狐狸脸,舌尖扫着我的唇,含糊道,娘子,关于这件事,为夫觉得有必要身体力行的向你解释整夜。
结果,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他身体力行了,也没弄清楚到底这个荒淫无度的妖孽,到底是哪个没长眼没有头脑的说他是断袖!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肯定很有喜感,因为他说过,我眯起眼睛的样子,特傻。思及,我不禁轻笑出声。
被我的笑声一惊,他的身影几不可见的晃了下,手覆于胸口,轻声咳了数声,苍白的脸上,面色平静,不明所以。
我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那里,是他当日中箭的位置。
闻声,立刻有人上前扶他,衣袖一挥,他向后退了一小步,摇头,淡淡笑了笑,站的疏离而孤傲。与我擦身而过时,似乎轻叹一句,暮大人,后会有期。
摇步领着众人远去,留我一人,皑皑白雪,孤影残阳。
我转身,看向他的方向。三年前日日不肯如梦的人,如今咫尺,却也再也看不清那姿色容颜。也罢,看不到他的脸,便也应该看不到他眼中的爱与恨了吧。
上一次,隔着血雨江湖,我恨不得你死。
这一次,隔着朝堂江山,我用余下的生命来爱你。
那么,楼丞相,咱们来日方长。
芳艳落,韶华流转,弹尽胭脂醉;香凝冷,人面依旧,相与笑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