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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一夜无梦。
      少女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直到后半夜,左边牙床一阵尖锐的抽痛将她从混沌中刺醒。

      那痛楚细密绵长,像有根针在牙髓里反复搅动。缓解牙痛的咒法?

      她搜刮记忆,模糊记得师父提过,却从未认真学过——截教弟子,谁会为这等凡尘小疾费心?

      窗外天色浓黑如墨,唯有清冷月光穿过窗棂,在朱红食盒上投下一小片惨淡的银辉。

      婴芙捂着肿胀的半边脸颊,幽怨地瞪着那罪魁祸首,挣扎着从软塌上起身。

      她本想出屋透透气,让冰冷的夜风浇灭这恼人的痛楚。刚踏入堂屋昏暗的光线里,便撞见一道静坐的身影。

      哪吒背对着微光,轮廓在幽暗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只穿着那身单薄的乳白软缎中衣,仿佛一尊被遗忘在夜色里的玉雕。

      “怎么了?”
      他转过头,声音带着刚脱离梦境般的暗哑,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心和捂着脸的手上。

      “牙疼……”
      绿裙少女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自顾自在另一把木椅上坐下。
      暗沉的光影里,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如同昨夜情景重现。

      她疼得紧抿双唇,只想咬牙熬过这一阵钻心的折磨。贪食人间甜腻的恶果,此刻报复得淋漓尽致。

      少年沉默地注视着她因忍痛而微微颤抖的肩头,指尖微动,一股寒气在掌心凝聚。

      一块剔透的冰瞬间成形,被他用一方洁净的白缎帕子仔细包裹好。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声音低沉:“趴着,冰敷能止痛。”

      少女猛地抬眼瞪他,眸中羞恼交迸——趴他腿上?成何体统!

      僵持不过半刻,蚀骨的疼痛终究压倒了矜持。

      她忿忿起身,几乎是带着一股就义的悲壮,在他面前蹲下,将发烫疼痛的左颊,重重贴在他膝头冰凉的缎面上。

      “快一点!”
      她闷声催促,声音因姿势而含糊不清。

      陌生的触感袭来,冰凉的缎料贴在火辣辣的皮肤上,确实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紧接着,那块裹着冰的帕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按在了她肿胀的痛处。

      “嘶——!”极致的冰寒如同针尖刺穿牙髓,激得她浑身一颤,几乎要弹跳起来推开他。

      他的手指在她颊边顿住,似乎在确认她的承受力。片刻后,那按压的力道变得极其克制而稳定。

      冰块在帕中缓慢融化,冰凉的湿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肉,奇异地镇压住了那肆虐的痛楚。

      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她闭着眼,感受着那恼人的锐痛渐渐退潮。

      就在这片刻安宁中,她忽然瞥见他中衣洁净的缎面上,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是她方才被冰激得骤然落下的泪。

      为什么?真有那么痛吗?
      还是在他面前卸下防备的瞬间,那点委屈和不甘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一股莫名的羞耻感爬上心头。她悄悄掐了个诀,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拂,一道极细微的暖流掠过,瞬间蒸干了那片湿痕。

      烘干衣物的小法术,在擂台上淋雨后她常用,熟练得很。

      她暗自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冰润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揩去了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湿痕。

      少女身体一僵,双颊瞬间滚烫。她心里狠狠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戒掉甜食!
      再也不要经历这般狼狈又屈辱的时刻——如果,真能戒掉的话。

      哪吒没有嘲笑,只是轻轻拢住她忿然欲缩回的身躯。他的声音依旧沙哑,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一半魂魄还陷在方才的梦境里未能抽离:

      “我今夜……梦见你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低语道:“你在哭。”

      婴芙愕然抬头,撞进他带着未散梦魇的眸子里。那神情复杂难辨,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她正欲反驳,却被他轻轻拥入怀中。

      那并非一个紧密的拥抱,更像是一种克制的、小心翼翼的环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感。

      他微凉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叹息般的低语带着深重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承诺,沉沉坠入她心湖:

      “我会替你杀人,替你止痛,我所有的本事,法宝的关窍,都告诉你”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情绪扼住,
      “小师妹,别哭了。”

      她的眼泪会施法术,触到后他的心脏便哽然欲碎。

      *
      天光蒙蒙亮,一顶翠绿小轿摇摇晃晃行在崎岖山道上。婴芙坐在轿中,心绪如窗外连绵的山峦般起伏不定。

      她掀起轿帘一角,回望来路。青山叠嶂,早已不见那座山坳小院的踪影,离他……已不知隔了几重山水。

      临行时,哪吒静静站在门内阴影里,没有相送,甚至没有一句询问。

      可那沉默的身影,却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即将碎裂的神明玉像,孤寂得让她心头莫名发堵。

      她不喜欢神明。

      她喜欢炽烈的太阳,喜欢鲜活滚烫的生命,喜欢这天地间一切张扬恣意的东西。

      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软?

      他们之间,横亘着截阐两教的血仇,未来战场之上,更是注定的敌手。

      少女烦躁地放下轿帘。她没有径直回碧游宫面见师父,而是悄悄转道,划着一叶扁舟,驶向金鳌岛深处一片僻静的湖泊。

      湖畔,一座经年的破旧木阁楼半悬于水上。她曾在这里,捡到那只如今被阿嬷宠得无法无天的黑猫。

      婴芙放轻脚步,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弯腰钻进小阁楼。

      一股潮湿的木料和陈年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内光线昏暗,阿嬷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怀里蜷着那只油光水滑的黑猫,就着窗缝透入的微光,一针一线,专注地绣着一方帕子上的花鸟。

      那神态,与人间最寻常的慈祥老妪别无二致。

      “阿嬷!”少女像归巢的雏鸟,几步扑到老妇人膝前,毫不客气地把碍事的黑猫拨开,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枕上那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膝头。

      阿嬷也穿黑袍,可她身上的味道,婴芙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黑袍老妇人这才抬眼,枯瘦的手指带着亲昵的力道,轻轻戳了戳少女的额心:

      “多大的人了,还跟猫儿争风吃醋!快四百岁的丫头了!”

      她是截教许多弟子的“阿嬷”,有时难免记混了年岁。

      少女果然不依,抱着老妇人没剩几两肉的腿摇晃起来:“阿嬷!我才三百一十六岁!这都能忘,你一点也不疼我!”

      老妇人却狡黠地眯起眼:
      “虚岁!虚岁四百!这下总错不了吧?”

      她低头继续穿针引线,漫不经心道,“哪个崽崽我都疼,偏你最难伺候。”

      话音未落,那黑猫已灵巧地跃回,占据了老妇人另一侧膝头,得意地冲婴芙“喵”了一声。

      少女恨恨地瞪着这只惯会争宠的肥猫,却听阿嬷护短道:“喏,别吓着我的黑猫崽崽。”

      “回来做什么呀?”
      老妇人头也不抬,声音苍老缓慢,絮叨着陈年旧事,

      “好不容易脱了你师父的紧箍咒,跑出去撒欢。当年被你师父训狠了,赌气划船想逃出岛,划到湖心船底漏了,还不是我喊人把你捞回来的?那会儿哭得哟!”

      她被念叨得耳朵发痒,干脆耍赖般抱住阿嬷的腿,把脸埋进去:“阿嬷——你怎么尽揭我短!我哪有那么不济事?现在人人可都夸我厉害呢!”

      她眉飞色舞,借他人之口暗戳戳地自夸起来。

      “您不知道!我这次可把那食人的恶徒马元给宰了!追了他三千里,直追到西北大漠深处!马都累趴了,我就徒步追!那厮最后狗急跳墙,现了原形,好大一只怪鸟!鸟喙像弯钩,还吐着蛇信子,凶神恶煞要吞了我呢!”

      她讲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连那黑猫都竖起了耳朵,瞪圆了铜铃大眼。

      “我跟它在滚烫的沙漠里厮杀了整整三天三夜!黄沙漫天,日头毒得能烤干人!那怪鸟皮糙肉厚,翎羽如铁,挨了我三百多下‘落宝钱’才轰然倒地!”

      她故意夸张地比划着,作势要向后倒去压那黑猫,“喏——就像这样!”黑猫吓得“喵呜”一声跳开。

      少女看着它狼狈的样子,得意地弯起嘴角,先前被它争宠的憋闷总算出了口气。至于自己如何被那鸟喙所伤、血染绿衣的狼狈,则被她巧妙地隐去了。

      老妇人似乎并未完全听懂那些惊心动魄的搏杀细节,只模糊捕捉到“打”、“杀”的字眼。

      那些离她柴米油盐、穿针引线的世界太过遥远。她只是按照习惯,用最平淡的语气,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背:
      “这样啊,婴芙真厉害。”

      少女得了这轻飘飘的夸奖,也忍不住喜滋滋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兴冲冲说了这许多,却并非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些骄人的战绩,此刻仿佛成了掩饰心事的喧闹背景。

      她回来,不是为了撒娇,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和一只猫争宠……她心里揣着个沉甸甸的、三百年未曾有过的困惑,像块石头压着,让她不知如何开口。

      老妇人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昏黄的目光落在少女强颜欢笑的脸上,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波澜。她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丫头,特意跑回来,不只是为了跟我这老婆子显摆吧?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少女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黑猫蓬松的尾巴毛,黑猫敢怒不敢言地甩了甩尾巴。

      她抬起头,望向阿嬷那张苍老而略显刻薄、却让她无比心安的脸庞——细长的眉眼,紧抿的薄唇,整个人枯瘦得像是裹在一袭宽大的黑袍里。

      但这就是她的阿嬷。

      少女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再没有半分神气:

      “阿嬷,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最终用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带着隐秘不安的比喻,说出了心底最大的困惑:

      “我把,天上的太阳……关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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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最近忙上实验室的事情,忙完这阵再写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