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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正月十六 – 正月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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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屋里暖气一激,又烘又黏,人都笼上一层壳。壳下冷意上涌,出不去,反而打了个寒颤。
于是赵灯站在厨房里,问春台冷不冷。
外头没人应,赵灯走出去,扶着门框看见春台正挂了衣服,套一卷卫生纸在手上,一点点吸干大衣上的水,干得专心致志,什么都听不见。
赵灯望着他,忽然感到很多话没必要说,或者没必要这样急着说。那些没说的话,胸口热热流动着,有些烫喉咙,身上泛起的冷意也随之消散了。
他也应喝点儿热的,暖一暖。
赵灯折回去烧水。不一会儿,老旧烧水壶发出惨叫。他关了火,刚要拎起,把手烫得惊人。赵灯叫了一声,条件反射般丢开。水壶歪着砸上台面,正要倾倒滚水出来。
“别扔!”
一只手从旁边插过来,一把接住滚烫水壶,稳稳放在台面上,没有泼出热水来。
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扯过赵灯那只烫伤的手,连同自己刚刚烫伤的,一齐垂在流动的冷水下,手心迎着手心,如一对赤裸的奴隶,相逢在临刑前的浴场。
厨房狭窄,他们面对面站得很近,响的只有心跳和流水。
春台看着水龙头下的手,偏着头,露出一段莹白的脖颈。脖颈蹭着羊绒领口,淡得近乎无色的汗毛和表面的浮绒凑在一处。
赵灯想起那天拍视频。他们拥抱在KTV风格的影棚里,蓝色的光笼罩他们,他的鼻尖当时有没有蹭过这块皮肤?
忽然鼻尖发痒。
他看着春台在水流下活动手指,时不时抓握两下,皱起眉头,大约是有些疼。
赵灯道:“多冲一会儿,起码要冲20分钟。”
“我知道。”春台点头,停顿一下抬眼看他,两人目光刚一对上,即刻又都垂下去。
春台垂着眼睛,对着流水说话:“忘了告诉你,这水壶太老了,隔热坏了,不能直接上手拿,得用毛巾包着那个把手。”
“怎么不换一个?坏水壶多危险。”
“想换来着,没来得及。”
水壶还没来得及换,他已经被换掉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又陷入沉默。
水流中,他俩都已各自翻过手掌,用冷水冲另一侧。手背若即若离,赵灯曲起手指,指节便微微挤入春台指缝间。
春台的手僵了一瞬,却没有缩回去。他也慢慢曲起手指。冷水下的两只手,指节抵着指节,如同一个背对背的拥抱。
没人说话,也没人移开手,只有水声,只有心跳。冷水将两只手冲得通红,伤处慢慢肿了起来。
“合格。”春台突然笑起来。
“什么?”
“合——格——”
春台用另一只手指着他们的手,一人掌心印着一个模糊字样。又引他看向水壶把手,原来是“合”“格”两个字。
赵灯笑问:“猪肉是不是这样就能上架了?”
春台纠正:“猪身上的字是蓝的。”
“哦对,咱们这字是红的。”赵灯点头。
红字是两个人的,我们两个人的。
当天他赵灯躺在书房,他仍在想皮肤上的红字。
春台睡在一墙之隔的主卧。隔开他们的那堵墙上贴满了奖状和海报。奖状全已褪色,边上海报倒是他自己贴的,买小说送的,有些还有作者的签名。
对面一整面墙都是书柜,各种各样的书,武侠小说最多,奇幻与科幻小说也有,还有一沓一沓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的竞赛材料。
再拉开抽屉,是他的各种小玩意。各种款式的手□□型,劳动课作业,一堆手抄报,毛笔字工具,情书,纸条,更多的还是检讨、检讨、深刻检讨。
偷偷养学校的流浪小狗,越养越多,最后因狗屎太多实在来不及捡被清洁阿姨揭发——五百字检讨。
教务主任又一次叫他们罚站太阳底下听长篇大论俩小时后,卧薪尝胆等到六一儿童节,带十来个人用水枪偷袭教务主任及教育局领导——一千字检讨。
竞赛班课后组“地下”德州赌钱,连赢太多被牌友举报,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就大打出手,所有人头破血流,七个人共缝二十三针——两千字的检讨,打印加抄袭,罪加一等,最后是5,932字手写检讨,喜提生平第一次腱鞘炎。
赵灯猛地意识到,这间房间是个罐头,把他从小到大的生活和回忆都封存了,幸免于精神病院那场现代医学科技的洗心革面。
任何人到这里来,翻开任何一点儿痕迹,那个叫“赵灯灯”的顽劣少年便出现了,近乎赤裸地站在面前,像是一只没有五官的混沌,随心所欲地乱活。确实不爱守规矩,也没干一点儿好事,却也不与任何流言蜚语相干,
这些名为“赵灯灯”的过去,春台知道多少?他又怎么看我?
赵灯突然心跳得很快,烫伤剧烈地痒痛起来。
睡前春台把烫伤膏找了出来,就放在外头茶几上。赵灯走到客厅,窗帘没拉,雪夜的月光投进来,茶几边窝着一团影子,竟是同样半夜爬起来涂烫伤膏的春台。
大约没完全睡醒,春台整个人都懵懵地涂着药膏,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望着他傻笑。
他对赵灯说话,赵灯只看见嘴巴一张一合,这才反应过来,摘下耳机,摊在手心给他看。
春台看着他掌心的耳机,发一阵愣又叹气:“你真的睡不着啊?”
赵灯答非所问摊开手:“有点儿痒。”
“哦哦!我也是,擦这个吧。”
春台递来烫伤膏,手指擦过他的掌心,又凉又滑。烫伤剧烈地疼痛,他合拢手掌,却是空空的掌心:春台的手指早收了回去。
“在听什么?”
“那天你看到的那篇。”
春台嗤笑:“哦,黄色小说。”
“只是一部分而已。你看不看?我学姐写的,写得很好。”
春台“嗯”了一声,摇摇头,笑容褪下,好一阵没说话。
他没站起来回去,仍窝在茶几边。他不回屋,赵灯更没走的理由。
赵灯恍惚觉得他们变成两只小虫,被蛛网似的雪光黏在这里,一处慢慢等死。
春台忽道:“你不看武侠小说了吗?”
谢天谢地,他终于开口。他若一直不说话,我也不想说话了,就这样一处安静老死好了。
赵灯:“那些都看得很熟了。”
“那不正好?看得很熟的东西,听着听着就困了。”
我只怕越读越精神。赵灯想。嘴上却说道:“那你给我念吧,听着人声比较容易睡着。”
他以为春台会拒绝,然后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从方才古怪的静默中脱身,再道晚安,再叫他去睡觉。没想到春台竟同意了。
他们回去房间,翻出一本《笑傲江湖》,封面都翻没了。春台席地而坐,又叫他躺下。像拍摄视频那天一样,赵灯一一照做。
接着,春台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沙锤,赵灯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玩具。
“作什么?打我啊?”
“对,我等你睡着了偷偷敲烂你的头。”
“小小年纪,满嘴跑火车,不知道跟谁学的。”
“呵呵,你说呢?”
“一定是一个勤劳勇敢的火车司机。”
“好吧,火车司机,我从哪儿开始念?”
“都行。”赵灯想了想,“等等,别念林平之那些,听着来气,从中间开始吧。”
春台便往后翻,翻过五霸岗,念了起来。他声音很好听,普通话也标准,像是刻意练过,还晓得用沙锤,搞得像ASMR一样。
“很专业啊。”
“呵呵,花过冤枉钱的。”春台闷闷不乐。
“嗯?什么冤枉钱?”
“他们说交钱学配音,之后可以配书,或者直播,都有钱挣。后头才知道都是骗人的,挣不到的,骗了我600块钱!”
“那要回来了么?”
“没有,所以我气得睡不着啊!就刷视频,听那种催眠的,才知道这个也能挣点儿,就干了一段时间。”
“那还做么?”
“不做了。”
“怎么不做了?”
“号都被收走了。”春台摇晃了一下沙锤,“好了,别说话了——不然我真敲烂你的头,我力气很大的!”
赵灯像是怕死一样闭上嘴。
春台读得很好,确实很有些兢兢业业当哄睡主播的意思。他读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越过书脊看了一眼,等到赵灯闭上眼睛,呼吸平缓,也松了一口气。
赵灯感到春台打了个无声哈欠,凑近他的脸,端详了好一阵,呼吸都落在赵灯鼻尖和颧骨上,又轻又长,吞没在一个几不可闻的叹息里。
春台又拿起书,翻回去几章,更轻更慢地念,念他们一行人在洛阳绿竹巷里,令狐冲隔着帘子,讲小师妹;任盈盈也隔着帘子,听他讲小师妹。
又读了很久,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哦?
他越念越轻,越念越慢,最后声音闷在书册里,赵灯这才睁开眼睛。
春台伏在床边,已睡过去,脸枕在书页上,睫毛停在“烤青蛙”三个字边。
赵灯看着他,想起小时候读射雕,里头郭靖一根一根地数黄蓉的睫毛,心说那黄蓉的睫毛不仅得很长,还得很稀疏,不然那么浓密数不清楚。
可当他看着春台的睫毛,突然发现多浓的睫毛,慢慢地数还是数得清,一个晚上数不清,就数两个晚上,三个晚上,最后如果老透了,掉光了,那就数清了。
不过他这么年轻,我恐怕等不到这一天。
这么一想,那对白雕从射雕活到神雕,十六年后才一起死了,那活得是很长了,要是人能活那么久,也能数清了。
哈哈,你是白雕吗?你不睡觉,你是猫头鹰还差不多。
心脏蓦地重重地坠了一下。
不知道是谁给金庸讲的故事,把老头子吓得够呛,好几本书里都写过这样一个说法,说猫头鹰晚上会数人的眉毛,如果把眉毛数清了,这个人就要死了。
这个故事在这个寂静雪夜又吓到了赵灯,叫他再不敢去瞧春台的眉眼。他眯着眼睛,轻轻将春台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带上门出去了。
走回客厅,雪光仍映在老地板上。赵灯把耳机重新塞进耳朵里,窝进沙发里。这样歪着不知多久,耳机里故事不知过去几篇,他忽而惊醒,看见春台站在不远处。
春台就这样背对着他,站在雪光的尽头。
你没睡吗?失眠也传染吗?赵灯问。
春台一言不发,赵灯看见他手里竟拿着自己白天丢掉的那把刀。
把刀放下!你别冲动!赵灯跳起来。
春台仍是沉默,仍是背对着他。
你不知道,我还知道好多好吃好玩的,好多东西,不止京海,好多地方,你别说见了,想都想象不到——我们明天就去——你别太冲动——没必要为他这么个家伙断送你自己的!
春台的背影忽而动了,一步步向着黑暗里去。
雪光将他手上的刀影拉得很长很长,长长的影子折在地板上,直直戳进赵灯影子的胸口,将那里戳开一个洞。没能说出口的话全涌出来,鲜血一样流了满地:
【我不知道赵祁祁和林简会去那个酒会。】
【只是想你配合我演出戏,就像咱们那个假视频一样,闹出些风言风语,我就有办法不去湾区了。】
【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想法:一个只想要钱的小蜜,和一个只有钱的逃兵,最适合演一出陈平盗嫂的戏码。】
【当然,如果你想假戏真做也可以。】
【如果假戏真做,如果】
【如果就是假如说,未必是真】
【就像是,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如果我喜欢你呢】
他听见最后一句话变成了猫头鹰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