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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叁拾 佳期盛会(上) ...

  •   “呀,这黑孩儿身上得混几国的血,才能混成这样?”

      柴凌翠稀罕地蹲下身,手指靠在少年脸侧刮一刮:“见过黑的,没见过黑得这样光匀的。”

      且他长得实在好,五官俊秀,跟捏出来的雕塑一样英挺。年纪介于少年与成年这么宝贵的一段,漂亮仍残留着一股孩子气,异域血统又天赋一种与众不同的成熟风情。

      更别说他那一双眼,一只似青似金,另一只居然是那样自然的水蓝。睁开眼就流露出一股凉煞人的野,闭上眼,倒勾得人不自觉回味异色的新鲜。

      只是他出现的时机真说不上好,她们一行还有事儿呢,半道摔在面前,倒成了不好抛下的摊子。

      她们这边说几句话的功夫,跌在地上的帮厨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尖,前后引出不少人过来围观:“为了一个不知死的小畜生……杀人啦!还有没有王法啦!”

      柴凌翠嘴角扯出一抹笑,走过去,用马靴前端踩着他的手一碾:“畜生说谁?你这狗才,把那孩子打断几根骨头时高兴得很,轮到自己就开始嚎丧了?”

      有人在后门闹事,还闹得不小,餐厅里自然也走出几个管事样人。旁人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一见那满脸血的少年,再看看地上干嚎的帮厨,也俱一目了然。可那管事一边叉腰,一边抖衣袖,仿佛自己是裁事的大老爷,声音里带着几分倨傲:“小小年纪就不懂规矩乱撒泼,知道这是哪儿么?若今日传出去,说我们餐厅被些没家教的闹场,贵小姐们岂不是丢了体面?”

      管事是个干瘦的男人,双眉下耷,性情刻薄:上流社会的许多太太小姐,哪个不是客客气气、专来他们餐厅讨教西洋礼仪的?几个脸嫩的娇小姐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扣一个“不讲礼貌”的帽子,谁不怕传出去成笑话?

      帮厨或许会怕,但这管事却精奸,张嘴就是一股尖酸味:“这孩子我也见过,野得很,从小就不服育婴院的管教,长大后手黑心狠,转靠扒窃打人为生。贵小姐们实在是救错了人,不如这样,把人交给我们,这桩事便了了,您们可自便去。”

      话全都被对方讲完了,谢定波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乔璃拦了一把。只见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掸掉衣袖的灰,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餐厅,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等管事接话,她又说:“把你们的总经理金海善叫出来。”

      她说的轻巧,管事背后立刻落下一道汗,心道莫不是终日打雁被啄了眼,今日碰上硬茬子了?又再瞄过她,只觉得就是个脸盘生嫩的姑娘家,说不定是诈唬人玩的,口中却已心虚地含糊起来。

      乔璃便笑:“金老总名下一座酒楼刚死了巡捕,车尔达又要做主打杀一个少年。我倒要问一问,金海善最近怎么总与人命犯冲,是不是真不把人命当命,改行卖人肉包子了?”

      围观的人也忍不住哗然一阵:金老总专擅经营舞厅剧院、有几家知名大饭店,又投在青帮名下,平日风光得很,但如果不是乔璃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还真没几个人能联系起其中的关巧。有谨慎的便担上心来,回忆一圈金老总管着的饭店,决定不再去。人肉包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管事没想到她一张嘴,秃噜的竟是这么刺耳的话,但他依仗的就是金海善的势,一旦这势不好使了,就像被脱毛的鸡一样耷拉下膀子、扑腾不起来了:“你、你,年纪轻轻,怎么竟会往人头上扣帽子?”

      “你只管把人叫出来,告诉他,你车尔达餐厅惹在了我青帮烛龙的头上。”

      说这话的女子语气仍是一派温和凝定,却把管事说得两腿发麻:前几个月,青帮中异军突起了这么一位新人物,水冷鸭先知,道上有什么变动,诸如他这样的小人物反倒对风向变化更为敏锐。

      但任谁也想不到,这新起的人物,真是这样一个一派学生气的年轻女子啊!这样大的名号盖下来,砸得他头昏眼花,心中不禁怨怪起来:你这样大的人物,做什么来找一个小小饭店管事的麻烦?

      越是会扣旁人帽子的人,越知道声名有瑕的厉害,但为难别人的时候,心里想得全都是任用手里指甲盖大的一点权力的快活。可见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反省自身——若不是他们执意要打杀地上的少年,纠缠到乔璃不得不亮明身份,谁又有兴趣找他们的麻烦?

      而谢定波的下一句话,更让他脸色灰败、目光黯淡:“之前以梁家大小姐名义洽谈的义卖会场供餐,我们这方决定提前取消。经过今日之事,车尔达餐厅售卖人肉包子一名怕是很快就会远扬而出,实在不敢共事合作。”

      谁承想这一句话说出,那管事居然拉着从地上滚起来的帮厨,两个人冲着人直挺挺跪下了!

      “我们搞砸这样重要的订单,惹得贵小姐们如此不快,金老总是一定要把我们除名、往后在海市也站不住脚!贵小姐可怜可怜我们,别把事闹得这样大!”

      说完,作势要磕头,旁边的帮厨知机,声势浩大地磕了两下,连同管事的一起糊弄过去了。

      他们俩跪下来,便应一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周遭的风向居然随之一变:男人如有同感似的帮腔这不过是小事,不依不饶有失体面;就连女人,有的也颇同情地瞧着他们哩。

      好似男人这么一跪,就算做过天大的错事,追究也要为他们让路,不能再多纠缠了。

      谢定波也是富家出身,两代前做过皇商,家里如今仍做着买办生意,来往都是体面人,哪见过这种涎皮赖脸的作态?一时极惊愕:她们不过是路见不平,相助一个可怜少年,怎么就被这两个不是东西的缠上了?

      那两人还是没脸没皮的,作势要往几人腿上抱,被柴凌翠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在管事脸上。

      众人哗然,谢定波也倒吸一口冷气,却被柴凌翠飞了一眼:这两人缠是缠上来了,可她们干嘛要在意在意他们、在意旁人的看法呢?有闲工夫围在这里的,也不属于你谢大小姐平日往来交际的对象;名声不名声的,谁能记住她们的脸,下次再认出来不成?

      她是从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太知道怎么对付管事这样的人:陷入对方的情绪与套路中保管被拿捏得死死地,对付癞皮狗,得专往他们主子身上打!

      至于乔璃……她就没见过谁真能左右乔璃要做的事。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没听见乔大人说让你们经理滚出来?”

      末了扑哧一笑:“再慢,就不是开不开除你们的事,而是他金老总会不会从海市除名的麻烦了。”

      说完,脸上顶着个大鞋印的管事就不再装相,而是真萎靡下去,软在地上了:“……两位行行好,行行好,今日金老总真不在这边,我也联系不上他啊!”

      一时僵持不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哎呦我的柴大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啊,可让老康我好找!”

      一口津腔的的中年男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弓腰,“嘿”地把管事与帮厨从地上拔起来:“老弟们啊,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烛龙大人在这里,有你们什么说话的地儿?听我老康一句劝,还是赶紧把你们金老总叫过来赔罪吧!”

      说完,嘴里哎呦着招呼自己的两个跟班去扶地上的少年:“可怜见儿的,伤成什么样了?得找个好大夫给人瞧瞧。”

      “且等一等。”乔璃想起之前打断陈和硕一条胳膊时,确实见过这人,一口津腔也让人记忆深刻,便交代了孟彩霞家的地址,吩咐他们使大夫看过后,把人送到那里。

      柴凌翠与乔璃一对视线,半点没意外:她自觉如今也渐渐摸得准她的脉,当即明白这是想收人所用的意思。想起今早的事,女人心里有些玩味:家里把着一个莲哥哥,外面勾着一个裴大董,眼下又添只异瞳小狼狗……其实年纪轻没关系,再长两年就熟了,独那一双眼,就够格同另外两个赛一赛。

      殊不知乔璃还真是冤枉,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考虑如何把人收服,给云艳找个搭伴的,一起跟青龙学武当保镖罢了。

      围观之人被文康德半赶着散去,谢定波有些懵,乔璃吩咐完少年的事,好笑的看着文康德:“不知文先生什么时候与我的柴秘书这么相熟了?”

      柴凌翠表情一言难尽,文康德立马过来,摘下帽子放在手里,客客气气道:“嗨,柴姑娘哪里是与我相熟,是我一直扒着人家讨活计,可让人心烦了。”

      乔璃表情就更怪异了:“您跟我秘书讨活儿干?”

      “嗨,这不是讲话的地儿。”文康德看看手表,“几位若是不忙,且去茶馆坐一坐?”

      忙倒是不忙,梁大小姐久等不至,她们本是想先去育婴院。见约定不急,文康德赶紧殷勤着请几个人往前走。

      车尔达饭店过一条街,拐角有一处茶馆,是文康德名下的店铺。津沽人在海市开店,属于强龙与地头蛇联姻,桌上供应的是本帮小吃,台前又站着一个“说三分”[1]的长衫老者,一口津腔,听得台下众人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进了包厢,坐下喝一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乔璃面上笑意更重:“文先生听没听过一句话,这无事献殷勤……”

      “哎呦,您这就是太高看咱了,现在裴派里谁不盼着能给乔大人搭一把手,只是遍觅无门,没有那福气罢了!我是好福气,正巧见过柴秘书尊面,才找上门来。”文康德不轻不重拍了两下马屁,旋即进入正题。

      原来这从津沽发展到海市的文老总,名下也有不少剧院饭店,却竞不过金海善这条地头蛇,名气打不出去、利润勉强维系经营,再赚就没有了。

      他本想在故友陈和硕那里取取经、看看怎么同金海善一样扒上青帮的路子,谁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他那日求合作,正好撞上陈老总的死期,还顺道给自己惹了裴派红人的不快。

      但他是个会反思的,回去后痛定思痛,觉得这不妨也是一次转机。是好是孬,好歹进入人家的视线,当下备了厚礼,奋力走柴凌翠的门路:她这两日新晋宝鑫综合大戏院经理,手底下管着一处剧院、两处戏院茶馆,还有一处水上大戏台,正值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整顿一番乌烟瘴气的经营,文康德立刻毛遂自荐,二十来年的经验随君取用。

      柴凌翠本还在考察他,又碰上今日一桩事,可叫文康德抓住机会,直接跑到乔璃面前献殷勤——您不想用金老总的人与地盘,不若就找我老康来办,保准将慈善义卖安排得妥妥当当,中西结合,老少咸宜,圆圆满满,绝不会让贵宾客有一丝不痛快!

      不仅全程免费,他还要带头捐钱哩!

      要么说商人都是老油条,甭管平日端得有多不可一世,泡进利益里,身段软得比谁都快。乔璃笑着看向谢定波:“谢同学听着如何?免费的供应,很给咱们省一笔钱。”

      不提文康德脑海中借“谢”这一个姓氏转过海市多少个政商谢家,谢定波倒真没听过文康德的名号,盖因她老家在湘楚星城,本也不是海市人。

      这不妨她体面得当地回应:“得文老板相助,自然是好,只我们已在这件事上跌了一个跟头,还望详谈过细节,文老板再考虑。”

      “当然,当然。”文康德搓了搓手,笑道,“只要宾客名单确定妥当,您要什么宴,我就能办什么宴,中西正餐、流水席,自助宴……露天的场咱也有,就公共花园不远一处白麦克园,专门办园会的,选一天晴日子,正适合举义卖。”

      谢定波沉思片刻:“这宴除了贵妇学生,还有街坊妇女、纺织女工,她们的孩子与育婴堂的孩子,都是要来用餐的。使刀叉的西餐她们吃不惯,恐会胆怯;若又全中餐么,又怕宾客嫌不够摩登。”

      “况且届时还有乔璃延请的戏班,以及应邀做大花旦的梅兰生梅大家。”

      这就是出给文康德的考题了。他心下一转,已想明白题眼:若按惯常上流的交际会来办,想必讨不了什么好,因为看情况,居然是真心要做慈善的。

      “那便举中西结合的自助餐,一定派去多多的服务生,保证服务周到。谢小姐方便再详说一说,这义卖的主题么?”

      谢定波知道文康德听懂了,就这一点,也比上次见那金老总时的感觉强:“筹来善款,七成捐赠育婴堂,三成筹办妇女扫盲班,我们打算先从女学附近的街坊与一处纺织厂办起,若有幼童与未婚女子,也是可以一道来认字读报的。”

      文康德心下暗愕:怪道连街坊的老妈子们也要请来,原来是扫盲班?他富有经验,当下有些不甚看好,只是宴会交给他,定要办得圆圆满满。

      之后,如何联络、安排座位、确定菜单,与各种布置,全交由文康德置办,谢定波与柴凌翠监督,梁慧秀与宓语柔从旁辅助,各人忙中不乱,分头联络出物出力的学子与戏班,敲定最后的参展作品与出演人员。

      天公作美,十一月七日,阳光灿烂,气温也有点回暖。文康德派来的人刚把各位学子的拿出售卖的笔墨油画依序展好,就有几辆小汽车载着太太小姐们停到白麦克园了。

      园中采英吉利十九世纪的布置遗风,装点许多温室花草,中央又置了挡风的屏风,铁艺桌椅,洋气十足。见有客来,便有女服务生专门引路、介绍布置,又有人举着银盘,托着装在细高脚杯里的香槟酒、果汁与茶点,恭恭敬敬地奉到来客面前。

      这一次慈善义卖,除上西女校高级班学生各自的贵妇人脉,还有清教教会的神父修女、以及一些出身富室的青年才俊。赏花观物,一时人声晏晏,气氛甚是和乐。

      “小真,这就是你死乞白赖,一定要请我来捧场的慈善义卖?”

      苏真身旁身着西装的青年男子抬起头,目光落在递来义卖展册的宓语柔脸上,像是在评估审视一件并不令人满意的物品:“梁大小姐家的下人居然是主事之一,呵……”

      宓语柔耳中轰鸣,最不堪受的身份被猝然揭露,一时指尖都在颤抖。可她认出这是苏真苏大小姐的亲哥哥,海市副市长家的大公子,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一抹笑在脸上。

      这人说罢,像是懒得再看她,眼神掠过展品,回到苏真胀得通红的脸颊上:“你先前可没说是要捐给扫盲班的。我不是不体恤那些老妈子,只是胶州湾才刚从洋军手里收复,战火才停,与其把钱用在扫盲上,不如先拿去救济这片刚受难的地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叁拾 佳期盛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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