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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多讳言,有骄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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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明领到工钱要走了,偏又伤了脚,躺回那张床上时,我好绝望。
起初黑心管家还想用“钱货两讫”搪塞我,但她家少爷臭名在外,当日詈骂摔打吵得四邻皆知,她心中理亏,少爷又肯认账,只能收留我在后院下屋里,请医者为我疗伤。
脚腕子肿起又青又大的包,幸而骨头没有伤到。妙霰一边埋怨我的不小心,一边假模假式地喂我喝药,我还没来得及感动,舌尖就被烫出个硕大的血泡。这回我长记性了,说什么也不要她献殷勤,照顾我的就变成了后丘。
亏他有耐心细致的性子,不仅入喉的药会仔细吹凉,包扎也轻手轻脚,从未将我弄痛,这几日我躺着不能动,有他聊天解闷,心情稍霁。那个害我受伤的家伙,倒是从那日起再未露头。
我知道,“乌鸦嘴”少爷一定密切关注着我,每当后丘去休息,就有仆人瞅准机会将新鲜瓜果、精致点心放在我床头。管家不会有这般好心,所以是谁的吩咐不言而喻。
他这是什么意思?
道歉?
愧疚?
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最讨厌语焉不详、拉拉扯扯,任什么误会什么愤懑不能当面对峙?在奴仆又一次送来果子时,我叫住他。
“请转告你家少爷,我实在不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万望与我当面说请。”
奴仆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一个酷似豆芽菜的瘦弱影子就畏畏缩缩地映在门口,迟疑半天也不进来。我只当没看见,晾他好一会,他终于忍不住了,一边迈过门槛一边说:“是我不好……可也怪不得我,谁让她们嚼舌头根编排我,你也跟着听,还拿我取笑?”
我转头向他。
“哪有这回事儿?我第一日来只顾吃饭,你见我跟谁嚼舌头了?嚼谁的舌头?我那时还不认得你呢!后来吃干都在前院,更没编排你的机会。你向我求证了吗,干嘛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
他大概早就明白我的无辜,不然也不会暗暗示好,此时扭捏着牵拉衣袖,低眉臊眼道:“我没想过咒你,我当时心情不好,说顺嘴了……”
“不是这个,”我打断他,“你凭什么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糊弄你?我讲的故事,就算有夸张吧,也都是你想听才绞尽脑汁逗你玩的。若不喜欢,当时为何不制止?”
“我……”
他一时语塞,小心挪步到我面前,极矜持地搭了个床边坐下了,双眼观察我的面色。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样子——瘦窄的脸上一双长睫大眼,不说不笑时有些哀苦,和其他口齿伶俐的人一样,他的嘴唇也是薄薄的两片。
“她们都说我是‘乌鸦嘴’,表面恭敬待我,背地里从无一句好话,我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当你也是一样了。”他生怕我不信似地剖白道,“那并非我的真心话。几日来和你相处,既开心又投缘,想到马上就要分别,还害你受伤,我心中自责又不舍,才是真的。”
说到真切处,他面上浅浅烧着两团火,调转了脸不敢看我,突然又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口,原来后丘立在那,不知待了多久。
少爷唯恐方才的失言被人听去,羞恼之下破口大骂:“不要脸!从哪里爬来的,哪个叫你转窟窿眼儿来听!贴门房,烂耳疮,仔细你……”
“行啦行啦……”我将少爷拉住,生怕他口无遮拦再骂倒一个。后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端着药若无其事地进门,一屁股坐在少爷起身前所坐的位置上。
“并非我想偷听,是医者叫我来的,病人该喝药了。”后丘道,“等我喂完药,你们再说话?”
少爷道:“你放下,我来喂她。是我咒伤了人,不劳别人伺候。”
我哪敢让他喂啊?更不敢躺着让后丘服侍,只好龇牙咧嘴调整姿态,痛饮一碗。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后丘又在我手中塞了块糖片,我暗自有些感动,将药碗交还给他。
后丘意有所指地提醒我:“我在后院,有需要就叫我。”我点头应了,他才离去。
少爷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不是没娶卿吗?他是你什么人?”
“同伴,朋友,别胡乱猜度。”我双手撑着身体,调整脚的位置,费力躺回去,“既然你知错,我也不埋怨了,你走吧。以后积点口德,不要想也不想就骂。”
我不同他计较,他却来劲了,对我道:“以后不消你这朋友来看护,我自当尽力,这是我家,要东要西易如反掌,不用麻烦旁人。”
我急得差点又坐起来:“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哪敢劳动你啊!”
“只最后这几日,我就嫁走了,你就当让我心里好受点吧!”
——
2.
我实在弄不懂这些小郎的心思,他心里好受与否,怎么就与我挂了勾?第二日后丘刚熬好药,就被他拦路打劫,非要亲自给我送来,这下可好,怪我没防备,刚长好的舌头又烫出个泡。
我算看出来了,这位少爷和妙霰没啥两样,美其名曰“照顾”,不过是矫揉造作满足变态的自我欣赏。我强硬拒绝他的好意,让后丘不离左右,“乌鸦嘴”在我这儿受了冷眼,不跟我闹,反而尖牙利嘴地讥讽后丘。
后丘既不急也不恼,全当没听见,少爷软钉子硬钉子碰了个全,气得跑出去了。
“真是抱歉,还要连累你无辜受过。”我道。
后丘笑了笑:“这有什么?再难听的话,还能杀人不成?”
这就是心浮气躁的小郎缺少的定力,被成熟的容人之量衬托,愈发相形见绌。后丘不与“乌鸦嘴”计较,却悄声叮嘱我:“不过萍水相逢,他心心念念缠着你,实在有些可疑。他出阁在即,你当留个防备之心,咱们虽行得正走得直,可也不防备有人苦心陷害,稀里糊涂惹来一身泥,卷入别人的因果中。”
我刚想说“不会”,话到口边又惆怅地吞了回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都上过一次类似的当了,还要后丘提醒,被骗也是活该。
索性下定决心,这位“乌鸦嘴”接触不得了。待脚伤痊愈,立即离开才好。
——
3.
在后丘的悉心照看下,脚伤好了多半,肿块已经散化,就是瘀血还凝着,至少吃喝拉撒不用人帮忙,自己可以下床料理。
少爷的婚期将至,为招待接亲者休息,下房容不下伤员外的旁人了,妙霰她们只好暂时搬出去,待少爷嫁后再回来。
那天傍晚,院中不时传来乐曲练习声,管家带着一伙奴仆将喜字贴了满院,我所在的下屋门上也贴着一个,路过我门口的仆人们兴奋地交谈,偶有只言片语飘入我的屋里。
“那个灾星总算要走了!”
我才知道少爷在自己家中也这么不受待见。
夜深了,我执灯下床,一瘸一拐地去锁门,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向外一看,有个鬼影飞似地冲向门口,若非我自小习武,闪躲及时,定要被他掀翻在地。
艳红的人风排闼而来,我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不是红衣男鬼,而是穿着吉服的“乌鸦嘴”,他来就来了,还妄图锁门落闩。
“快锁快锁,我是偷偷过来的,别叫旁人看见!”
我忍无可忍,使劲一拍,将门彻底打开了。
“我自诩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能任由泼脏水吧,你有完没完?大半夜穿成这样,跑来陷害我吗?”我道。
“乌鸦嘴”道:“你那天刚说我将你想坏了,你不也是这样?”
“那你直说,来做什么?”
他咬着牙,举袖到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穿这件衣服!想让你看一眼,就这样!”
我愣了,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愤怒地关了门,在我面前旋身,裙摆刮起的风吹动了烛焰,珠饰碰撞出清脆动人的乐曲,他含着泪凶巴巴道:“你可看仔细点,只有今天晚上,明天你又送不得我!”
我举烛看他,以八成的真心道句“很美”,他转嗔为喜,又哼道:“美又如何,只能看,不是你的。”
就算我有些迟钝吧,到底不是傻子,深夜跑来让我观赏吉服之举意味着什么,我不会不明白。但我搞不懂的是,他为何找我?
是他本就计划好了魅惑一个人,而我恰好在此,还是因为遇见我本人,诞生了这个计划?
如今纠结真相没有意义,无论什么缘故,从一开始就注定孤掌难鸣。我不会配合他,纵然有些同情。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一穷二白,从小送进门派习武,便是家人无从辅翼,望我靠自己挣个前程。如今江湖飘零,不知前路,更无心成家,耽误他人青春。少爷前程近在眼前,万勿栈恋水月镜花,白费心神。”
他看了我一会,突然翘嘴笑了:“还用你说?你以为我看上你了?不过见你不赖,同你逗乐解闷罢了。”
我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少爷对我很好,我难免自作多情。我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相送。”
管你怎么想,我明哲保身,划清界限。小时曾听人说过,一人若持身纯正,便会百毒不侵、百鬼不近,我此刻的面色一定硬得像铁,心更像铁,他看了我一会儿,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样,那股高傲的劲儿好像受了雨打的花,慢慢颓唐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想嫁,有心毁了自己,叫那边彻底放弃我,你若答应,我心甘情愿,纵然不答应,我也有别的人选,只要我想,总能找到人……”他声音低下去,“但仍是不甘心,那也不是我要的,怎样都不是我想要的。”
看来后丘所料不错,这孩子是真有过拖我下水的想法。但凭什么是我呢?我招谁惹谁了?
脚伤没法支撑我长时间站着,我坐回床上,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他一言不发地站着,默默垂泪,好像是我欠他什么。但我又逐渐意识到,不是我欠了他,而是他想找个地方哭,只有这里有人听他说,有人看他哭。
“婆家会待你好吗?”我没话找话地问,“你未婚妻主,毕竟是你……”
“原来你也当她是我咒死的?”他咬牙道,“我若有那本事,干嘛咒妻主生病死去?天下的强盗恶贼、贪官污吏难道不够我咒?你们倒霉,就来怨我,把我当球踢来踢去,我有那本事,先咒死自己……不,我要咒明天接亲的所有人!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我痛苦地捂着太阳穴:“少说两句吧,就算不是你咒的,也积点口德……”
“都说我咒的,她们怎会待我好?恨着我也得嫁,谁让我家收了钱,欠了人?没妻主服侍,就服侍妻主的姊妹……”他悲哭道,“反正男子只是助女子生育之用具,谁拿我当个东西?许给她们家了,想用我就用一下……不好用了,耕田捕鱼织布养畜,有的是地方让我效力!”
我理解他的不甘、痛苦,他说的我理解,没说的也未必糊涂,只是这与我何干?他的造化,我又能怎么办?
“我知道你不想带我走,今夜来见你,委实只想让你看一眼,话还是说多了,你就当我任性吧。”
他起身,湿漉漉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我回去了。”
——
4.
他的任性连累我没睡踏实,天都快亮了才做梦,迷迷糊糊间望见一队人跟着欢腾热闹的曲子跳舞,转眼那曲子又被吹成哀乐,吉福也变成丧服。我明知是梦,却醒不过来,是一阵拍门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眼,浑身大汗淋漓。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蹦着去开门,见到微亮晨曦中的少爷。他头发梳好了,却没穿吉服,焦急地问我:“最后一次,你真不能带我走?”
“不能,不能……”我叹息着拒绝。他又哭了,弯腰塌背、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我就说,我不咒自己了,我咒那些半夜吹曲子的、嚼舌头根的、商量着报复我的,有一个我咒一个……”
他难过得语无伦次。
“若真有这本事多好!我背着骂,还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情愿瘸腿扭脚,死在这儿!教你好好瞧着!”
其实一夜过去,我心中的防线已经因不忍柔软。他是第二个哭着求我的男子,上一个的眼泪还不时在我没防备时带来刺痛,这一个还在哭,被匆匆赶来的管家和奴仆架走。
“别折腾了,我的少爷……”
人们潮涌般来了又去,卷走“乌鸦嘴”像卷走沙滩上的一枚砾石,我任门敞开着,听着风里吹奏的喜乐。轿子停在前院的楼下,重新打扮齐整的“乌鸦嘴”在簇拥中上了轿,引来一阵欢呼。
滴滴答,滴滴滴答!
喇叭吹得震天响,按照南郡风俗,接亲队伍要抬着喜轿,绕小郎家走上几圈,这叫“折根”。折了根的人,就飘到另一户家去开枝散叶。
“——动锹!”
众人齐声吆喝,挖掉一层院下的土砂,装进箱子,放在轿后。带上旧园砂,嫁入好人家,从此不恋旧年华……一片欢庆声中,我也默默送给“乌鸦嘴”最由衷的祝福。
就愿你……
我还没想明白如何总结复杂的心情,忽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怪响,起初我以为是风,因为夜间偶尔能听见同样的声音,可接着床铺及四周瞬间摇动了一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就从前院方向传来。
我看向门外,不由得怔住了——好好的三座主房竟然从中间垮塌,山陵崩坏一样堕入漫天尘埃。
吹奏戛然而止,迎亲送轿子的队伍有一个算一个,连同管家和家主,都被砸到废墟里惨叫起来了。
“救人,快救人!”
幸免于难者纷纷挖土救人,我也拖着病脚跑出去看,愣愣地想起“乌鸦嘴”昨夜同归于尽的诅咒。主屋四周惨不忍睹,唯有一顶轿子方方地立在废墟中,被压掉了半边窗户,露出端坐的“乌鸦嘴”少爷。
幸有轿子保护,他是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大概被吓傻了,呆坐半天才颤抖着爬出废墟,他起身,没人搀扶,他摘下歪掉的发饰扔在地上,无人在意。他两片薄唇翕张着念叨什么,我听不清,身子晃了一步,两步,三步,没人注意他……忽然拔腿就跑!
纤瘦的身影红艳艳地穿过前院,跑出门口,他一边跑一边扔掉头上肩上身上挂着的零零碎碎,那些价值不菲的装饰品堕成地上一枚枚发光的脚印,最后他扔了精致的绣鞋,赤着双脚飞速奔逃。
“‘乌鸦嘴’跑啦!快追!”
街坊邻居反应过来,出手拦截,他晃过一人的围堵,闪过另一人的拉扯,像闯入密网的飞鸟,终于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一路滚到街衢旁的排水沟上。随着一阵震天彻地的痛呼,他被路人相继按住。
“血!诶呀,叫你逃!”
我看见妙霰她们穿过人群,跑到少爷身边。查看伤势后,妙霰和宝柳将其扶上后丘的背,一路向着医馆飞奔。路过我身边时,我终于听见少爷的呢喃,他说着“天意,是天意”,一条腿痛苦地扭着,滴滴答答流着血。我又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遭报应了,就说这家房子不牢靠,都是管家马长海中饱私囊……”
天意吗?
接亲的都遭了殃,你也瘸了,都说别造口业,你可真是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