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高念初 ...

  •   高念初是我们班里最“努力”的人,但她的那种努力,不是写在成绩单上的。

      她不是沈清岚那种“轻松全满绩”的人,也不是许婉怡那种“转身即反攻”的人。她更像是宿舍楼自习室灯光下,那一张总是弯着背、悄无声息刷题的身影——清晨七点进,晚上十一点走,从不缺席,从不声张。

      她是我们这群人里最早焦虑的人。

      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她就开始提前准备实习,投了二十多个岗位,只有两个回音,一个是“感谢您关注,我们将您的资料留档”,另一个是“此岗位目前仅开放本地身份申请人”。

      她刷题很早,地铁上都在看面经截图。大家还在抢选修课位子的时候,她已经在讨论“跳板岗位”、“是否该回国发展”这种话题了。

      她不是我们那种专业“默认能留下来”的人。她学的是应用统计,当初选这个方向是因为“听说可以转数据岗”。但她不是真的热爱算法,刷题也从没超过Leetcode中级。她靠死记硬背,靠贴公式,靠不断做错再去对答案,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带过她一程。

      她总说:“我不能输。”但没人问过她——你到底和谁比。

      那段时间,她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打开电脑,下午五点准时关掉,中间除了吃饭几乎不离工位。LeetCode刷到二刷,GitHub仓库重构过三遍,连简历上的格式都换了三种版本——从技术极简到项目详述,她在不同模板之间反复衡量。她觉得自己应该准备好了。

      但现实依然像一道固定不变的回声:

      “Thanks for your interest.”
      “Unfortunately, we’ve decided to move forward with other candidates.”
      “Your profile was not selected for the next round.”

      甚至连AI初筛系统都开始识别出她投递频率过高的行为,几个岗位再点进去,已被自动屏蔽。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过时”了。三年前还算稀缺的科研经验,现在被应届的AI硕士一口气压过,面试官更愿意问transformer架构、multi-modal pipeline,而不是她曾在CVPR上展示的那点图像标注精度提升。

      “你可以再学一下新的框架嘛。”许婉怡说。

      “我不是不学。”她的语气轻得像是一种告解,“只是学完以后,它也不一定选我。”

      那种无法控制的沉默,像笼罩在旧系统上的灰。

      我记得她最后一次试图留在学校系统里,是申请本系的硕士项目。她自认为有情怀,写了一封长信讲自己如何在数据分析中看见“公共决策的温度”,但那年录取名额缩了,她被排在waitlist后面,一直到开学都没等到转正。

      她咬着牙说:“没事,我再换个方向读。”然后申请了一个叫“数据可视化与信息设计”的项目,属于另一个学院。课程偏应用偏工具,她强行把自己塞进去了,背了一套新的术语,一边学JavaScript做可视图表,一边继续刷题。

      她看起来一直在前进,其实只是没停下挣扎。

      第一次“节点错位”,是在她毕业那年夏天。

      大部分人是五六月陆续拿到offer。她拖到了八月,才在一个老校友介绍下,拿到一份“项目助理”的短期岗位,属于那种有可能转正、也可能随时被裁的职位。

      她每天准时打卡,主动做所有没人要接的报表。她试图让自己变得不可替代——但她自己也知道,在那种岗位上,你越让人觉得可替代,越容易被替代。

      三个月后岗位终止。她没有哭。她只是把桌上的杯子、小风扇、键盘膜一样一样装进纸箱,拖着出门的时候还对前台说了句谢谢。

      她不想回国。

      她说:“我一定要留下来。一定。”

      第二次,是她申请转码。

      她已经有一段工作空白期,再加上没有技术背景,大部分CS项目都把她筛掉了。她换了策略,去申请一些学费偏高的“转码项目”,一边打零工、一边准备文书。那段时间她帮一对华人夫妇做家教,每天去他们家给孩子讲数学题,讲完后就蹲在客厅一角写自己的课程作业。

      她说:“我知道别人是边读边工作,我现在是边生存边读书。”

      她不是不聪明,她是真的太慢。

      不是理解慢,是调整慢。

      别人的节奏都是一边学习一边找路,她是先把一条路走到头,然后才回头发现——那里早就封了。

      入职那家大厂,是她人生里最大的“结构误判”。

      那是一家看起来很理想的公司。她是通过一个校招名额进去的,当时还挺风光。她穿着那套黑色西装走进公司总部大堂的时候,发来一张照片,说:“我终于也成了人群里的一份子了。”

      前三个月她几乎天天加班,记笔记、问老员工、晚上偷偷复习组内技术栈。她的直属上司是一个东南亚裔工程师,说话快、要求细,经常当众点她的错误。她刚开始还会解释,后来就学会闭嘴,然后在小本子上写:“今日低级错误:3个。”

      有一天下午,老板把她约去喝咖啡,说:“我知道你很努力,但你要知道,这里不是学校。”

      她笑了笑,说:“我知道。我只是比别人需要多一点时间。”

      那次谈话后,她回工位重新写了一遍功能测试流程。她熬了一夜,把所有接口文档都重新标了颜色,写了总结。第二天早上八点她坐在那里,眼神清醒地看着屏幕,像刚刚开工的一个星期一。

      没有人说她做得不够。

      但三个月后,她还是收到了performance review邮件,评级是“Needs Improvement”。

      她不懂哪里错了。

      她的错误从来不是出在“做得不够”,而是她永远慢了一拍,永远不在节奏线上。

      —

      那天下午我去她家,她穿着一件已经起球的毛衣,头发夹着没洗完的痕迹。厨房里是刚刚烤完但没吃的冷饭团。她把水壶烧开了又忘了关火,我们聊了很久,从学生签证讲到OPT规则,再讲到生活成本。

      她说:“我想过回国,但我不甘心。”

      我问她为什么不甘心。

      她说:“我不是没努力。我只是一直在学,但还没来得及用。”

      她说这句话时没有激动。反而像是在跟自己做笔记。

      她最后是被公司“自然劝退”的。

      没有正式PIP,也没有硬性辞退,就是不给她分项目,不给她晋升通道,然后以“业务方向调整”名义,让她“主动寻求更合适的机会”。

      她签了NDA,没有跟谁说太多。

      圣诞节那年,我在湾区出差,临时留了一晚,她给我发了条消息:“来我家吃点饭吧,好久没见。”

      我到了她家,她为了省钱跟人合租了一套小house,客厅就是她的卧室。

      沙发变形严重,角落里放着两个大行李箱和几个塑料收纳箱,衣服、电饭煲、打印机堆在一起,看上去像个临时宿营地。

      她端出超市买的烤鸡招待我,说:“今天是节日嘛,庆祝一下。”

      她不是说笑的。她是真的把那天当成一个仪式。

      我们坐在茶几边吃晚饭。她点了支香薰蜡烛,说:“至少灯光要有点氛围。”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戴着框架眼镜,黑眼圈明显,眼里却还有一丝奇异的坚持。

      “你有想过回国吗?”我问她。

      她停顿了一下,把鸡腿放下,轻声说:“那只能证明我失败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那晚她给我讲了很多过去我不知道的事:

      ——她说那段时间,她每天醒来都觉得空气是粘的,不是因为雾霾,而是因为焦虑黏在皮肤上;

      ——她说她晚上会梦见自己在面试,梦里连HR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可醒来后才发现根本没有投那家公司;

      ——她说她在厨房刷碗的时候会想:如果水流得再响一点,是不是能盖过她脑子里那种“你是不是一无所有”的声音。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然后扭头看我:“你信不信,我现在最怕的是有一天不得不回国?”

      “不是因为面子。是因为那一刻,我就真的没得选了。”

      她笑了笑,眼角泛红。

      我后来想,高念初不是失败。她只是被结构困住了。

      不是因为“没天赋”,也不是“不努力”,而是从头到尾都在跟一个不等速的系统比速度。

      她不停在补课,但系统从没停下来等她。

      她是那种再努力,也很难赶上“刚刚好”的人。

      如果你给她三年准备,她能过;但现实给她的是两个月。

      有些人,像是把一生的尊严都押在一个念头上:“我一定要留下来。”

      可现实没有尊严,它只认配额和效率、算法和概率。

      高念初像极了一个还没醒的梦。梦里她能成功,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坚持一点、再不认输一点。

      只是梦醒的时候,她却还在沙发上卷着毛毯,等下一个OA邮件通知。

      而那些“没那么想留下的人”,早已站在别处,看着她在玻璃屋里反复奔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