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扶风写月

1、上

　　我抬步，慢慢的踏上玉阶，走的极稳。

　　一阵寒风吹过，我仔细的拢了拢狐裘，眯了眼，混沌的视线依旧银白一片。

　　朗朗谈笑之声自远处升起，我努力辨别着，似是自金銮殿出来的。浅浅的呼出一口气，白雾氤氲，将我本来模糊的视线映的更加如梦似幻，这会，应该是刚下朝吧。

　　我垂首，攥紧袖口，思索着是掉头回去，还是上前和众人打个招呼，毕竟，大家同朝为官，迟早是要交涉的。

　　身为女子，官拜吏部侍郎，想是要得罪不少人，尤其是宋太傅那边。但因朝中很多人都是父亲的旧部，而且我又自幼跟着皇太后，甚得恩宠，何况又是吏部，与这暗涌的朝野势力也无多瓜葛，终究是让我占了这个虚名。

　　宋太傅，是太子的太傅，幼年我入宫作太子侍读时，也待我是极好的。依稀记得那时，有些个年幼且胆大的婢女，常常在我耳边吹风，说这天朝的女子，只有暮大将军家暮色小姐，姿容无双，风华无限，将来……将来，也定是要凤居天下的人儿。

　　那时我只有五岁，还不懂她们言语中的意思，只隐隐知道，我是这天下最受宠的女子，人人羡艳。自我记事起，每个月皇奶奶都要接我进宫住几天，而且从来都不让身边的嬷嬷抱我，即使那时的我颇有些圆润的架势，她也总是乐呵呵的将我裹在怀里，一边给我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一边任由我将沾着口水的手指，抹上她深深的眼纹处，然后和我笑作一团。

　　六岁那年的中秋，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皇奶奶怀里，我的左侧是一国之君，右侧是一国之母。直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影齐齐跪倒，震天的高呼响起，我才抬头，将视线从手里的糖人转向玉案前。耳边响起皇奶奶的一句谓叹，带着丝丝道不明的情愫，哀家的暮暮，日后长大了，就可以坐在这个位置上，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呵。而我却很快将这句话忘的干净，也怎么都想不起，当年皇太后的这句话，到底愉悦多一些还是凄凉多一些。

　　后来的许多年，我都会唏嘘想起，为什么在那上百人，衣香鬓影灯火辉煌的光影中，我会一眼看到他，一袭白衣，临风而立，风姿绰约的翩翩少年。他亦抬头看我，眼波流转，却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玉指轻点，落在娇艳如桃瓣的唇上，笑得风华绝代。而他的身后，繁花绽开，铺了一地锦绣。

　　只是那淡淡一笑，我的眼光便像浸了蜜一般，胶着那风流少年，只觉得看在眼里，心中竟比吃了糖人还甜。依稀想起皇奶奶曾经讲过什么妖啊仙的，能摄人魂魄，嗜人血肉。我在心中轻叹了一句，这少年长得这般好看，必定是狐仙下凡，来取我精魄的，嗯，如果……如果他能再对我笑笑，哪怕只有一下，即使割肉刮骨，我也甘之如饴，虽然，我这辈子最怕痛了。

　　再后来，我与他结伴江湖，笑过哭过爱过恨过，才知道，他给我的痛，并不只有粉身碎骨，还有，生不如死。

　　而六岁的戏言，一语成谶。

　　我的父亲是护国大将军暮天阔，身袭爵位，母亲是天朝第一美人，重焰城城主萧若素，七尺白练名动江湖，但与父亲一见钟情后，放弃城主之位，只身追随至京城，从此相夫教子，深居闺中。听闻那几年，千万江湖侠士扼腕痛惜，而父亲十里红妆迎娶母亲，并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揉碎了无数侯门千金的心。情深不寿，成就了天朝一段旷世佳缘。

　　这些话，是七岁那年君天下告诉我的。

　　天下是皇后姨娘的独子，虽然之前也有过皇子，但他出生的时候皇伯伯却高兴的紧，赐名天下，无字，以彰显其独一无二，满月便立了太子，恩宠不断。所以君天下这混小子，从小便目中无人，张狂的就像他的名字，横行天下。当然，这些他是万万不肯不承认的，他说父皇的寓意是要他君临天下的，每每说罢，都要牵过我的手，露出一口白牙，暮色，暮将军就你这么一个独女，而且将军夫人长得那般美，你将来肯定也是极好看的，他日我君临天下之时，必定让你宠贯六宫。

　　那时我已经隐隐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要我以后都留在宫里陪他，更恶劣一些，恐怕还要对我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就像爹每次搂着娘那样。想到这，我不禁万般伤心，我才不要被这混小子搂呢，我可是要等着我的小狐仙，身披霞光，驾着祥云来接我呢。

　　君天下见我一脸悲愤，似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这厮太子脾气忽然就上来了，又羞又恼，咬着牙恨恨道，你这小肥妞，本殿下肯宠着你，那是你的福气，你……

　　他还没有说完，我哇的一声就哭了，扯着嗓子，声声不息的嚎着，不知是被那句小肥妞刺伤了我娇羞的少女心，还是被他的宠惯后宫给吓的，总之我坐在地上，努力蹬着小短腿，哭的声嘶力竭。君天下被我这么一哭也慌了，恢复了一贯的软脾气，手足无措的哄着我，暮色，别哭了，我错了还不成么，被皇奶奶知道了，我肯定又要吃板子了，哎呀，你别哭了啊，你美若天仙珠圆玉润，不肥，真不肥……

　　我本来就是想吓吓他，正打算停下来和他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为自己谋些福利，可他一个肥字，硬是将我那少女之心给戳破了，君天下，着梁子我是记下了，我腾的跳起来，猛地推了他一下。想是再怎么聪慧的太子殿下，也没料到前一刻还眼泪汪汪的少女，瞬间就止住了眼泪，并风驰电掣的给了他一掌，于是，就直愣愣的狠狠的坐在地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跑的没了踪影，那时，我的轻功已经和娘学的极好了。我一边哭一边想着，要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来向皇奶奶告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迷了路。

　　无论在皇宫还是在将军府，向来是没人舍得让我走路的，走了半个时辰，我已经觉得双脚疼痛不已，之前和君天下那么一闹，这会儿又饿又累。

　　直到被一阵清扬的箫声吸引，我才挪着步子，慢慢朝不远处的桃花林中走去。

　　淡绯的桃花纷纷而下，而那个白衣少年，就那样静静的沾着，玉立长身，眼眸轻合，粉色的春映着碧绿的箫，惊艳异常。听到我的脚步声，那眼尾微挑的桃花眼缓缓睁开，碎了一地银芒，灼的我心间发烫。

　　我咽了咽口水，才发现这会嗓子这会干涩无比。我张口，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嗓子太痛了，小哥哥，你是狐仙还是桃妖？

　　少年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眼中浓浓笑意，他走到我跟前，俯身望着我，我叫楼迦月，小妹妹，你呢？

　　许是靠的太近，他的几率墨丝在我的睫毛上掠过，我的心忽然被什么挠了一下，猛地抬头，额头映在一片温软之上，那沁人的温度，一点一点撩拨着我的意识，心如雷鸣。

　　他移了移身子，眼中也满是惊愕，我看到他的唇角染了些灰尘，抬手摸了摸额头，一片泥泞，心中一惊，定是刚才在地上蹭的，再往上摸，发髻也松散的垂在了一边，不禁羞赧不已。不知是因为他的吻，还是我此刻的狼狈。

　　他伸手，将我的下巴抬起，微凉的之间划过我绯红的脸颊，笑了笑，为什么哭呢？

　　逆着光，他的眼波仍然泛着好看的墨色，可是，那盈盈的目中，却映着一个衣着邋遢，又脏又乱，已然分不清神色的小女孩。我的脸更烧了，又羞又急，里里外外的将君天下骂了无数遍。

　　想着我第一次遇小狐仙，却是如此狼狈的光景，着实……惨不忍睹呐！

　　嘴角一瞥，我这次是真的难过了，可是我还没有哭出来，他就伸手点在了我的唇上，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暮色。看着他浅笑，我又没出息的咽了咽口水。

　　暮……色，么？他的声音极好听，清澈销魂，那上扬的尾音，尤其带着勾人的调调。

　　那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君天下那小混蛋说我肥。我哪里肥嘛，皇奶奶说那叫做珠圆玉润，是很漂亮的意思。小哥哥，你说……我……嗯……肥么？

　　珠圆玉润么？嗯，猪圆倒是有了，许是过几年，才能玉润吧。

　　听着他的轻笑，我破涕为笑，看嘛，我的小狐仙不只长的美，连眼光都是这么好，我美好的潜质一下子就被看出来了。

　　直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原来他的猪圆和我以为的珠圆，完全不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