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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泪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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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在信义往北走的几十公里外,开车需要一个小时。
当艳红色的法拉利停在街边的时候,不少当地居民纷纷侧目。
这是难得的一次下午收工,楼庭没告诉任何人她来这里,问起也只借了个由头,只身前往这里。
关掉引擎,天已经黑下来,云层翻起青色,灯火稀稀拉拉。
前方是矮旧民居楼,混着几家黯淡的纹身店。穿过交错的电线,能望见远处码头之后的船影。
咸湿的海风吹过来,将她散落的头发撩起一缕。
她眯了眯眼,深吸口气,海水的腥味漫过来。
像某种火苗,嗖一下在她记忆的荒野里乱窜。
声音、气息、味觉、视觉,总比各种苍白的语言要来得深刻。
从踏入这片土地开始,莫名的熟悉感便开始渗透到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晚高峰人流推着她往前走。
路过书店、奶茶店,她的脚步不受控地在一家老冰室前停下。
身体比记忆更先做出反应。
她推门进去,视线扫过菜单,点了一碗牛奶红豆冰。
老板娘擦着手过来,昏黄灯光下盯着她看了好几秒,迟疑地开口。
“小姐,我看你有点面熟啊?以前来过这吧?”
楼庭一愣,下意识低了些头,不想惹得旁人围观。
还没回话,哪知道这阿嫲突然拍了下脑门,“是你喔!以前总跟你朋友来吃冰的那个?两个小姑娘黏踢踢的,咦,怎么今天一个人来?”
“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阿嫲信誓旦旦,“你们俩生得那么水,干什么都要一起,每回就买一碗红豆冰分着吃,你不要质疑我的记性啦!”
楼庭皱紧眉头,“那……阿嬷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哪记得?”她舀了一勺牛奶打在碗里,端过来,“你自己朋友的名字不记得哦?”
“……”
“我……”楼庭声音发紧,“出了点意外,很多事想不起来了。”
阿嫲眨眨眼,有点怀疑,“这么偶像剧的喔?”
“我想问问,您上次见到我们……是什么时候?”
“少说七八年啦。”阿嫲掰着手指数,“你们在这住好久的呀,后来就没见过了。我还想说是不是搬去台北市了。年青人嘛,谁爱一直蹲在这款旧厝边。”
“我在这……住了好几年?”楼庭缓缓将勺子扣在碗边,“您没弄错吗?”
“肯定没有!”阿嫲叉着腰,“我在这卖冰三十年啦,谁家多只猫少只狗,我都清清楚楚咧!”
“那您知道我们当时住哪一带吗?”
“就后面那条巷子啊,红砖厝那片,现在都要拆掉起大楼啰。”
楼庭正要追问,手机在衣兜里震动起来,是她父亲。
她朝阿婆打了个抱歉的手势,侧身接起电话。
“小庭,最近身体怎么样?”
父亲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温和有力,“前几天琢玉跟我说你又头疼了?有空还是回北京复查一下,太忙的话我就叫陈医生来家里。”
“我没事,就是这边海风大,吹多了而已。”
“在台北还习惯?”
“嗯,比想象中习惯。”
“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吧?”
“怎么这么问?”
“随口一提。”他轻笑,语气却沉缓,“有事一定要跟爸说,爸给你撑腰。”
“怎么会,这边前辈们都很照顾我。”
“毕竟是你第一次回国拍戏,大家多上心是应该的。”
“是您打点过了吧?”楼庭声音情绪不明,“下次别这样了,至少应该相信我的能力。”
“下次不了,听你的,你一向是爸爸的骄傲。”
闲话几句,郑升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听何助理说……你在打听一把旧钥匙?”
楼庭垂下眼,语气淡淡:“她连这都跟您说呢?”
“唉,毕竟你身体不好,我让她多关注你嘛。其实那是我和你妈以前在台北住过的老房子。”父亲的语气平静,“你妈嫁给我后,就把房子卖了。你想她,小时候整天就攥着钥匙发呆。”
“是吗?”
“嗯,爸爸就想跟你讲一句,别找了,房子肯定早拆了。”
楼庭沉默好一阵才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眼。”
“都拆成平地了,还有什么可看?”郑升声线低了下去,“小庭,你拍戏本来就忙,身体也弱,不要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了。要是想你妈,等回大陆了我们去给她扫个墓。”
“只是看看,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
电话挂断,不欢而散。
楼庭再回头时,阿婆已经忙得脚不沾地。
晚市的人潮淹没了方才的对话。
她只得咽下滚到嘴边的疑问,独自晃向那片幽长的巷。
这里黑而空寂,早已人去楼空,陈旧的外墙上写着危房待拆。
许许多多熟悉的街景仿佛潮水一般在脑海里翻涌。
“楼上那对夫妻整天吵,烦死了,小孩哭也不管。”
“对啊,我灵感都被吵没了。”
“好在对门的阿嫲很安静,还总给我们送卤肉,她真是个好人。”
“你傻喔,阿嬷的电费都是我去帮她跑到邮局缴的欸!她后来就没给我们钱了。”
“你没跟她要?”
“人家年纪很大了,出门都不方便,我怎么好意思找她要钱……”
“啊啊,楼庭你这个笨蛋!我们自己都快交不起了!”
连路灯都吝啬发光的一条小巷,门窗破败,潮而阴暗,墙缝上长满了草。
楼庭看向身侧的一间房子。门口堆满了被遗弃的花盆,被晒蔫了的三角梅。
陈旧的木门上,内嵌着一个很老式的锁。
一瞬间脑海里像是有道闪电划过。
太熟悉了。
一切仿佛近在咫尺。
她伸手去触碰,却只捞到一把带着海腥味的夜风。
门死死锁着,她进不去,却又不甘心,只好再围着周边转了一圈。
直到邱琢玉的消息发过来,她才揉揉眉心,知道夜已深了,只好坐回车里。
回家的一路,她都感觉胸腔里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却偏偏什么都抓不住。
把车开回别墅区,楼庭却没进门,在路边熄了火,窝车里一动不动。
最后方向盘一拐,找了家酒吧,上微信联系了一个高中同学祝盼晴。
这是她两年前参加一次同学聚会认识的,对方坐得离她近,散场时顺便扫了个联系方式。据说是心理医生,虽然楼庭没有那个需要,但还是出于礼貌加了她。
当时她说过一句话:“你在台北这些年怎么样?”
她只去过一年,何来这些年?
只不过,过去她从没深究这句话。
她想了想,打下一段话:【想确认件事,我过去几年一直在大陆生活吗?】
对方秒回一个问号:【你这话问得怪吓人的……】
楼庭深吸一口气,继续输入:【我只在台北做过一年交换生,对吗?】
【什么交换生?你高中毕业就去台北念本科啦。】
这话使得楼庭后背发凉。
在电影叙事学中,存在一种不可靠叙事框架。当每个配角都说着同样的故事,虚构也就成了真相。所以,如果她仅有的认知,都是人们精心编写的故事,那么背后这个人究竟想掩盖什么?
她猛灌了一口威士忌。
冰凉酒液入喉,灼烧感却没能令她热起来,连指尖都是冰冷的。
她寒着脸,点开了王玉茹的对话框。
【王老师,麻烦你把应拾秋的联系方式给我。】
*
接到楼庭电话的时候,应拾秋正在吧台推酒。
对面坐着的是个情场失意的中年女人,对她吐了许多心事,从前女友出轨,到现女友因为性格不合抛弃她。声音沙哑,哭得眼睛都肿。
“都说我三十多了,还这么恋爱脑,可是没有爱,人不是会少了点什么吗?”
“那你有过爱吗?”
“有过。”
“尝过滋味就够了。”
“你呢?”
应拾秋指尖一顿,脸上仍挂着明艳的笑容,“没有过。”
“真的?”
“我在等一个人爱我。”
“看不出来在这种地方,你还保持着对真爱的追求。”
女人醉眼朦胧地凑近,声音暧昧:“Rachel,你相信我吗?”
“为什么不信?”
“那我们要试试吗?”
应拾秋垂下眼,不答话,只从烟盒里磕出两支细烟。
一支塞进对方濡湿的唇缝,一支咬在自己齿间。
“咔”一声,火光擦亮。
她托起女人的下巴,将自己的烟头抵住对方烟尾。两点猩红在昏暗中呼吸相接,像濒死的心跳复燃。
“醉话我听过就忘。”
往后退几分,应拾秋整个人立刻变得若隐若现起来,“等你酒醒再来找我。”
“应小姐。”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
应拾秋回头。
只见楼庭风尘仆仆地站在她身侧,昏昧灯光弱化她惯有的锋利,显出几分温润。唯独眉皱成褶,脸色几分阴郁。
“为什么挂我电话?”
“楼小姐,”应拾秋弹了下烟灰,“我不接陌生号码。”
“我们不算陌生人。”
空气凝滞片刻。
旁边醉醺醺的女人突然拍桌:“你谁啊?”
“与你无关。”
楼庭上前,一把攥住应拾秋手腕,拉着她就匆匆走出酒吧。
夜风几丝凉,像阴雨,蹿进毛孔里。
“应小姐,我真的有事问你。”
“没空。”
应拾秋毫不讲情面,甩开她的手:“可能楼导很难想象我们这种底层人的生活,不像你挥挥手就几百万出去了。刚才那位小姐,我陪她聊了三小时心事,眼看就要签单,现在全黄了。”
“损失多少?我补给你。”
“呵,真当我出来卖的?”应拾秋冷笑,“上回那巴掌是不是没把你打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楼庭胸腔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
“应小姐,我希望你能先放下偏见,我来找你是想证实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问题。淡水老街,你还记得吗?”
应拾秋表情瞬间冷却。
烟雾里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她许久,忽然低笑出声,“你想起什么了?”
“你果然知道。”
楼庭声音都发着颤,“我当年,是不是就住在那条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