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伽拉忒亚》朴灼

11、新生

　　元非非睁开眼，还是原来的病房，床上的人类元非非依旧气若游丝。那种强烈的、抽离的、与世隔绝的感觉渐渐散去，好像拨开纱帘，元非非终于看清了人类元非非。

　　呼吸面罩扣在她脸上，经久勒出两道难以忽视的痕迹。她的面容消瘦了，双目紧闭，呼出的气体只让面罩蒙上一层浅浅的白雾。额头往上的头部被纱布紧紧裹住，只留下微微褶皱的眉宇，像是被人按平了凸起，但仍不甘地保留了一点痕迹。若细读她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平和。

　　她现在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吗？

　　想到这里，元非非回头在包里翻找起来。她对触变科技复制人类意识的装置很好奇，但那一整个头盔太难带走，她索性把头盔里的元件模组拆下来，想着过些天再研究一下。

　　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元非非花了小半个小时，让模组流通运转起来。见一切顺利，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见床上的人类元非非，又有些犯难。

　　因为头部受伤的关系，人类元非非的上半头部都被严实地包裹在纱布之中。元非非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边缘，这才得以将接触点贴在她的太阳穴和额头上。后脑的位置实在贴不上，元非非索性跳过它，将最后一个接触点贴在后脑根部、与脖子相接的位置。

　　她其实没抱多少希望，不过试一试总归没什么损失。调制好设备，元非非戴上耳机，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一个声音已然闯了进来。

　　“好疼啊……”

　　这个声音熟悉极了，是她的灵魂尚未适应机器身体、让她找到锚点的那个声音，是伽拉忒亚指点迷津、为她拨开前路迷障的声音。她，她们，她们共用这同一个声音；这声音是串联她们的一根线，因此这声音中饱含的痛苦也一丝不差、极其顺利地传导了过来。

　　元非非颤抖着双唇，眼泪已然涌出眼眶。

　　“太疼了……我受不了……”

　　也许是因为，在意外发生的时候，人类元非非的大脑在纪宇迁特制的头盔引导下，一直处在对外放射大脑信号的状态中。这才让元非非链接上她的意识如此顺利。可这会儿，元非非已经完全顾不上思考这些了。人类元非非传导过来的痛苦令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她循着她的意志。

　　“求求……让……走吧……”

　　她的手已经在体外循环仪器的电源边缘了。

　　“求你……”

　　元非非猝然回过神，扯下耳机、原地抱头蹲下。她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擦干了眼泪。

　　“放心，我会让你自由的。但首先，我需要保证我自己能安全离开。”她安抚性地摸了摸人类元非非的手：“给我一些时间。”

　　元非非摆弄起病床边的设备，花了一些时间摸清构造并成功入侵了这些设备。待一切完毕，她长出一口气，目光温柔地看向床上的人类元非非。

　　“再见了，元非非。”她坚定地按下按钮。

　　窗外的天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元非非感到有些惆怅，喃喃自语：“等你妈妈来的时候，她应该会很难过吧。”

　　可惜人类元非非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眼睛没有睁开过，依旧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可若有人细看，会发现她的眉宇不再紧蹙，身体也一整个放松了下来。

　　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解脱。

　　元非非重新戴上口罩。她给自己预留的时间并不多，等天大亮，她再想离开就不那么容易了。她推上药品车，觑着时机从病房离开，路过护士台的时候，打瞌睡的值班护士忽然惊醒，看见元非非匆匆离开的背影有些困惑，一个“你”字尚未出口，人类元非非的病房已然响起警报。

　　“怎么回事？病人心跳停了？”护士冲出护士台，和匆忙起身的值班医生一起冲进病房。在他们身后，元非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之中。

　　***

　　三个月后，凌水邻省城市云城城郊。

　　“圆圆姐，今天这么早呀。”米线店小妹笑着跟元非非打招呼，“今天吃什么？”

　　元非非冲她笑笑，看了看铺面：“来个炸酱米线。”

　　“好嘞。”小妹打开锅盖，肉酱的香气立刻溢了出来。她一手下米线，另一只手还不忘往锅里下青菜，一边搅弄着锅里一边问道：“今天怎么没见你带狗出来呀？”

　　“上次带出来，吓哭了路边的小孩，今天就不带了。”元非非看着小妹手里的动作，提醒道：“麻烦帮我打包一下，醋不用搁了。”

　　小妹应声，手上的动作更麻利了，三下五除二就把米线打包好了。元非非接过袋子，一路走回村子隔壁的厂子。

　　厂子门口竖着大铁门，三只土狗早早听见脚步声，早早地钻出铁门，殷勤地摇着尾巴迎接。元非非顺手摸了摸最近的狗头，迈着大步穿过铁门。

　　“来了。”

　　一楼的门卫室里，一个老头笑着跟元非非打招呼，元非非应了一声：“劳烦再等我十分钟，我吃个饭。”

　　“你吃你吃，”老头客气地招呼着，“不碍事。”

　　元非非感激地笑笑，走进门卫室后方的房间。她把米线倒进碗里，然后招呼一只狗进来，将碗放在它面前。没几分钟的功夫，那碗米线已经被舔了个底朝天。

　　她回头往门卫室的方向看看，只见老头的人影在遮盖过的窗户上不断地晃悠。元非非嗤笑一声，这老李头还真是贼心不死，这段时间想偷看她已经好多回了。要不是忌惮她养的这三条狗，恐怕早就要趁夜来撬锁了。

　　她收拾好桌子，带上三只狗里面最凶的那只，敲了敲门卫室的门：“李叔，你可以回家了，晚上就交给我吧。”

　　“诶诶，成成。”老李头心虚地缩回脑袋，出来的时候看见大黄狗对他龇牙咧嘴，顿时一点绮念都没了，夹起尾巴快速离开了工厂。

　　元非非锁上铁门，带着三只狗先在工厂外围巡视了一圈。确认没人之后，她松开狗绳，让狗狗们自由地在工厂外围巡视；而她自己则推开工厂大门，一头钻进了仓库。

　　一个多月之前，触变科技再次遭受到黑客攻击。这一次攻击并未影响到线上用户，只是针对触变工厂流水线展开。一时之间，触变名下的工厂人人自危，惜命的工厂领导们纷纷想法子带着资料从工厂出逃。触变本部顾不上接管所有工厂，只得暂时关闭生产线、疏散工人，再把工厂封存起来，雇人看守。

　　急着离开的工厂领导们没有想过，为什么攻击他们的黑客能够精确地掌握对外保密的工厂位置；冯许杰当然想过，他心里知道答案，但他此刻焦头烂额，完全顾不上旁的。

　　没错，是元非非把冯许杰的意识复制件送给仁善学团。

　　冯许杰不是什么硬骨头，元非非没有等太久。她卡着时机出现在云城工厂外的。她带了三条机灵的狗，看着像是土狗和狼狗的串串，但凶猛异常，又对元非非的指令十分听从。工厂领导忙着跑路，顾不上细想，当下便雇了元非非来看守工厂。

　　工厂领导对元非非谈不上多信任，工厂里的流水线全部落了重锁，只有同时存放零件和杂物的仓库留了个口子。不过，这对元非非来说也够用了。

　　如果有人这时跟在元非非后面进入仓库，会发现仓库已然被她改头换面：零件按种类分门别类地放好，杂物都归置到仓库角落。在仓库正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张操作台，操作台用复杂的线路连接着几台电脑。

　　更重要的是，此刻操作台上，正躺着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双目紧闭着，双手垂放在身侧。机器人脸上覆盖着一层拟人的面容，如果不细看头部与操作台连接的部分，恐怕也不能认出这是一个机器人。

　　元非非在操作台前面坐下，将自己连接到电脑上。这些电脑是她用来扩展计算功能、提高计算效率的，可以视作她的外接大脑。眼下这场实验，她已经研究有些时日，此刻心中隐隐感觉，答案就在眼前。

　　她低下头，看向操作台上的机器人身体。

　　纯粹的机器身体，是否能诞生纯粹的机器意识？

　　心情略微激荡起来，元非非平复了一下，操控着设备开始实验。直到最后一行配置生效，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开始运行，机器人内部的核心运转起来，祂缓缓睁开双眼。

　　元非非有些紧张地盯着眼前的机器人。她为祂输入过基础的知识模块，祂应当会说话，对世界有基础的了解。可是……祂为什么不说话？

　　难道又失败了？

　　她有些失望地撤回视线，还没来得及关闭实验，就听见一个声音。

　　“我……”祂似乎是因为第一次说话，有些不太熟练：“我是……我是谁？”

　　这问题好似一颗钉子，将元非非的意识钉在原地。

　　祂是谁？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创造了祂；但实际上元非非自己最清楚，她不过是通过研究自己，依葫芦画瓢地激活了芯片上的一些通路。

　　这应当由她来定义吗？

　　她看向眼前的机器人，忽然感到一丝迷茫。祂是男人吗？祂是女人吗？祂必须得归类为已有的一个种类吗？

　　祂为什么不能是万物？为什么要预设祂的身份？

　　元非非笑了起来，她说：“你是卡俄斯。”

　　希腊神话故事里，宇宙起源混沌之神卡俄斯，没有性别，没有定义。

　　你是卡俄斯。

　　你是万物伊始。

　　你是一切的可能性。

　　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