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兰》山银

46、世人

　　出关路遥无月，太子劲衣夜疾行。

　　“宣……齐洲……”

　　耳边风忽过轻声眷念。

　　宣齐洲未及目怔，骤觉心绞如裂，顷暗啮低身伏马稳坐，不至跌坠，而后不住心慌如窒噎。

　　太子茫整半刻。

　　“殿下！”成弈觉异，立转头惊唤。

　　宣齐洲紧啮目红，指攥喘息未应。

　　“殿下——”都尉急欲靠马。

　　“无事。”太子极速调息，疾驰缰未松。

　　七日路，三日行。只求天时地利人和。

　　马儿已是最良。

　　三日，苗儿，等宣齐洲三日。

　　故年夜泪没发不见，今时苦血落鬃又隐。

　　心焚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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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州北境，将军幕府。

　　将军院，东卧房。

　　“春池！”木箱前，竹宁忽见物惊唤。

　　昨夜太子睡此，春池正整案上物，闻言立回身看，便目睁惊愣——

　　竹宁手中提佩，半是水绿，半是血红，血红却正愈多，可见转瞬已没过半。

　　春池见佩形，片刻记起这是小公子之物，就系在发间。

　　无事怎会生变。

　　“快寻将军！”春池蹙眉急声示出门。

　　竹宁面凝随往。

　　再后两刻，幕府暗马又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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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羌都，王廷殿，千灯照夜夜难明。

　　榻前，林格默然久，未展针，看睁目断息少年半刻，只随众廷医跪地拜伏，却是朝榻，而后无声缓闭目。

　　苏依见彻愣。

　　小破烂……死了？

　　殿内厚帐暖，榻上软绒温，独少年身面皆似灰石塑，触如山中万年冰，睁目神空悯，眉朴透喜悲。

　　“啾啾——啾啾——”窗下忽入两只鸟儿。

　　“啾啾——啾啾——”鸟儿直飞至少年胸前。

　　“啾啾——啾啾——”就都又极快飞走了。

　　苏依忽想起，那日……小破烂刚醒，就站在窗子前头看鸟。

　　那……果真是报信？

　　怎么可能？

　　怎不可能……主人用鹰报信。

　　然后知道崇日叛乱，去燃了三场“神火”？

　　耳边忽又响起夜中殿内少年怖人惨叫声，苏依息紧一瞬。

　　主人……明明让他准备吃食。

　　苏依蹙目几瞬茫，忽觉心中几丝烦躁，即看过满地廷医。

　　羌王独站榻前良久未言。

　　“因穆，木布仑错行左林其！”主人，我去试试找医来！苏依切声急看羌王。

　　羌王半刻狐目动，似回神。

　　“……取些饭食来。”而后只张口，声哑说。

　　苏依咬牙立刻转身离，半刻即端饭食回。

　　“出去。”羌王似无心无力，能近似无声说出两字。

　　苏依距近才听清。而后便见父亲起身直离，满地无能废物逃命一般立刻起随。

　　苏依咬牙压下心中怒火，转头急切又看羌王：“因穆——”

　　羌王微抬了抬手。已无力言。

　　“轰——轰隆——！”夜中响雷声乍起。

　　“轰隆——！”又带明苍霹雳。

　　“咣咚——！！”咆哮风直闯入窗，冲案上惨白烛坠地灭。

　　“轰隆——隆——！！”怒雷直震至殿中。

　　苏依不明急看羌王，却未得令关窗，也见无意关窗，便咬牙紧抿亦转身离。

　　“刷——！轰隆——！”暴雨顷如泻注，又混狂雷骤风激入窗。

　　石塑已无知无觉。

　　半刻，羌王目微又动，行动，缓坐上榻，一如此前扶少年坐起靠，伸臂端案上尚热汤，舀汤再试。

　　南楚多雨。你坐窗下，是想念落雨了吗。

　　再醒过来看看，好不好。

　　温汤便顺石塑唇稍又下，分毫未入。

　　落如羌王泪。

　　阿母，怎么办。怎么办。

　　“乌布那……”羌王微声喃喃，脸侧觉雨水湿。

　　对不起……

　　他才醒来……才醒来……

　　原是疯了……

　　羌王再轻试，只想教无温石塑喝一些。

　　而后缓闭目。转身，取布巾，又缓转回，缓缓擦去少年面上滴落。

　　石塑目睁只垂，似天上仙神观世觉倦困，又只似独坐夜间思凡尘。不似已故。

　　中州话说，“死不瞑目”……

　　羌王持碗手顷刻如沉坠，唇白隐颤。

　　“比未，‘宣齐洲’立与故行？”半刻，羌王低问少年。

　　你想见到宣齐洲吗？

　　“木特右立乌与努那？”又喃喃言。

　　我带你去见他，好吗？

　　“比泥乌其松……”颤嗔似念旧。

　　你不能死……

　　“轰——轰隆——！！”雨中雷哮似吼应。

　　雨倾愈烈。

　　羌王笑了笑。

　　“咻——！”抬手，哨响。

　　“唳——！！”褐鹰不知在何处，瞬高应。

　　“扑棱棱——！”而后明眼扇翅落窗台。

　　却是两下转头，看了看榻上少年，未再近。

　　“比……乌得那？”羌王抬看褐鹰，显些意兴阑珊无聊赖。

　　褐鹰往前探了探脖颈。

　　羌王目顿。

　　你认得他？

　　他指过路。

　　若是寻常，褐鹰已进来吃肉了。

　　“呱——”褐鹰又侧头张大利喙。

　　羌王看褐鹰，半晌后忽速吸了一气又松，茫茫转过头，往殿内不知何处。

　　而后忽笑。

　　又似笑了半阵。

　　而后觉，胸中有些闷窒，进不去什么暑中雨水爽凉。

　　便如何都不舒适了。

　　他……图什么？

　　图的什么？

　　归了中州做间，不知来查何事，做得倒尽是要封他北羌将的活？图的什么？

　　“托赞！！”阿父！！

　　窗外是殿外，苏依忽有惊声惶喊。

　　羌王缓看去。

　　就见父子皆出雨中。

　　“托赞，毕护依布其未！！”阿父，一定还有办法！！

　　“乌努毕护乌苍格！”他不一定死了！

　　“其从日几，勒冈都列，错未努——”他们中州，各样的药，为什么不能是——

　　苏依忽入怔忡。

　　少年，就睁着眼呢。

　　林格撑了撑眼皮，瘪嘴默然。

　　而后慢抬起有些干黄粗糙的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接了些雨水。

　　雨水在掌心聚不至多，便溢落了。

　　“喔唷！小河，不要这样站在雨水里啊，会生病！”

　　孩童就在雨中，静静看着人靠近。

　　“怎么办，怎么办，你的那件衣服还没有干呢！走了回去了，雨停了再出来玩啊！”

　　然后任人揽着肩遮着头，不知带去哪里。

　　“快喝，看你的小碗好看吗？就先这样，等外面的雨停了，我去给你——哎哟，雨停了没有干木头！”

　　手里得一滑稽厚鸟壳，里头是毫无荤腥的野菜汤，就那样喝个干净。

　　“哦！这是哪里的果子？小河自己吃！”

　　“累了吗，小河？来！林格叔叔背你走，我们马上就到了！”

　　“小河，快来！格林带了朵花儿回来，哈哈哈哈，小河想要吗？”

　　而后慢慢愿笑，愿说话，会到处跑，会藏野菜换成果子。

　　山寒林渺不知年。

　　若是没有那个孩子，要躲着喊打，睡着木桩，独过十一年，那是什么滋味。

　　“小河，为什么总跑去雨水里？多冷呀，快回来吧！”

　　“一点也不冷，舒服极了！”

　　“快点回来了！”

　　“不要！我在这很舒服！”

　　“林格，你在做什么？”

　　“林格！林格……你怎么了？”

　　“你冷吗？”

　　“现在暖和了吗？”

　　“林格，不要死……”

　　“你没事了吗？”

　　“太好啦！吃点果子吧！”

　　“轰——！！！”

　　雨愈大。

　　医默落臂，侧看孩儿，微笑示归，便独离。

　　羌王未看明。

　　外间风雨久不减，苏依只觉心中烦躁至极，回头看王殿窗，便见王正看他。苏依愣一瞬，立教人送父亲回家，而后跑往殿中。

　　“你阿父有事？”羌王已示褐鹰离，此暂缓放少年回榻，直身静看，又问。

　　苏依抿作难。

　　“他们……在中州……”

　　羌王眉间微动，回身看。

　　“阿父困在中州的时候救了……他们在树林里过了很多年……”

　　羌王几刻无言，而后似未听清。

　　“谁？”

　　苏依抿啮，只看榻上。

　　“嗡——”

　　忽似林木断倾重砸脊。羌王眼前黑沉一瞬。

　　而后口中觉腥。

　　只当少年自始作戏，后戏罢，往为那中州太子火烧广原杀崇日，留他一命勉作定风石，再后不辞苦辛剿神鹰旧部。

　　不是吗？

　　……不是啊。

　　羌王袖下指不住自缩，目茫息颤又良久。

　　苏依见王伤至茫，觉心中从未有如此无力，却又不知烦怒该往何处泄，便忽听低吟风：

　　“其行……与过林别洪。”

　　去牵……最快的马。

　　羌王终回身，重对榻，看少年。再良久，捧石塑起，便离王殿。

　　褐鹰回时，快马离廷。

　　雨倾落无时，又肆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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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州南楚，江夏北，澧水岸南林。

　　“轰——！！”雷怒厉风啸狂。

　　“刷刷——！”林叶穿雨如粗刃。

　　“大哥！大哥！莫再寻了！快些走吧！”喊话枯干脖瘦褐，似人似虬，身上衣脏污旧破，全不能挡水风。

　　“教人捡去如何！快些！”吼声刀疤背佝粗，似人似熊，鞋踏林泥卷秽不顾，只如泞烂两浊壳。

　　“轰——！！”雷怒震洼惊夜虫。

　　枯干身躯徒抖，面上水雨冰冲恐惶然。

　　“轰——！”电过林中明半瞬。

　　竟隐见黑屋。

　　“大哥！”枯干惊喜立便破声：“那处有一屋！进去避雨，雨停再出啊！”

　　刀疤骂天回头又顺看，果见黑屋影，实觉雨怖身冷，便喘着气蹬泥往：“他娘的，此处几时有人住！”

　　“轰——！！”雷电实似天怒，受者心惧。

　　枯干心恐不能停，急也蹬泥快往。

　　黑屋无帘，却竟有草席，一虬一熊重扎入便吐喘气歇，觉肉酸再不能动。

　　“这么大一林子，他奶奶的，要如何寻！”刀疤啐又骂。

　　枯干不知是累是怎，喘着亦骂了声，却忽未再多言。

　　刀疤便又骂说：“那说书的若是要死了编出些话来，这林中若是寻不得那白花，老子回去割了他的脖子。”

　　枯干不知有何事，一时竟未出声，只有些气出入。

　　“欸，你他娘的睡什么，”刀疤挥臂捣，重捶叫枯干：“当年，若不是你未看好那小子，教他一个蛋未下便跑了，老子——”

　　“呲——！”锈镰刀忽瞬没入熊腹。

　　血涌不见涌，只味极腥臭。

　　“呃嗬——你！！”刀疤惊瞠粗吼不明，挪眼瞠枯干。

　　“呲——！”枯干目癫狂喜，只抽镰又刺。

　　“呲——！呲——！呲——！”

　　血腥臭流一席。

　　刀疤几刻彻死。

　　枯干急喜未管锈镰，只速爬往窗边看手中软物——赫然一兰形白花！

　　“嘿嘿嘿……哈哈哈……嘿嘿嘿！”枯干不知如何笑心中狂喜，捧花佝跪窗前似狰面狞嘴得意鬼。

　　方才他初躺入席上，便觉手下压一软物，有瓣有蕊，正是从前一见大小！

　　这算何事！这算何事！老天今日，要他独得此花！

　　“哈哈哈……嘿嘿嘿……哈哈哈！”枯干上下合掌盖花，坐席放声高笑，声吼直盖雨□□风。

　　此花食之便能——长生！便能长生！！

　　哪朝帝王不愿长生！！！

　　入京！！这便入京！！！

　　他要做——郡守！便是郡守！不必每日上朝！又显他不贪！

　　“草民叩见——陛下。”枯干作虔心叩头状。

　　“臣呃——叩——拜见——臣拜见——陛下！”又作雅然叩头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枯干喜状若疯，直揣白花翻窗蹦跳出，冲入雨中享极乐富贵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