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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花姐(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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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很强烈的刺眼白光,刺眼到这种程度,让花姐感到不是手术室就是天堂了。
自己肯定能进天堂吧?哪有救人命把自己命都搭掉的,还被拦在天堂之外的道理。
“醒了!”
“醒了!”
花姐眼睛刚适应完强光的刺激,耳朵又遭受强音的刺激。
喊的人仿佛像见证了一个奇迹般发出疯狂尖叫。
等她意识聚拢,视线重新回归到自己眼眶里,她才发现这是一间医院病房。
“别动!别动!”说话的是她管理小组人员之一的小张。
小张激动地说:“姐,你总算醒了,昏了一天多啊,吓死我们了!”
“小丹呢?”花姐做出口型,但她没听见自己声音。
“什么姐?”小张同样没听见。
花姐又用力尝试了一次发声,依然没有声音。
她和小张两个人立马互望一眼。
小张冲去病房就去叫医生,而花姐独自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她的青天老太爷,做好人不死的代价就是成为哑巴吗?
花姐在失去自己嗓子后,她才追悔莫及地忆起自己过去那把嗓子多么美妙。
读书时哪次学校组织唱歌活动不是她领头?
这把嗓子不仅能唱出动人悦耳的曲调,还能在她与人发生争执时不落下风。
这是把难得的雅俗兼有的嗓子,而它已经在一场伟大的救人行动中代替它的主人牺牲了。
花姐正想为自己的嗓子痛哭一场,小张已经带着医生进门了。
花姐像垂死挣扎的人看见救星一样,抓着医生,任大张的嘴发出无声的求救。
医生却比她淡定。
花姐看着他的淡定十分生气,他妈的,你狗日的一定想人没死就够幸运了,不能说话算什么?反正你们这些女工又不靠说话挣钱,反正嘴的功能不是吃就是说,吃比说重要,不说不会死,不吃会饿死。
花姐呜啊哇啦地把最肮脏的字眼,最恶毒的怨愤用一个个口型表达出来。
医生却用一只手钳住她双颊,另一只手拿出个微型手电朝她口腔里照。
花姐挣扎着,小张急忙按住她手。
小张都被刚醒来的她弄出一身汗了,又是佩服又是受累地说:“姐,你这身体健壮得简直没话说!”
医生看了会儿松手了,语气轻松地说:“这是喉粘膜受损了,得一两个月才能恢复好,在喉咙彻底痊愈之前,你尽量少说话。”
花姐停止了挣扎。
医生在说完话后,在她心里的形象又陡然地崇高神圣起来,她乖顺地点了点头,表示一定听吩咐,又双手合十学信仰佛教的人那般表达感谢。
没办法,花姐口头语言比肢体语言丰富,她又不会手语。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用身体表示感谢的方法,总不能让她没出息的下跪吧?
等医生出去后,小张给她倒了杯温水,看她喝下,敬佩万分地说:“姐,这次火灾,我们车间可一次出了两个英雄,还是男女双雄!”
花姐听不明白这小子在说些什么,她以手指脑袋,表示自己没听懂,让小张把话说明白。
“姐,你不知道?”小张讶异。
我在晕倒时该知道什么?花姐用眼神没好气地告诉小张。
“你跑进去救小丹,但是还没救出来,两个人都晕倒了,小舟又跑进去把你们救了!”
什么?!花姐一口水没吞下去差点把自己呛死。
小张给她轻拍后背,又说:“小舟和小丹两个人就在隔壁病房,他们醒得比你早,醒来还问你怎样了,听说还在昏迷,急得还是医生打了两针镇定剂才安生下来。”
“姐,你可别觉得自己窝囊,你不知道,要不是你把小丹带出来好长一截路,小舟后面冲进去抢回来的也只能是一具尸体。”
是他救了自己?
花姐不敢相信,那个在车间里唯唯诺诺,缺乏男子气概的小舟会不顾危险,把生死置之度外地来营救自己?
“是不是很不敢相信?”小张也仍余有震撼,“我们亲眼看见他冲进去,谁都不敢信居然会是他,他那个人你晓得......”
花姐的眼神在说:他那个人关键时候是要比你们男人些是吧?你们只有在吃喝嫖赌时,天生的男性特质才会喷薄出来。
小张被花姐的眼神看得很不是滋味,那眼神鄙视意味太浓,看久了实在伤自尊。
他挪过眼,岔开话题道:“反正姐,这次你和小舟都成英雄了,肯定要受表彰,说不定还会往上升一升。”
花姐倒是没想到他说的这层,这次风风火火一趟,命还在,嗓子也还在,她就够庆幸了。
人只有濒临死亡过,才会知道什么生死看淡的全是屁话,只有手里切切实实地握着命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装腔装势的废话。
越宣称自己不怕死的人,紧要关头越怕死。
否则那天起火,平时“光脚不怕穿鞋”的六兄弟怎么没一个冲进去?
小张还在花姐耳边吵闹,他先于厂领导之前,把花姐英勇救人后在厂里的美好蓝图给规划了出来。
花姐嫌他聒噪得烦,比划了两下示意自己要睡了,让他出去。
小张出去后,花姐心里咚咚地跳,她分不清自己此刻剧烈的心跳是为了劫后余生的后怕,还是其他的。
她想自己怎么就晕过去了呢?
那样一个勇猛十足的小舟就在她晕厥时冒了出来,把自己和小丹从一片快要烧身的火海里解救了出来。
让花姐心跳得更剧烈的缘由是,小舟那一趟绝对是专门为了救自己,她能肯定跟小丹半点关系没有,他是为了救自己才顺便捎上了小丹。
这个人的男子气概不是没有,而是具有针对性。
他的男子气概在平时大众认为应该表现出来时隐藏了,就为等到在特定时候,特定的人身上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
认识到这点,花姐全身都做出反应,一种叫荷尔蒙的激素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搞得她身体烧坏了似的红,似乎从火场里逃出来的热度还未散去。
刹那间,花姐的肉|体和精神已进入了它的下一段发育,那是青春的最后一段,一个女人对男人动情后的发育。
包主任在花姐醒来后没多久就赶到病房,他对小丹说:“姑奶奶你总算醒了!”
这句“姑奶奶”全然没有以前他那种老辈钻小辈年龄空子的油腔滑调,而是纯正的真诚和敬佩。
花姐指了指自己喉咙,表示说不了话,所以对包主任这句“姑奶奶”的尊称只能勉为其难收下了。
“好大的胆!”包主任夸赞道,“火烧那么凶,你都敢跑进去,你身上很有你们那边人的胆识嘛!”
包主任夸的是花姐的原籍省份,那个省曾在抗日战争时期,出过数百万军人,他们其中很多人南征北战的戎马生涯就是从脚踩一双草鞋开始的。
花姐要比她的先辈们有进步,她当初南下踩的是一双球鞋。
花姐对包主任点了点头,谢谢你主任,难为你还记得我们那边人的特色。
包主任赞美的神色没持续多久,又对花姐把脸垮下了,“下次可不准了!要不是小舟,这次赔进去的就是两条人命!你们两个还有默契,救人还救起接力赛来!”
花姐脸上笑了笑,心里乐颠颠的,她那绽开来的少女情怀,已经把包主任刚才将她和小舟放在一起的话,自动美化成了他们配合默契的意思。
“傻笑什么?”包主任今天是完全的长辈做派,“我跟你说公司领导那边得到消息了,过两天肯定要派人飞过来慰问,丫头,你可是给我长脸了!”
花姐又对包主任比了两个手势,包主任没看懂,去医生办公室找来了纸笔让她把话写下来。
花姐歪歪扭扭、稚气十足的字蕴含了她对包主任的关切。
纸上写道:主任,这次的事会对你有影响吗?
包主任今天匆忙从宿舍赶来,忘带眼镜,看着白纸上像蚯蚓爬的字险些没引起他一阵眩晕。
他心里苦笑,这样一个标致的女孩怎么能写出这一手不标致的字?
随即又泛起惭愧,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偏远地区受教育的欠缺。
包主任毫不留情地批判自己,这样一个善良、勇敢、仗义的女孩,你往日怎么有脸在口角上占人家便宜?还让人家因为你被车间里的男工们时不时调侃两句猥琐玩笑?
望着花姐在经历一场火灾后澄亮的双眼,包主任对自己下了痛改前非的死命令。
以后对花姐,不,对车间里所有女工都不能再起任何不该有的歪心思,这群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工们不是送上来让他占便宜的,做不到怜惜她们,也不该糟蹋或者轻贱她们。
他说:“小花,你这孩子怎么还关心起我来了?我就是受点罚也该,再说了,原因查明了是机器的问题,那外国机器运作得好好的突然烧起来了,等上面的人自己和外国人扯皮去吧,我们重要的是先把身体养好!”
养身体?花姐的心颠了下,养身体可上不了流水线,那工资怎么办?
她立即在纸上写下:包主任,我可以上岗,我除了不能说话,身体已经完全复位了。
包主任看了后,两道眉毛一皱,官腔又出来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说了听医生话养身体就行了,还会少了你吃喝,少了你工资?你现在成反面英雄了,再怎么人事那边也不会把你工资少了吧?”
花姐心落回原处了,又在纸上写下:为什么是反面英雄?
“那还用说?个个都像你这样冲进去,造成重大事故,我们坐办公室的不一个二个全跟着下马?!”
包主任还是自视甚高了,花姐心想:你一个车间主任还用得起“下马”这个词?
包主任又叮嘱了几句让花姐放宽心的话,才出了病房了。
在病房躺了个星期后花姐受不了了。
于劳动惯了的人而言,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休息完全是受刑,在包主任办公室她死缠烂打了好久,才获得首肯,准允回到车间。
回到车间后,花姐却没觉得好过多少,所有都不对劲了,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小舟,可真等避开了,心里有怅然若失的。
他们的事就像一段音乐在突然高昂起来时被画上了休止符,一切本该继续往下浪漫延展的事忽地就叫停了,让花姐心里生了场大病似的空虚。
火灾发生的三个星期后,公司总部的一位高层来了,为他的到来,厂里还临时搭建了个简易舞台,专供他在上面手舞足蹈地发表演讲。
花姐和小舟作为英雌和英雄,在台上和高层领导拍了好多张照片,她对着台下闪强光的镜头想,这次是把前半生十几年没拍的照全补足了。
此时失语的花姐,无法用言语回馈高层领导一趟飞机专程从北京送来的关怀和体贴。
所以她只能在肢体上将感谢表达得尤为激烈,在台子上她觉得自己也跟着这位领导手舞足蹈起来了,这搭起来的台子也为她的表演贡献了场地。
和高层领导你拥我抱的环节结束后,正常表演还没有完。
这位领导来了一出非常浪漫的意料之外。
他在台上卖了个俏皮,问嗓子没受损的小舟,“为什么愿意冒着生命风险英雄救美?”
台下发出了好大一阵笑声,那笑声一浪掀起一浪将花姐包围,当下“浪漫”和“爱情”这两个关联度很大的词,在花姐心里有了一个具象化的场地,那就是海滩。
她站的舞台就是海滩,台下人群的大笑就是海浪,海浪包围着海滩正如笑声包围着她,她和海滩一样无处遁逃。
小舟说谎了,他红着脸说:“因为大家都是一个车间的同事。”
小舟的回答令大家不满意的同时,也令花姐不满意。
台下有人说:“既然是救同事,那你小子红脸做什么?”
小舟对台下说:“你要是站在台上,你不红脸?”
下面的人说:“人家郭总就没红脸!”
小舟来这里后也略懂了点人情世故皮毛,他说:“所以人家才叫郭总啊!”
这下台下笑得更大声了,小舟在此处耍了个狡猾,他才不是故意凑趣奉承远道而来的郭总,他只想用这句奉承岔开郭总和台下人对他的追问。
没想到郭总到底是郭总,奉承听得多了,远不如折腾折腾年轻人好玩,他不打算轻易放过小周。
郭总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问小舟:“我听人说,你是看见我们小花同志冲进火场后,你才冲进去的。”
他实际上是说:你小子的同事还具备筛选性了?
台下又有人起哄:“都说了是英雄救美,小丹哪有我们花姐没?长得不美,名字里敢带个花?”
郭总接得很好,也许当领导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主持人天赋,他问小舟:“那你觉得小花美不美?”
“美。”小舟眼也不看花姐。
郭总说:“你看都不看人家,你晓得人家美。”
小舟中计了:“我现在没看,我以前也没看?”
郭总说:“原来是这样,你小子平日是没少看,熟悉得都刻进脑子里了。”
台下众人的笑声,快把整个厂房给掀了。
花姐感到自己整个人也被这一波又一波似乎永不停下的笑浪给淹没了,她想,如果这就是爱情的话,来得也过于猛烈了吧?令她窒息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那天的火灾现场。
爱情凶猛起来原来是冰火两重天的感受。
她之前和小舟在出院后画上的休止符,是在等待第二个更高昂情绪的表达,且同上次一般,都是将感情公之于众的抒发。
在领导南巡的慰问表彰大会结束后,花姐和小舟再没有互相回避的空间了,即使他们刻意不和对方碰面,周围人也会好事,或说理所应当地把他们凑一对。
车间里的人要是看见两个人现身没有出双入对,便会问:“你家花姐呢?”、“你家小舟呢?”。
当周围所有人都默认你们是一对的时候,谁再有意解释,就显得做作、欲盖弥彰和不知好歹了。
花姐和小舟就这样被众人顺水推舟地推成了一对情侣,谁也没对谁表白过,谁也没有对谁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这类肉麻得话还没脱口,自己人先酥半边的情话。
花姐和小舟的恋爱是行动大于语言,一方面花姐伤了喉咙,即使能说话后,她的嗓子也不能过度使用,每天可以说的话就像被定额了似的,一旦超了,嗓子马上闹罢工了。
于是花姐铁了心要和自己作对,言语上不能表达的情谊她全由行动代劳了,她的手把嘴的那份劳动量给担了过来。
花姐的手在下了流水线后,还会织毛衣、毛裤、围巾、手套、袜子。
小舟身上除了内|裤不能穿毛线织的,其他能用毛线包裹的部位,全让花姐给裹上了。
周围的工友们时常开他俩玩笑,说花姐织的这些毛线衣物都可以开店了,而小舟就是花姐店里的模特。
他们说:“这就叫夫妻店!”
“小舟,以后厂里就是再发生一次火灾,整个厂都烧没了也不怕,花姐这手艺在电子厂干流水线多屈才?我女朋友从她服装厂拿回来给我穿的衣服,赶花姐织的差远了。”
“人家花姐是用爱来织的,你家从厂里拿回来的次品能比?”
花姐觉得她和小舟目前的感情进展特像是在演影视剧,而周围人的迎合则是为烘托主角感情气氛不可少的背景乐。
花姐和小舟的感情在众人的推动下,进展得越来越强劲,在情人节达到高|潮。
花姐和小舟过情人节得归功于老外。
他们厂所设的这座城市离省城郊区很近,前两年省城开了次规模颇大的国际贸易会议,吸引不少外资把厂设在省城郊区附近,花姐打拼的这座城市也跟着沾了光,他们厂周遭也陆续建了许多外资厂,城里多了不少外国人。
花姐在现实里真正见到外国人时,给了她心灵不小的震动。
她的震撼不在于外国人浓墨重彩的五官真像电影里那样帅和美——外国人也有长相一般,甚至扭曲的——花姐的震撼在于,这些黄头发,蓝绿眼的外国人都愿意从他们发达的国度来到这座次发达的城市了,是否意味着以后她打工的城市也会发展得像国外一样?
她这辈子是不能像李主管那样,一脚踏到外国领土上去,那么让外国人的脚和她同踩一片土地也很好不是吗?
有了洋人,土气不也跟着沾上洋气了?
她预料的果然没错,洋人的到来,确实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更多洋气。
城里的年轻人赶时髦地要过外国人的节日,不仅外国人到这边要入乡随俗,本地人也因外国人的到来而随他们的俗。
本地人也渐渐开始情人节送玫瑰、复活节染鸡蛋、万圣节雕南瓜、感恩节吃火鸡——火鸡很难买到,所以基本用本地鸡替代。
情人节这天小舟也捧了把玫瑰花,拎个礼物袋子在那棵老黄桷树下等花姐。
老黄桷树跟月老树似的,树下站满了等待女伴的男工们。
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爱情是他们这群漂泊异乡的年轻男女们最能遣散寂寞的事。
花姐和厂宿舍里其他女工一样,学电视剧里演的,女方要迟到个一二十分钟。
但她们早在约定时间的个多小时前就按耐不住了。
花姐焦急地看表,超出约定时间五分钟她就走出宿舍门了,从宿舍走到黄桷树下,正好可以凑足迟到的十分钟。
小舟见到花姐来,先是把一捧玫瑰递上说:“送给你的!”
花姐嗔呢地怪他:“干嘛买这种不实惠的玩意儿?浪费的钱够出去吃几顿好的了,卖花的就趁这几天宰客!”
但她心里开心极了,
有时她都被如此表里不一的自己吓一跳,怎么被全家仰仗的自己在这个斯文男人面前就小女人起来了?爱情是真能把人弄颠倒!
小舟真诚地说:“就觉得这花特漂亮,和你人一样。”
把爱人比作玫瑰不算新鲜的比喻,但能让嘴笨、平和、实在惯了的小舟说出这种比喻是顶新鲜的。
花姐从他手里接过花,又问道:“你手里提的什么?”
小舟望着花姐穿球鞋的脚想起了什么,脸微微一红说:“我们先去吃饭吧,礼物不是要吃饭的时候再送吗?”
菜是西菜,外国人来了后,城里这类菜馆子和高楼大厦竞赛般冒出来。
大部分西菜馆里的厨师,都是做了十几年的中菜为了配合潮流,一把年纪了改头换面做起西菜来。
他们做的西菜是未经培训,自己对照着各国西式菜谱,七拼八凑想当然地做出来的。
这种中西合并的西菜,它的不伦不类只能使外国人把它当中餐吃,中国人又把它当西餐吃,吃完后中外双方食客都认为:这菜颇有自己国家的特色。
花姐和小舟现下就坐在城里一家典型的本地人开的西菜馆,穿廉价西服打领带的服务员上前把菜本递给他们看,上面还煞有介事地标上了英文。
两人一人一本十分专注地看,虽然看不出来个名堂来,但来都来了,派头还是要做足的。
看半天,最后他们都点了牛排为正餐,其他配菜是沙拉、甜品。
“牛排要几分熟?”服务员打着哈欠问,这份工作他干得自己都嫌烦。
花姐对他的态度非常不满意,这店里的菜吃一次够在食堂里吃半个月了,如此高昂的消费竟换不来他的优质服务。
“你介绍一下几分熟最好。”花姐说。
服务员一点不掩饰他的敷衍,无精打采地把一、三、五、七和全熟依次介绍了。
“熟的怎么全是单数?”花姐问,“熟成双数的牛排不能吃?”
服务员精神来了,每次他觉得客人要找碴时,他的精神就追上来了,勉强地端正下自己态度,不然这些刁蛮的客人闹起来,他对老板无法交差。
花姐当然不知道这个服务员和她同样的外地人,也是落后老家留不住的年轻人,只是他们各自留在异乡的方式和途径不同罢了。
服务员说:“小姐,不好意思,这是西方人的说法,我们也不过是照做。”
花姐非要和他过不去,“你们照做不把前因后果搞清?”
花姐忘了,她自己在电子厂工作,也没把每个零部件的材料和用途搞清。
小舟有点看不过去了,他拉了拉花姐手,意思是算了,今天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上中外文化课的。
花姐看在小舟面子上不和服务员计较了,两个人都点了全熟的牛排,她在听了刚才服务员潦草的介绍后,可不想切的时候切出血来败坏气氛。
等了半个钟头,牛排被另一位女服务员用餐车推过来,放桌上,女服务员的好态度总算稍平息花姐心里那团窝火。
可等花姐用刀叉费力切割盘里牛肉时,那餐刀跟生了锈似的,怎么切都切不动,金属餐具和餐盘发出的刺耳剐蹭声,几乎是贴着她烦躁的神经边缘摩擦。
她干脆也不切了,自暴自弃地拿叉子把整块牛排叉起来,用她无往不利的牙齿去把肉咬下来送嘴里。
小舟被她的不雅动作弄得憋不住笑,他倒是把刀叉用得很好,每块肉切得方方正正送花姐碗里。
等沙拉送上来,花姐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又跌下去了。
几样切成丝混合的菜叶子加点酱就可以卖十几斤菜的价钱了?
她又要忍不住质问了,坐对面的小舟恳求她不要发作。
这顿自他们相遇来,吃得最贵的一顿饭比不上过去两个人吃的任何一顿。
出了饭店,花姐忍无可忍地对小舟发怨:“以后别再花钱受这种洋罪了。”
小舟接受度比她高,他觉得钱既然都花出去了,就算没有预期那么满意,可也该高兴地继续下去。
钱都浪费了难道还要继续浪费心情吗?
小舟说:“我们总不会每次尝试新的东西,第一次就满意啊。”
“你意思是,要花冤枉钱花到你满意为止?”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舟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花姐追问。
倏忽间,花姐瞥见餐馆外的玻璃壁反射的自己,那是一张令人扫兴的脸,皱得扭曲的眉毛,因怒意而翕张的鼻翼,还有将要为说出的难听话做好准备的嘴唇。
她当即意识到,玻璃壁反射的自己也是小舟眼眸中的自己,对着这样一张提前进入“黄脸婆”角色的脸,小舟还能讪讪地叫出“花姐姐”吗?
她立马调整自己状态,她不是那种脖颈很硬,弯不下去说道歉的女人,行走江湖有些年头的她早学会了:女人恰合时宜的示弱反而是另一种进攻。
“对不起。”花姐诚笃地向小舟道歉。
她迅速反省出自己错误:这顿饭没花你一分钱,你生什么气?你是提前把自己当他老婆了,他的每一分钱你都还管上了?你要知道老婆花老公钱可没女朋友花男朋友钱来得浪漫。
前者是为生活开销精打细算来花,而后者是为风花雪月而浪掷。
“对不起什么?”小舟笑起来,
他就是这点好,温吞的秉性让他生气的情绪本能退化了。
花姐少女般地孩子气浮出来,“你见好就收啊!人家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我把罪状给你罗列出来?”
小舟笑笑没说话,他让花姐和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在饭店里没拆的礼物,这一刻他送到花姐手上。
花姐拆开,是一双紫色皮的高跟凉拖鞋。
诧异在她眼里飞速发酵,打死她也想不到小舟今天送自己的是这样一件礼物,一件极富性挑逗意味的礼物,
花姐还没被他大胆给弄脸红,他先缴械坦白了,“那天,就是我中暑你送我去医务室那天,你记得吗?”
花姐点了点头,别废话,快继续往下说,你不知道你的行为快要使我语无伦次了吗?
“那天,我看黄医生穿的是一双红鞋子,她脚就那样晃,我盯了很久,你给我买来解暑的绿豆汤我都忘记喝了。”
花姐:别在我面前把别的女人有女人味的场面描述得那么详细,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是会吃醋的吗?还是你很乐意让我为你吃醋?
“我当时就想要是你穿上这样一双鞋,像她那样晃一定比她更好看......”
花姐:等等,你小子是把我的头套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上了?原来你想象中的我是这样风骚,不,是你小子够闷骚!
“你怎么不说话?”小舟忐忑地问花姐。
花姐岁数到底比他大,羞涩不在脸上,而在自己黑眼珠里,她逼自己表现得不经意,她不想让此时内心小鹿乱撞的自己搭不上小舟对他熟女形象的期待。
“你小子可以嘛!”她像在情场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手般,“我还以为你跟厂里的其他男人不一样。”
小舟羞涩地垂下眼睑,花姐这份故作的风情让他消受不了。
那天晚上,花姐就把小舟想象的那份成熟在城里一家中等酒店房间里,展示给他看了。
那双在她脚尖晃荡的高跟鞋,使他们开场的吻不是从头到脚,而是从脚到头。
她觉得小舟爱她的脚比爱她的人多,她清楚自己的脚,也是一双美丽得与黄医生不分上下的脚。
花姐人生的第一次,从女孩蜕变为女人的第一次,不算太美好,因为和同样第一次的小舟开展这项运动,必须由她担任引导的角色,在此之前,她从未被别人引导过。
她尽量把自己整个在酒店白床单上铺展开来,包容埋伏于她身上的小舟予取予夺,男女之间头次做这种事,准备再充分也是要受痛的。
但花姐必须忍受她那份痛,在小舟心里她的形象具备足够的母性,拥有母性包容的情人,怎么能对她包容的人叫痛呢?
那一晚花姐由心到身,由内自外地将小舟纳于其中,他们似乎发生了性别和辈分的倒错。
花姐最后像情事结束后,男人搂抱女人那样搂抱小舟,又像长辈抚慰晚辈般抚慰小舟。
后来花姐回想,他们的第一次就为以后两人感情的发展奠定了结束的基调。
她需要包容小舟更多,而她在这段感情里忘记了自己本就是个拥有很少的人,哪儿拥有那么多去给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