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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花姐(五) ...

  •   花姐后来和小舟感情的进展,就这样时好时坏地进行着,好和坏取决于她当下的包容力。

      她也有想像其他同龄女孩一样,忍无可忍、大发脾气的时候。

      可她谈的是姐弟恋,姐弟恋的特色之一就在于,年龄的差距让女方把忍气吞声,这件情侣间该男人干的事自己揽过来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感到忍气吞声时,小小舟的感受却与她出奇的一致。

      谈起恋爱的小舟是真像个孩子,在这座中外交流日益频繁,花样百出的城市。

      他总控制不住想和花姐体验一些新奇的事物,买些新奇的玩意儿送给花姐。

      而花姐无论体验过程如何,收到的礼物满意与否,都会怪他乱花钱。

      久了,两个人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争执。

      花姐会愤怒地指出他们当下面对的现实:“你别忘了,我跟你每个月挣的钱,不是只供两个人花,我问你,你家里你还管不管了?”

      每每这时,小舟心里会痛上好几天。

      痛花姐只要一生气,“我们”就成了“我跟你”,十足的界限感仿佛两个人从未合二为一过。

      其次,来到这里后,小舟才见识到,那些毫无负担地活着的人,能把生活过得多么肆意,而他也许这辈子都不能这样洒脱,他渴望逃避,而花姐总是一次又一次把残酷现实摊在他眼前,让他避无可避。

      “我没说不管!”小舟和她拧起来。

      他哪个月是没往家里寄钱还是少往家里寄钱了?他什么时候又花过她的钱了?凭什么要受她这样的指责?

      “那你管过我们吗?你出来打工一趟存了多少钱?我存了多少钱?”

      花姐是一边骂小刚,一边瞧不起自己:不要再说了,你自己在家的时候,不是最厌烦家里人为钱吵架吗?

      可她还是不受控地继续:“你和我都不想回老家去吧?都想留在这里是吧?你月月光你怎么留在这里?住厂宿舍住一辈子?一辈子不自己买房?”

      “你烦死了!”她说得全是实话,实话比恋人间无理取闹的脏话还难听,实话完全正确,小舟无法反驳,只能回击她烦人。

      “哟,烦?”别这样,千万别这样,花姐申斥自己。

      但说话的她是不受理智控制的她,“你给我献殷勤的时候怎么不嫌烦?喊我姐姐和我睡觉的时候怎么不嫌烦?现在吃干抹净了就嫌烦了?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初把我从火场里救出来,我死在里面就没人烦你了!”

      “你这个神经病!”小刚简直要被她气疯了,“我有这样说吗?!”

      “你心里是这样想!我只是替你把你心里的话全说出来!”花姐自己都厌恶自己了,多么蛮不讲理的一个女人?逼着你的恋人承认恨不得你去死,难道会让你很有成就感吗?

      小舟说:“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好过,你就这样想吧!”

      说完,小舟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这样想怎么可能会让花姐心里好过?

      她望着他决绝转身的背影,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的感情已经变质了,但谁也没错,或者错就错在双方的出发点都是为彼此好。

      渐渐地,他们吵架的次数,多过甜言蜜语的次数,然后发现,和对方吵一架,反而比说甜言蜜语更自然,更顺畅得。

      小舟越来越苦恼,在宿舍里意志消沉,被舍友们撺掇上了喝酒的恶习。

      他借酒精麻痹神经,他的神经一旦清醒,就会痛苦地想弄懂,那个体贴的“花姐姐”,怎么就不知不觉地被一个黄脸泼妇调包了?

      他想:他当初为了她可是连死都不怕啊!

      直到很多年后,有足够阅历的小舟,像解开木乃伊的层层裹尸布那样,解开了这段被他尘封已久年少爱情。

      他悟出一个道理:受活可比受死难受多了,受死是一瞬间的,甚至带着悲壮的美感;而受活不仅漫长、折磨,还有苟且偷生的耻辱感。

      那时他和花姐的感情,就如同一个受活的过程,双方都给不出这段爱情的最终走向,是步入婚姻,还是分道扬镳?

      步入婚姻是可笑的,恋爱没处理好就结婚,那婚姻处理不好,是不是又接着生孩子?两个人恶劣关系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彼此都绑死了,堕入再也爬不出的深渊?

      而分道扬镳又是可惜的,他们都是彼此爱上的第一个人,两看相厌是真的,但爱的痕迹还存在着不是吗?尽管无比飘渺。

      这时,花姐和小舟两个人对感情关系的处理,都采取了逃避的方式。

      两个人的逃避都带有彼此的性格特色,花姐是更拼命地工作,把伤心的时间花在挣钱上,每个月多到手的那点工资,至少可以弥补些受伤的心。

      而小舟则是在染上酗酒的恶习后,还抽上了烟。

      花姐更看不上他了,擦身而过时,他身边的烟酒味让她本能地皱鼻,而她脸上嫌恶的神色全被小舟刻进心里。

      他们的彻底闹翻,是在花姐向厂里请假回家,假期休完回厂后。

      花姐的父亲在帮村里人抬棺材,上山时路滑摔了一跤。

      那一跤伤得不重,但农村人抬棺材忌讳棺材落地,她父亲下意识地用身体去垫,被实木棺材砸到盆骨,五十岁的人这样来一场,不死也和残废没分别了。

      那家人也觉得倒霉,他们是宁愿棺材落地,也不宁愿落在花姐父亲身上啊,棺材落地说法是倒霉几年,可落花姐父亲身上,马上就倒霉了。

      农村谁都不富裕,他们只愿也只能出一万五,多的把土房扒了也拿不出。

      花姐一家只能认栽,谁都没让老头子去给棺材当垫子,他自己要扑过去,还搞得自己也半只脚踏进棺材里。

      事发突然,花姐请假请得急,连厂里请假的正常流程都没走,只和包主任招呼了声就走了。

      包主任也没多话,按辈分,四十出头的他,还得叫花姐五十岁的父亲一声“哥”,中年人盆骨骨折有多严重,他比花姐更清楚。

      包主任甚至在花姐哭着跟他请假时,心里就做好了,她父亲因重伤不治,事假变丧假的准备。

      花姐离厂,员工请假流程没走,女朋友请假流程更没顾上。

      小舟见当天下午她人不在工位,还以为自己记错班次表了——两人即便在冷战期间,双方也记得彼此的排班表。

      小舟问同事,同事比他更莫名其妙,“你家的没来上班,你问我?”

      另一个说:“今上午我本来有事要找包主任,敲门进去看见花姐在主任办公室哭,我不好意思,出来了,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哭。”

      人与人的脑回路是有区别的,备受爱情烈火油烹的人,脑回路则比常人更加清奇,常人遇到这情况回想:那我得去问问包主任她为什么哭,又为什么哭了又消失了。

      而小舟的脑回路是:去找一个已婚多年的老男人哭,也不找你现成的男友哭?是老男人的阅历更懂你的眼泪吗?

      同事们看样子都知道,这两人最近在闹别扭,一边感慨爱情这捣鬼的玩意儿,是无论开场多么超凡脱俗,到最后都不免落入双方势同水火的俗套。

      一边又不忍心眼见这场轰轰烈烈起头的感情,就这样草草收尾。

      有人跑到包主任办公室去把原由搞清了,回到车间和小舟说:“花姐爸爸出事,把盆骨摔骨折了,这才匆匆忙忙招呼不打走的。”

      每个工厂的车间都是大集体,各人的事在这大集体里没有藏私说法。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发表看法,基本成两派:女人的看法是小舟不像话,对女朋友居然疏忽到如此地步。

      男同志们不乐意了,“你们女人遇上事都藏着,连个通知都没有,我们男人找对象,还要学读心术?”

      “你朝夕相处的另一半你都读不懂,要你做屁?我看你们男人读领导的时候,倒是读得很透。”

      两拨人的嘈杂让小舟更加心烦意乱,一下车间他就把自己关宿舍里喝酒,之前喝猛了,舍友们还会管管他,这次舍友们全出去,他一个人喝个够。

      等凌晨舍友们回来,看趴在桌子上醉倒的小刚,几个人给他脱了衣服,又擦两下身体放床上。

      次日,小舟正好调休,宿舍里另外也有两个舍友和他同班次,三个人睡到下午,另外两个饿了要买饭,问小舟吃什么,没听见他回答。

      两个人想喝得再醉,这时候也该醒了吧?又叫了两声,小舟依然没回应。

      有个按耐不住,走到他床前推了两下,小舟跟死了似的不动弹。

      两个舍友电光石火地对视一眼,想一处去了。

      小舟本就是内向和敏感的性格,可别是干傻事了吧?

      两人也不管脉搏还有没有,跳动得还强不强烈,一头一尾抬着就送医务室。

      值班的黄医生凭直觉判断出,是大量饮酒导致的酒精中毒,怕叫救护车来不及,用厂里专车赶紧送进医院。

      近深秋的夜晚,光是看看医院窗外萧瑟的落叶,就够让人伤感了,更不必说,小舟还是因失意而过度饮酒给送进来的。

      上次住进这家医院的时候,他和花姐的爱情正在萌芽时分,而这次已几近凋零了。

      古人用“断肠”形容人伤心到极度,小舟这次被爱情和酒精折磨得腹绞痛的身体,也是体会到了“愁肠寸断”并非夸张。

      这一刻的天涯断肠人不止小舟一个,近三千公里外的花姐,在病房里守着她的重伤老父亲,也正断着肠。

      他们俩在同一轮弯月下,隔着天远地远,用“断肠”的方式,承受双方带给彼此的痛,他们不知需要多久才会康复,去迎候下一次断肠,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再次承受断肠的能力。

      小舟住院期间,负责他床位的护士梅梅,对他态度十分恶劣,做什么都不耐烦。

      起初小舟以为梅梅只是厌烦她的职业,于是他在理解的同时,也忍受梅梅对他的不耐烦。

      可没过多久,他发现病房里的病人,个个比他难伺候,但梅梅却不厌其烦地伺候那些人。

      如此分明的区别对待,让他心里不好过了,尽管自己住院病因最轻,可自己也几乎没麻烦过她吧?除了最基础的换药水、注射之外,她还替自己干了什么?

      小舟心里本来就为了花姐的事愁闷,又在医院里受这样的窝囊气,他索性匪起来了。

      之前怕麻烦到护士梅梅,他上厕所都小心翼翼的,怕把输液那只手碰到肿了,又要麻烦她重新注射,既然麻不麻烦她,她都烦自己,那就让她烦好了。

      小舟不再强忍到实在是憋不住了才去厕所,他一有感觉就去,输液那只手也不仔细了,大大方方地动,出血了肿了,他也像病房里其他病人那样,不吝啬地呼叫护士。

      梅梅没好气地给他重新打针,边打边骂:“你还是小孩子?控制不了自己身体?两只手都肿成猪蹄了,我看你身上还有哪里可以戳!”

      小舟不理她,反正惹得她不舒服,烦得她来回折腾,自己报复的目的就达到了。

      梅梅见他不说话,更气了,手上动作狠辣起来,小舟没忍住“嘶”一声。

      “动啊!”梅梅得意地说,“你这次再瞎折腾,我下次下手更重!”

      “喂!”病房里有人看不过去了,“护士,你轻点嘛!人家的手又不是块死肉,哪有你这样不留情的?”

      梅梅说:“我看他就是喜欢这样,不然一天让我跑四五次?”

      另一个病号笑道:“你们护士不照顾照顾病人心灵呀?人家小伙子是失恋,喝酒喝多了送进来的,你不关爱他就算了,还跟着伤害他。”

      “你们不懂,”起头那个笑道,“年轻女人,尤其是还漂亮的,最懂怎么伤害男人!”

      同病房的病人们是从下工后,来看望小舟的工友们嘴里得知的。

      住院是件非常无聊的事,在病床上躺一天抵外面过三天,任何屁大点的事放到病房里,都可以闹上好几天。

      就在一堆人因无聊而过分夸张的热闹里,小舟和护士梅梅作为引起他们热闹的主人公,眼神在空中不经意地交接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就这匆匆一眼,让梅梅惊讶地发现,小舟略显苍白的五官其实十分俊秀。

      挺拔却窄细的鼻梁,使他的中庭不像大多拥有高鼻梁的男人那样,高得近乎冷酷;两瓣嘴唇,下唇比上唇略厚,她听大人说男人嘴长成这样是很薄情的,可薄情的人,怎么会做出为情把自己搞得住院这样深情的事?再往下,是微微前翘的下巴,这种下巴笑起来时,从侧面看为尤为可爱。

      梅梅手上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未发觉地轻了,她重新给插输液针的地方贴上胶布后,三两下就收拾完出去。

      出了病房,她感到自己一阵口干,心跳得好重。

      她讶异于刚刚连一秒都不到的对视里,她把他竟看得很仔细,连他左眼下一颗极微小的痣也看见了,有说法是,只有喜欢偷偷躲起来流泪的人,泪痣才会生得这样小。

      他也会躲起来为那个让他失恋的女人哭泣吗?

      梅梅摇了摇头,青天白日的是疯了吗?对一个男病人的脸想入非非。

      可等到晚上,同事想请她帮忙值夜班,同事从部队休假的男友今晚到火车站,他们整整一年没见了,彼此都想成为对方第一个见到的人。

      梅梅答应了,尽管她今晚有个早说好要赴的约。

      她的父母和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父母定下的,两边大人都认为,双方子女无比适配,医生和护士,无论是做同事还是夫妻,这世上都挑不出比他们更配对的组合了。

      梅梅打电话到父母家,没人接听,她留言说自己因为工作不得已的原因,今晚以及之后几天必须留院。

      最后她语气很铁血地强调,这世上没有什么约定比救死扶伤更重要,对方是医生更应该体谅她这点,如果这点都不能体谅,那么他们这对医生和护士的配对,并不如双方父母想的那样搭调。

      放下电话,梅梅自己都笑了,救死扶伤?为什么说这四个字时,脑海里浮出的是那张苍白俊秀的脸?

      她转头又想,失恋也是可以死人的,酒精中毒如果迟些送进医院,是真能致人死亡的,那个人虽然救过来了,但心呢?拯救一个破碎的心不也是护士的责任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这个护士可管得够宽的。

      晚上梅梅查房,小舟病房里的病人,除了他都睡了。

      梅梅轻轻走到他床位,很小的音量,不单是怕吵醒病人,还是怕被人察觉她态度的陡转,“睡不着?”

      小舟在病房蒙昧的黑暗里,觉得女人简直纷繁复杂。

      你永远搞不懂她们什么时候突然对你好起来,又为什么突然糟糕起来。

      “嗯。”他淡淡应一声。

      “你白天睡够了吧?”梅梅问。

      “嗯。”小舟嘴都不动,用鼻音代替回答。

      “你要不要起床,我带你到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这病房里待久了空气可够闷的。”

      这话说出来像没经过大脑,把梅梅自己都吓一跳。

      “啊?”小舟也被她吓到了。

      “反正是一楼,出去就是草地花坛,你还走不动?”梅梅豁出去了。

      小舟在光线稀薄的病房里,一双眼尤其亮,他不懂这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快起来,你不懂酒精中毒就是要多呼吸新鲜空气?”梅梅催促他,说着就上手给他掀被子了。

      小舟跟她抢夺自己被子,又怕闹出声来打扰到其他病人,他又急又小声地骂:“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我让你呼吸新鲜空气有错?”梅梅蛮劲上来了,她从小就蛮,全家人都让她蛮,谁让她是独生孩子呢?

      “你不要拉我,”小舟急了,“我自己晓得起来。”

      小舟想,就是有什么事,也不能大晚上在病房里跟她闹,出病房了,他大男人一个还能吃女人的亏?

      小舟起身,梅梅又说:“穿件衣服,夜里露水重,别感冒了!”

      “哦。”小舟把外套凑合着往自己身上一搭,反正很快就回来了,穿上还懒得再脱下来。

      梅梅带小舟到了院里的一汪人工湖旁,湖面在夜风的吹拂下,荡着微微水波纹,不知怎地,梅梅觉得今晚的人工湖比素日更美几分。

      “什么事?”小舟可没心情欣赏风景,他的情伤还没舔舐完,他的心抽不出空想其他。

      “怎么把自己搞住院了?”梅梅不愿辜负今晚的良夜,雄起胆子问。

      “酒精中毒。”小舟的语气表达了另一层含义:你作为护士,你不晓得你负责的病人什么原因住院?

      “我当然知道你是因为这个,我是说你怎么会酒精中毒!”梅梅像没意识到,自己这叫爱管闲事。

      小舟奇怪地看他一眼,住院理由,医院的护士也要管?

      “问你啊!”梅梅逼着他说。

      “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不舒服?”

      “关你什么事?”小舟没风度了。

      这女人难道不懂什么叫隐私吗?尊重别人的隐私的人,才配叫人!

      “因为女朋友?”梅梅戳穿他。

      小舟恼了,“你烦不烦?你们医院住院还管这些?”

      “我们医院不管,我管!”

      小舟表情像挨了她一闷棍似的,大脑彻底失去思考,如果身旁这女人不是之前恶劣态度的那个,他都要怀疑,今夜他会收到一个告白了。

      “你有病吧?”小刚罗列她不久前的恶形恶状,“我药水吊完了,给我拔针你都嫌烦,现在你不嫌烦了?”

      “之前嫌,现在不嫌!”梅梅说。

      小舟此时觉得,要想搞懂女人,必须特地开门课程,实践和理论都少不了。

      还有六月的天怎么能说是娃娃的脸?应该是女人的脸。

      “为什么?”小舟问她,他想自己要是能搞懂这个女护士了,是不是也能搞懂花姐了?

      梅梅说:“我不相信这世道,还会有少年维特那样的人。”她赌他不知道少年维特是谁,她把他来历打听清了,一个工厂男工。

      他们这些人,就像一头被蒙住眼的驴,只知道围着磨盘转,却不知道为什么围着磨盘转。

      像牲口一样,只为饱食终日活着的人,怎么会知道少年维特呢?

      梅梅心里有点点失望,失望他不知道少年维特,却浪费了他拥有的,那张少年维特式忧郁漂亮的脸。

      “你是说我像维特?”

      在“维特”这个被歌德制造出的虚拟人物出现后,小舟有了和梅梅交谈的兴趣。

      “你知道维特?”梅梅尖利的嗓音全是惊喜。

      小舟当然知道,有关于维特的那本书,就静静躺在厂宿舍楼下,二号大书柜第四层靠右边,跟新的似的。

      小舟怀疑它被放在书柜里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阅读过它。

      小舟对梅梅点了点头。

      梅梅又问:“你觉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小舟想到花姐,他在读完《少年维特之烦恼》之后,把故事讲给花姐听过。

      他每读完一本书,都会把故事复述两遍,第一遍在笔记本上,第二遍口述给花姐听。

      他得确保自己第二遍的口述,是经过文字凝练后,没有多余的废话,因为花姐对这些名著里的人物,通常的看法就是吃饱了撑的无聊。

      她说:“当然人要是不无聊,也干不出这些事,干不出这些事又怎么能写成小说呢?”

      在她看来小说里的人物,和创造他们的作者是同等的无聊,光埋首桌前,奋笔疾书就是件顶无聊的事,能长年累月做无聊事的人,不是顶无聊?

      这就是她和小舟在思想上的重大分歧之一,小舟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能一天不读书,在流水线上干得再累,他每天仍要至少抽出半个小时来阅读。

      小舟记得,花姐在听见维特是个出生于富裕的中产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因为心爱的姑娘同别人订婚,之后又感到社会格格不入,对生活无望而自杀的人后,脸上的嫌弃像看到一堆垃圾。

      她说:“怎么还会有这种人?不过这种人早死也好,早死还能少遭罪。”

      小舟在听见她这样的评价,心被刺痛了,他自己是能和绝望的维特共情的。

      随后花姐说:“少看点这些书,人都看傻了!”

      “问你!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梅梅的截停了小舟的回忆片段。

      小舟说:“能是什么人,一个没用的人!”他嘲讽维特就像嘲讽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说?”梅梅不满意了,“他多么可怜?”

      “是,”小舟说,“你们女人难道还会爱可怜的男人?”

      “那你认为我们女人会爱什么样的男人?”

      小舟说:“在你们女人看来,全身心沉浸于爱情的男人,肯定是愚蠢平庸的,而利用爱情来做生活调味剂的男人,才能在生活上有作为,你们女人不就喜欢有作为的男人吗?”

      他想到花姐和包主任,还有比包主任更风光的其他主任,其他老总,每次这些在社会上有地位的男人来厂里,总会引起不少女工们的钦佩和敬仰,男工也同样。

      “你的那个她,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吧?”梅梅指出那个让小舟心痛的女人。

      “你不喜欢?”小舟笑了笑,斜睨了她一眼,你少给我假装!

      “我为什么要喜欢?!”梅梅被冒犯了似的应激起来,“这些男人多么无聊?”

      梅梅的父亲就是这样无聊的男人,很忙,物质上没有亏待家人,但在感情上他永远欠家人一辈子。

      梅梅良好的家庭条件,让她拥有早于当代绝大部分人的认知:一个完整的家庭,情感的需求和物质需求同样重要,对家庭负责,可不是让全家人吃饱饭就完事。

      “无聊?”小舟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他的生活圈层,从没让他接触过,把拥有权力的男人,视为无聊的女人。

      “你不觉得他们无聊?”梅梅嫌弃地说,“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想说服谁,和人平等交流的意识是根本没有!”

      梅梅的父亲梅院长就是这样的人,和他谈话你只有两张选择:要么你说服他,要么你被他说服。

      “是无聊。”小舟笑了笑,他对这个女孩生出了些许好感,他想经过今晚,他们能做成朋友也说不定。

      “你的女朋友是不是也是这样无聊的人?”梅梅不死心地打探。

      小舟不高兴了,他维护起花姐来:“我每次看完一本书,她都会听我讲一遍的,她怎么可能无聊?”无聊的人会有心情听别人讲故事?

      “是吗?”梅梅突然被小舟的维护刺激到,“她不无聊,她怎么不自己看书?是不识字的文盲?!”

      梅梅此时的作态,如果放在图文词典里,会是“吃醋”的最佳详解。

      小舟替花姐辩解道:“她是我们工厂的组长,每天那么多事要做,哪有时间看书?”

      这个理由很拙劣,他不懂自己的辩解,是不想身旁的女护士把花姐看扁,还是不想看扁他找了个“无聊”的女友。

      梅梅立马揭穿他,“我叔叔的女儿在美国留学,她要几乎每天都要到餐馆打工挣生活费,平时还要上课,但她都能抽出时间看书,看得还比我多!”

      小舟感到身体突然僵硬无力,这个女护士和花姐有一点很像,她们存心想揭穿某人时,是犀利又不留情面。

      小舟很想问她,你拆穿我的目的是什么?击溃一个男人在人前树立的岌岌可危的自卑感,让你感到荣耀吗?

      女护士的揭穿,让小舟不得不直面他和花姐在一起时,一再逃避的事实:他们在很多方面,其实是没有共同语言的,甚至是鸡同鸭讲,支撑他们走过来的是感情,可这份感情和爱情有关吗?自己是不是将这份依赖母性的感情和爱情混淆了?

      于对文学有渴望和追求的小舟来说,混淆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混淆爱情。

      爱情是生活里唯一不能出差错的事,他生活里其他出差错的事,很多是不受他控制的,但爱情这件难得可控的事,他坚决不能让它出错,或者出错了继续错下去。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这次梅梅带着得意,你看我已经把你拆穿。

      这女孩可真残忍啊,小舟想,和花姐一样残忍,每次看穿他后还要乘胜追击地证明她们的正确性,然后逼着自己也承认她们的正确。

      小舟一下就爆发了,他的暴躁破坏了这个只有用诗词,才够贴切表达的美好夜晚。

      “你烦不烦?大晚上把人带到这里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看看,我和你是孤男寡女,你有廉耻没有?!”

      “廉耻”,他用几千年来,男人惯用的羞辱女人的字眼羞辱她,因为是她先羞辱自己的,她羞辱他错爱了一个女人,或者羞辱他,竟然会把爱情搞混。

      “你瞎激动什么?!”梅梅可没受过这种气。

      廉耻?她最瞧不起动不动给女人扣贞操枷锁的男人,她不吃这一套。

      “廉耻?”梅梅说,“如果你认为一个女人在夜里邀请男人出来谈话是没有廉耻,我是否也能以你们男人的标准来评判你,你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得住院就是丢了你们男人的廉耻!”

      梅梅看见了自己这句话在小舟脸上引起了效果,一记响亮耳光的效果。

      这一耳光打得好重啊,小舟的泪登时就从眼眶里淌下来,毫无阻碍,他已经被女护士的话,伤得失去力气抑住眼泪。

      “你哭什么?”梅梅吓坏了。

      她从未见过,会因一句话就立刻流泪的男人,这种男人只有在文学小说里才能寻见,像维特一般的男人,不,是男孩,他们的泪,总是在一颗敏感的心遭遇无望爱情,或压抑现实时夺眶而出。

      “别哭了!”梅梅手忙脚乱地用她妈每天洗好的手帕给小舟擦眼泪,她把人家惹哭的,她就该负责。

      小舟不理她,只是流泪,他为自己年少就经历生活的艰辛,和感情的坎坷而流泪,他为自己还没学会面对这个世界,就过早地承受它的残酷而流泪。

      小舟哭了很久,梅梅的手帕都能拧出水了,他的眼泪却还没断。

      梅梅想如果林黛玉可以是个男人,那怎么也必须是小舟了,或者维特就像男人里的林黛玉,林黛玉就像男人里的维特。

      梅梅一脑子乱七八糟等着他哭完,好不容易小舟哭累了,她干巴巴地说:“对不起......啊?......”

      那个“啊”是:“你就原谅我,好吧?”

      小舟泪止住了,理智迟到地追上来,才觉察到自己多不像话。

      “喂,”梅梅用肩膀撞撞他,“你刚才哭那么凶,是不是想到她了?”

      梅梅觉得,如果一个男人,可以在一个女人面前任他自己眼泪肆虐,那么他们该是无话不谈的关系了吧?

      小舟“嗯”了一声。

      “他不要你了吗?”梅梅问。

      小舟自己也弄不清,花姐还要不要他了,他只觉身边的这个女护士较真起来,倒是跟花姐有得一拼,或许问她还会有答案。

      他清了清喉咙,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没出息,“如果你的父母出事了,可能会失去生命,我是说如果,你别当真......”

      梅梅指出他的逻辑错误,“我不当真我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只有当真了我才能把情感带入进去。”

      好,那你就当真吧,反正我没有恶意,小舟心里吐槽她,又接着说:“然后你是有对象的,你会一声不响都不告诉你男朋友,就回到你父母身边吗?”

      梅梅心想:是你,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你肯定比我还先哭

      她被自己想的逗笑,小舟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觉得逗我很好玩?”

      “没有没有!”梅梅迅速摇头,

      “那你是怎么想的?”虽然这女护士看起来不靠谱,但小舟此刻很想了解他的想法。

      “我当然不会!”梅梅笑着说,“我爸可重啦,我和我妈两个人抬着都费劲,有个对象回去当苦力使不是很好?怎么了,那个一声不吭回去的女人就是你的对象吗?”

      小舟苦笑一声承认了。

      “也许她爸爸很轻吧,所以用不着你回去做苦力。”

      小舟被她一个颇有冷意的笑话逗笑了,他的笑也带着稀碎的冰凉。

      这一刻,梅梅这个从护士学院里一出来,就做上无私职业的女孩,乍然就想自私起来,她把心里的话隐藏了。

      隐藏的话是:你知道现在你该怎么办吗?你该立马买车票追到她家里,比你喝闷酒喝得住院有作用得多!

      但她没有说话,她觉得那个令他神伤的女人和他是不般配的,他们只是因为年轻,谈了场风马牛不相及的恋爱,这一切都有待矫正,如果不被矫正,两个人可就把一辈子错过去了。

      那么这个感情丰富细腻的男人,适合什么样的另一半呢?至少是一个不会在他谈论文学时,指出文学无聊的人吧?至少是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吧?

      自己和他?这个想法跳出来,梅梅把自己吓得从长椅上站起来。

      “你怎么了?”小舟问她。

      小舟被伤情泪水洗过的眼珠澄澈而无底,如同闹鬼的井,看久了就会把你吸进去,梅梅此刻就被他吸进去了。

      她没头没脑问一句:“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处对象怎么样?”

      “还用说?肯定不错啊!”小舟没多想,只当他们交换对彼此的看法,自己刚才不也问了相似的问题吗?

      “哪里不错?”梅梅不接受他笼统,没有细节的回答。

      小舟想当然地说:“在我们老家的县城,你这样的女护士一般人家可高攀不起。”

      小舟老家的县城医院里,女护士们脸上雪白的口罩,头上像馄饨似的帽子,或浅蓝或洁白的制服,以及她们从你身边走过时药水味,这些都是高不可攀的象征,这世上还有比洁白、浅蓝更纯洁、更高贵的颜色吗?

      “你不要说这些!”梅梅急了,“我说的是我这个人,你别扯上我干什么,我刚才说你也没扯上你的职业啊,你就评价我这个人。”

      她这话说得,在这个钱大于情的时代,对一个人的评价怎么能脱离身份?

      但小舟还真脱离了,他说:“我喜欢和你说话,因为在我身边,我找不到和我共同看过一本书的人。”

      “你是说我们是知己?”梅梅狡猾地为他们刚认识的关系上升了老高一个层次。

      “知己?”小舟尚未反应过来,他们怎么白天还互看不惯,晚上就成知己了?

      “你想想看,有共同语言不就是知己了?你见过世上有名的知己,没有共同语言的?”

      梅梅太狡猾了,她抓住哭累的小舟,没有多余精力,分析出她的逻辑错误。

      有共同话题是成为知己的充分条件,但并不必要,这年头谁和谁碰上没两句共同话题聊呢?照梅梅这样说,满大街的人都是知己了。

      但刚哭得脑子一片混沌,意识初具雏形的小舟没想到,他就真和梅梅成了知己。

      他问他的新知己:“你怎么对我态度转变得那么快?”

      梅梅说:“我讨厌喝酒没节制的人,我家楼下那个男人,一喝醉就打老婆打孩子!”

      小舟说:“我喝酒又没这些坏习惯,我喝醉了就睡!”

      “你都喝醉了你怎么知道?”

      “我的室友告诉我的呀!”

      “我不信,”梅梅说,“除非你哪天喝醉了给我看!”

      “啊?”小刚感到丝丝不对,却又无法立即想到哪里真不对。

      梅梅掐断他思路,“都是知己了,一起喝酒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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