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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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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的灯熄了一盏,又点了一盏。
窗棂外风声未止,吹得竹影乱颤,阁中却静得出奇。
楚琰负手站在几案前,目光落在那张被太医匆匆处理过的榻上。
洛瑶蜷着身子,脸色苍白,一只手还贴着绷带,另一只却垂在身侧,指尖微卷,像是睡得不安稳。
他记得她靠着他时,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脱力,也像是依靠
他轻轻抬起她的手腕——
创口细长,并非贯穿,是割伤。应是利刃擦过掌心,深不及骨,却血量颇多。
指尖冰冷,皮肤因失温而泛出淡淡的灰白。
“如何?”他问太医。
太医收起铜剪,起身躬身回道:
“回殿下,王妃伤口虽不致命,却因失血过多,又奔逃许久,寒气入体,加之情绪惊扰,导致血脉凝滞,脉象虚浮。”
“伤口本不大,但未即刻止血,又未包扎,极易引发高热,伤及气机。”
楚琰目光微凝。
“那她为何昏厥?”
太医顿了顿,言辞谨慎:
“应是惊惧与疲极所致。”
“属下不敢妄断,但王妃此番若再遭一场风寒,恐致旧疾复发。”
他眼神扫过榻上女子,又低声道:“属下会配镇静、固本之药,今晚需有人照看,若再起寒热,需即刻施针。”
楚琰未答,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太医收拢药箱,悄声退入偏间。
屋内只余烛火跳动声,与榻上她微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处,静得能听见夜风吹帘的簌簌声响。
“旧疾……”他低声念了一遍,像是尝着什么味道。
这两个字太轻,又太重。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回头看他时的神情。
她说:“我也不想嫁你。”
声音不重,语气甚至温柔得近似无奈。
可那一眼,却带着深深的荒凉——像是一个已经退无可退的人,在最后一刻,还想保住一丝体面。
楚琰垂眼,目光落在她掌心已包扎好的绷带上。
那伤口不深,却在她肤色下显得分外刺眼。
他又想起她扑进他怀里的那一瞬,整个人都在发抖,指尖冰冷,像是从雪水里捞上来的。
他不信她没想过后果,也不信她那点演技真能骗过所有人。
可她若不是演的——那今天来藏书阁是怕死?是信他?还是……赌他?
他眉头微皱,目光缓缓落在她指尖那抹干涸的血痕上。
颜色已暗,贴在肤上,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印记。
他盯了一会,最终移开目光。
案上有一张纸,半干未卷,是她握在手里带进来的。
他伸手拿起,只见上头一行潦草字迹:
“要多喝姜茶,不然会死。”
他低头看着那纸,眼神微顿。
字写得飞快,笔锋还没干透,就已经皱成一道褶,像是临出门前慌乱中写下的,却又整整齐齐折好,握在手中。
不像随意,却也不正经。
他盯着那句话,沉默良久。
忽然轻轻一笑,像是嗓子深处溢出的一点气音,极淡,又极真。
这女人真奇怪。
逃命逃得快死了,留的不是遗言,不是家信,而是一句姜茶。
不带控诉,不带交代,连最后一句都不肯留给旁人悲伤。
她倒像是提前写好了台词,等命悬一线那刻,就要给全场补上最后一句余味——
荒唐得很。
却又……好像真的很她。
他将那纸缓缓叠起,手指一顿,还是收进了袖中。
回头看了一眼榻上那人。
她睡得极沉,像是撑到了最后一刻才肯闭眼,神色却安静得出奇,竟还有一点未散的倔意。
他想——等她醒来,可以问问这个纸条是什么意思。
他想,也许他可以同他的新王妃,好好说几句话。
他收起纸,回到几案边坐下。
烛影微晃,纸条的余热仿佛还在他指尖。他本想放入一侧,却又鬼使神差地,随手收进了袖中。
戚安等在一旁,见他落座,才低声道:
“属下已按殿下吩咐,查过阁外一带。”
“从偏院后廊开始,至东竹林、假山一线,发现三处血迹,一条断布,一枚女子发饰,均可与王妃所穿所戴对应。”
“沿途另有一组杂乱足印,鞋底尺寸大于王妃,应为成年男子,数量暂不明。”
楚琰抬眼:“追杀?”
戚安拱手:“初步判断,是的。王妃应是在夜间遭袭,沿府中旧路奔逃,避至藏书阁。”
“所幸最后落于殿下手中。”
楚琰轻轻敲了敲案几,脸色未动,语气却微凉:
“这条路,正常人走不了。”
“那几个守夜的都干什么吃的?有人能从偏院一路闯到藏书阁,她被追到这里,王府却半点动静都无?”
戚安低声道:“属下已着人封锁路线,守卫名册正在过审。若有人护内应之嫌,必揪出来。”
楚琰点头,却不悦地冷笑一声。
“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妃,也有人要杀她。”
“这王府……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窗边,目光穿过帘隙落在夜色中。
风吹得竹影乱动,四下寂静得过分。
“她刚送进来时,我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说得很轻,像是随口一提。
“冷得像是……从雪地里捡回来的。”
戚安一怔,不敢接话。
楚琰却已收回目光,语调已然转回冷静:“再晚一刻,她可能就死在府里了。”
“本王的王妃,刚嫁进来就死在自己屋檐下。”
“可真好笑。”
他语气极轻,仿佛只是自言,却让戚安心头微颤。
片刻后,楚琰道:“彻查。”
“从王妃出院的时辰起,一刻一刻给我排清楚。”
“谁见过她、谁没拦她、谁靠近过她——统统查出来。”
“还要查。”他顿了顿,“谁给她传递了消息,让她知道藏书阁今晚我在。”
他随手将袖口拢了拢,又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
“……还有郡主。”
“昨夜这般动静,她若有惊扰,是否安然,也要细查一遍。”
他说这话时语气极轻,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柔意。
那不是命令,而是惯性关切。
哪怕此刻被烦事缠身,哪怕昨夜的对话不欢而散,她在他心里,终归是要护着的。
戚安顿了顿,像是早已有所准备,低声回道:
“王爷,属下方才查过夜巡档案……正因如此,才发现一件事。”
他抬眼,目光难掩踌躇:“四更时,东廊守卫回报,有人见郡主现身藏书阁外围。”
空气蓦然凝住。
楚琰的手顿在案上,缓缓抬起眼来。
那眼神一瞬间失去了焦点,像是被这句话击中,却还来不及反应。
“她……来过?”
他问得很慢,像是确认,又像是不敢信。
“怎么来的?为何不进来?什么时候走的?”
一连三问,问出口的刹那,他自己也愣住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从不这样急切,从不这样……失措。好像从那件事开始,他们俩之间就有无法缝补的裂痕。
可此刻,他脑中却只剩下她站在藏书阁门外的画面。
风很冷,她会不会冻着?
她来,是想见他,还是来确认什么?
楚琰喉结微动,像是有什么哽在心口,缓了好一会才开口:
“她说什么?”
“只说走错了。”戚安答,“随后自行离开。”
“没有责问?没有闯入?”
“……没有。”
楚琰沉默。
他想不明白。
那不是她的风格——温如雪,从不是个退让的人。
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雪夜。
那时他尚未封王,她尚未戴钗,两人身份隔着一重宫墙,只在几场宫宴上远远打过照面。
那夜大宴,朝堂喧嚣,他被临时召去与三司夜议机密。
而她——温家郡主,不过是个来送贺礼的小姑娘,却执意站在了通往外朝偏门的回廊下。
她说:“我有话想和他讲。”
没人敢放她进去,守卫请她离开,她也不动。
只是执着地立在风雪中,一手撑着宫灯,一手拢着狐裘,像是那点烛火就能照亮她所有等候的理由。
雪一层层落,她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她为什么等那么久?
因为她知道,他会绕路回去,而那条路,偏偏要从她身前经过。
她赌他——赌他记得她的眼神,赌他哪怕只认出她一次,也会在众目中停下来。
她赌得执拗,也赌得倔强。
宫灯到后来都快熄了,她的手指冻得发紫,鼻尖冻红,唇边却带着一点点笑意。
她看见他真的来了。
回廊尽头人影出现,她抬手扬灯,对着他道:
“我知道你会来。”
那一刻,他真的信了她的执拗,也信了她的那句“等你”。
那种倔强,不是缠,也不是讨好,是一种默默站在风雪中的笃定。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第一次破了自己的规矩,没有让她离开。
他忘记了,当时她想说的话是什么。
但他记得当时带她走的一段路,雪落在衣摆上,也落在她眼里,她看着他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从那以后,她来寻他,他从不推。
她太倔,倔得不动声色,倔得像是笃信他所有不动容的背后,终会为她破一次例。
他那时以为,他懂她。
可如今……
如今侍卫不让她进,她就真的没进来。
她从藏书阁门口转身,没有一句责问,没有一丝追问。
不像她。
不该是她。
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冷。
不是冷在身上,而是冷在心里——好像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感觉自己不曾真正懂过她。
她是不是已经——
不想他懂了?
“殿下?”戚安低声唤他。
楚琰回神,轻轻摇头:“没事。”
他收回思绪,转头看了一眼屏风之后。
榻上洛瑶睡得极沉,呼吸均匀,神情安然。
他想起她那一扑,红衣满身、声泪俱下——那不似作戏。
可他也知,她如今言笑之间,早不似最初那般可控。
她不是温如雪,不是那个站在风雪中等他两个时辰的人。
她更像风,是一场随时会卷走他布局的不可控变数。
这人,危险得很。
但——也有趣得很。
他收回目光,起身负手而立。
窗外风还在吹,屋里却已安静得出奇。
而他,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想留住的,到底是哪一种不安。
他起身看着窗外,“若是刺客真从王妃偏院动手,那说明什么?”
戚安道:“说明王妃被盯上了。”
“错。”楚琰眸色沉了沉,“说明这府里,有人以为她已经无人护。”
“才敢如此。”
风穿窗而入,灯影轻颤。
他看着榻上熟睡的身影,眼神冷淡,却又像藏着什么未出口的东西。
“守住这里。”
“她醒了,别让她再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