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蛊佛心》柿阿文

20、20 佛缘（三）

　　蛇敏锐地注意到回春堂外有些穿黑衫的家丁来来往往。
　　柳公子家里攀上皇亲国戚，又有官家的丹书铁券，平素嚣张惯了，从不把人放在眼中。即便打死一个伙计，也没人敢追究。
　　尘世总是这样，数不尽的暴虐权贵与救不完的苦命人。
　　蛇冷漠苍白的容颜当中并无任何一点情绪。他无喜无悲——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又不是菩萨。
　　在吃人之前，殷玄麟流出不常见的、矫揉造作的温柔：
　　“柳相公，你等等我。我先打发他出去。省得心烦。”殷玄麟绕过桌柜屏风，掀开绣着观音大士的那张素帘，走入内间，身姿犹如蛇拨开竹叶进入郁林深处。
　　帘起帘落，一阵暗香。
　　姓柳的纵然手被烫出了血泡，依然傻兮兮的不追究，在一阵诡香中，什么都依了他。
　　再出来时殷玄麟拿着个药匣子，叮嘱新伙计明无尘：
　　“阿尘，把这棵参送去段家桥下，扇子铺的钟掌柜那里。他痨咳总算好得差不多了，还宜温补。”
　　说着，殷玄麟又意味不明，当着姓柳的面又道：
　　“他上次答应帮我题一柄素扇，问他写好了没有。顺路也取回来。”
　　蛇同时也向明无尘传音：
　　若不把舍利子给我，你就走吧。
　　看在你这一双眼睛的份儿上，我不为难你。你也不必来搅我的清静。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明无尘接过装人参的木匣子，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我很快回来。”
　　是铁了心要找阵眼来和蛇作对。
　　蛇淡漠一笑，“好。”
　　柳公子见不得两人“眉来眼去”，立刻打岔：
　　“题什么扇子？殷小相公还看过书？”
　　殷玄麟不再搭理明无尘，只去哄他的“小点心”：
　　“闲着没事，随便看看。扇子铺的钟掌柜，字写得好看，教他帮我写一句‘愿为影兮随君身，君依光兮妾所愿’。”
　　柳公子不学无术，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思夫。”殷玄麟今日好耐心，他是在回答柳公子的话，但实际上蛇瞳却透过柳公子的身体，在看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影：
　　“妾愿做郎君的影子，时时陪着郎君。郎君请站在有光的地方，不然就看不到妾身了。”
　　这时，将要迈过门槛的明无尘脚步微微一顿。
　　殷玄麟的喉音分外清澈，如泉溅玉，这枚玉又似有了实相，被人投石问路一般，轻轻抛入一汪潭水中。
　　佛子静如深潭的禅心在此刻漾出一小圈涟漪。
　　念出这句话的声音他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明无尘有一瞬的恍惚。他忍不住回头。
　　蛇察觉到他的目光，也略略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也这一刻，明无尘脑中走马灯般闪回而过种种翠竹与素衣的残片，与一柄绘着东皇太一出云现身的油伞。
　　还是那片竹林，与那个小屋，他听到清澈的笑声与交谈。
　　有人从他身后抱住他。
　　微凉的身体——那个人素来畏寒。是因生来有寒症在身，常常服药。冬日屋中燃着好炭，那人还是要来和自己一起睡的。最初他警惕这个似乎有断袖之癖的人，虽然对方医好了自己，但是这样爬上他的床他还是不太能接受！
　　……他勾引他。
　　虽然医好了他，但对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肯说。神神秘秘。不是妖吧？他又想到山谷外的村民们口口相传的事，千蛇谷真的有妖吗？
　　但是几日过去，他才明白对方确实是个人，只是寒症在身，而他生来燥症，恰好是合了那人取暖所求罢了。
　　……明无尘脑中抽痛，仿佛有刀子在其中翻搅！
　　有……有老仆，奔马百里来送药。
　　不！
　　不、这是大乌虺的蛊术！而他正在对方的布下的妖阵当中，是妖法在侵蚀他的禅心！
　　明无尘不再多看殷玄麟一眼，他决然地收回视线。迈过门槛时，檐外绵绵春雨就要停了，晦暗的天光里他竟觉得眼前斑斓炫目。
　　殷玄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门口。
　　殷玄麟倚门送他，清澈的喉音中不乏戏谑：
　　“路上小心。”
　　明无尘早也察觉回春堂外蹲了不少家丁的。凡夫俗子，他也没放在心上。蛇妖的蛊术才是他最该谨慎的。
　　明无尘运了心法，暗自诵咒，地上被微风卷起的柳叶霎时仿佛有了灵性，颤颤巍巍竖起，旋即硬如铁，利似刀，明无尘拂袖，那六片柳叶便如同袖剑甩出，直袭殷玄麟面门而去！
　　“雕虫小技，也想破阵。”
　　殷玄麟只微微一笑，蛇瞳幽荧如灯，袭来的柳叶便被无形之力扭住，失了原本的方向，顷刻又重归柔软，在风中缓缓地飘走了。
　　殷玄麟轻蔑道：
　　“不自量力的凡人。”
　　一声隐雷，青云裂开罅隙，云开雨霁，日轮投下几缕金芒。
　　“殷玄麟，三界万物自有定数。纵你杀千恶、救百善，终究是孽。”明无尘站在昭昭天光里，无情审判他的所有：
　　“六道轮转，你罪业几何，早难估量。”
　　“那又如何？”蛇不屑地笑了。
　　雨停，街上又开始热闹。方才躲雨的货郎又都出来吆喝叫卖。
　　一个捏江面人的手艺人举着捏好的小人儿来到回春堂前，熟稔地吆喝：
　　“殷掌柜——！我胡老汉捏好了今天的观音菩萨喽！”
　　螺叔在这声音里佝偻地出来，打点了一缗铜钱给他。他给得很多，手艺人频频控背躬身：
　　“多谢殷掌柜！”
　　手艺人收好了钱，和路人随口闲聊道：
　　“殷掌柜每天都买个江面观音……要我说啊，他才是现世活观音呀！”
　　殷玄麟接过螺叔拿来的江面观音，朝冷眼旁观的明无尘传音：
　　“菩萨不悲悯红尘，我便自封观音。”
　　明无尘沉默不应，并非他说不过蛇，而是他听到一道声音，仿佛从天际隐隐传来：
　　“这里瘴气重，虫蛇多。以后我每次来……就给你带一个江面观音。”
　　另有人笑问，声音混沌的并不明晰：“你什么时候信观音了。”
　　“我当然不信。不过，多少是个护身避邪的好意头。”
　　“再说……上回去了清谈，按照‘释家’的说法，要怪我杀业累累。我愿意信菩萨，菩萨也不愿意渡我。”
　　这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