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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踏莎行 ...

  •   胡三元完全唯陈墨马首是瞻。
      忘记告诉你了,胡三元是负责押送我的另一个差役。因为顺路,陈墨居然肩负了押送我去崖州的差使,因此我作为囚犯被流放的日子居然比过去十几年过得都滋润。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即便陈墨有心照顾我,白天我还是要戴着枷在街上走。我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胡三元在后面押着我。时不时的,我回头看上一眼,陈墨有时在,有时不在。
      他经常不在。
      晚上我们三人住一间,有时陈墨甚至会和胡三元一起消失。和胡三元一起的时候,他最多半天就会回来,如果是他自己不见了,消失的时间就从一天到三天不等。我们走我们的路,陈墨自然会追上来。
      我当然问过他为什么不见了,而他总是用“大人的事”来搪塞,告诉我“总之是好事”,时间久了我自然也就不问了。
      我发现,陈墨离开的时候总是随身戴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一个好似账本的东西。回来的时候包裹会被填满,尽是些乡下会有的吃的玩的,而他衣摆上也总是带着尘土。
      衣服当然是我洗,就连酥心糖实际上也是我在照顾,如果猫会说话,糖糖开口第一句就得管我叫妈。

      三个半月后,我们终于到了衡阳,陈墨给胡三元放了三天假,自己陪着我回家祭奠我的父亲。在我的老家米江村村头,我看见了碰见了“二芽芽”,就是我二姨。
      这次回乡,我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而不是以一个囚犯的身份,所以我解开了枷锁,穿着贝云峰夫妇送给我的新衣服,一时间居然也人模狗样起来。
      “二芽芽,是我!”我叫住了挎着篮子嗑着瓜子径直走过的胖女人。
      呸呸两口吐掉瓜子皮,二姨踩着小脚走过来,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怕我跑了似的高声嚷了起来:“哎!哎呀!这不老童家的那谁吗!不得了了,快来人呐,元元!元元回来了!”
      幸好大中午这会儿没有什么人,否则回我家的这条路可就不好走了。
      我一边应付着二姨,一边抓着偷笑的陈墨往记忆中我家的方向走。
      “元元,你旁边这位是?”
      我看了陈墨一眼,他正笑吟吟的,期待着我会怎样把他介绍给我的亲戚。
      “一个朋友。”我简单地回答。
      猛磕了一口瓜子,二姨上下打量了陈墨一通,“啧,这后生长得乖桑了。多大了?娶媳妇了吗?庙西老吕家女伢子长得老客气啦!”
      “芽芽,我二十七了。”陈墨学着我的口音说:“吾还冒结婚哒。”
      “别开玩笑。”我用力扯了陈墨一把,打断了他的嬉皮笑脸,跟我二姨说:“他开玩笑,他,已经娶了!”然后拉着陈墨飞快地跑回了我家。
      很快,我就为自己叫住二姨的举动感到了后悔,她还不知道我在京城的遭遇,一直跟了过来,指着我骂:“你还回来干啥?你老子老早子就死嘎哒!”
      “你小子在外头发迹了,爹死都不回来!”二姨抹着眼泪骂了我半天,直到我问她我爹的坟是不是和我娘在一起,她才拉着我往外走,说:“既然你回来了,什么时候拜你爹都行,先去老吕家一趟,你一走七八年,人家女伢子可一直等着你呐!”
      二姨生拖硬拽把我拽往庙西的吕家,“这年头庄户人家家里都不好过,你小子出息了可不许嫌弃人家家穷。”
      “二姨,我不……”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不会被一个小脚女人拖着走,谁料得到我眼神求助的陈墨却猛推了我一把,边给二姨帮腔边把我两手攥在背后押着我走。
      也许是的确想见梅英,如果她真的等了我这么多年的话,我真的应该见她一面说个清楚。当年过家家说的那些话,万不该当真了。
      到了吕家我才松了一口气。
      梅英十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边嗑瓜子一边摸酥心糖一边埋怨二姨:“二姨你老人家拉媒保纤惯了的,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见面前也不看看双方家里的境况。我们老吕家跟他们老童家到了这一辈都只剩一根独苗,我嫁给他老吕家岂不是绝后了?他入赘我家,那童家不就绝后了?我们虽然是庄户人家,倒也有几亩闲田可以招赘,因为爹娘老迈想在跟前多尽几年孝才一直不嫁。怎么说是为别人守身呢?您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梅英父母一把年纪了只有她一个女儿,因此她早早就当了家,二姨来说媒居然也是直接和她本人说的,她父母在屋外和陈墨坐着唠闲嗑,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话可说。
      二姨没得保媒的谢钱不说还倒赔了一把瓜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装模做样往自己脸上拍了几巴掌,阴阳怪气赔了两句不是,挎着篮子走了。
      彼时我正竖着耳朵贴墙根,想听听陈墨和梅英父母说了什么,见二姨抬腿走人,忙站起来要追:“姨,我爹的坟在……”
      “欸。”梅英拍了一把我的手,还跟以前我管她叫姐姐时那样亲切,说:“我领你去。”

      我爹娘果然合葬在了一处。看着干净整齐的坟包,我知道同村的亲戚朋友没少旁忙打理。爹这些年在村里教书,在镇上都颇有贤名。
      “阿爷阿娘,晚辈陈墨,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在我之后,陈墨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响头,“元元现在有出息了,老龙会台柱子的名声我在东越都听说过,他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没给您二老丢脸。虽然在皇宫遭了难,但这是欲加之罪,跟元元没有一点关系。二老若泉下有知,多明白明白他。您二位去得早,元元也还年轻,前些年吃了不少的苦,不过你们放心,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他。”
      为了把我从召狱捞出来,陈墨丢官丢人,他还要怎么照顾我?我心里忽然五味杂陈,不想再拖累他,可又怕他从此再不管我。如此两难的境地让我忽地烦躁起来,反问道:“你对我够好了,还要怎么照顾?”
      陈墨感觉到了我状态有些不对,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土,笑眯眯的,不答反问:“你很喜欢梅英吧?”
      我环顾一圈,梅英去忙自己田里的事已经走远了,这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青梅竹马啊,而且她很好看呢。”
      “你也好看。”
      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因为陈墨突然靠得很近,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所有温柔与期盼的情绪都集中在一双眼睛里,迫切地看着我:“那你愿不愿意让我照顾你?”
      你不知道他当时靠得有多近,就像这样。
      对,就像你推我这样,我当时也猛推了他一把。我只是个罪犯,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份炙热的感情。
      陈墨被我推得往后踉跄了一步,看着我的眼睛里没有了笑意。我突然很想跟他道歉,但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不喜欢我早说嘛。”他从来没露出过这种表情,失落又无措。在召狱、被贬官、面对手下的嘲弄、黄房星的刁难……他都能一笑置之。偏偏是我让他伤心。
      “其实喜欢我的人很多。”陈墨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我不会缠着你了。”
      我后悔啊,当时怎么就忍心推开他了。
      我当然是想要追上去的,那句“喜欢我的人很多”一下把我的心弄乱了,偏偏这个时候二姨不知道从哪杀了出来,她应该是知道我在京城的事了,跺着小脚指着我的鼻子骂:“挨千刀的,想害死我们啊!你在京里犯了这么大的事儿不早说!天杀的,你不是逃出来的吧?!走,跟我去见官,不能让你一个人把我们全村人给害了!”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一声也发不出,一步也迈不动。毕竟是亲戚,二姨最终也没有强行拉我见官。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清理遍布的灰尘和蛛网。正铺床的时候,庙西吕伯伯忽然来了,手里拿着一叠地契。
      “元元啊,和你一起的那位陈大人在吗?”
      “他出去了。”说这话时我甚至不确定他今晚还会不会回来。
      “这样啊。”吕伯伯把手里的地契递给我,“这是陈大人托我找来的全村的地契,我抄了一部分,你等他回来拿给他吧。”
      “吕伯伯,这是什么意思?”
      “唉……咱们村总共不到三百亩地,却要纳一千亩的税啊。这样下去,一年下来的收成连交税都要不够了,还怎么活呢。”吕伯伯抓着我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要是陈大人真能让皇上知道这件事,把虚报开垦之数的官员给罢免了,让我们庄户人家有条活路,我们村家家户户都会给他供长生牌位啊!”
      我这半年不是在坐牢就是在赶路,对政事一无所知,并不知道朝廷又颁布了什么律条来残害百姓,但听吕伯所说的内容已然惊心。我们村位于南方富庶之地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北方那些容易遭灾的地方。从小我就知道,一到冬天,我们村就会来很多北方的叫花子,他们都是在家乡有田的人,却在夏天做农民,冬天做乞丐。
      拿着一把责任,我冲了出去,在那句“喜欢我的人很多”的刺激下一股脑往镇上跑——我怕陈墨去找胡三元。
      路过镇上簪花楼时,我锁定了一个背影,正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揽着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
      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我几乎一下子就冲到了二楼,抬腿踹开房门,一把就把我认为是陈墨的那个人从男人怀里拽了出来。我当时心都要跳出来了,完全没想到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直到那个男人狠狠在我脸上打了一拳,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荒唐了一件事。
      难道我是来抓奸的吗?可我才将陈墨递给我的情谊狠狠推开,我有什么立场?
      几个汉子架着我把我丢出门外,我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簪花楼的灯红酒绿,感到一阵头昏眼花。

      回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虽然到了六月,路上风却很冷。我走在田埂上,怀里揣着吕伯递给我的责任。
      “他应该不会回来了。”我想:“也许去镇上找客栈住了,去找他吧,我得把东西给他。”
      正当我踌躇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梅英的声音:“陈大哥,今天谢谢你了,不然我一个人得种好几天。去我家吃饭吧。”
      听见“陈”字我连忙抬头,看见陈墨挽着袖口,把一把红薯秧子扔在地上,擦去额头的汗,笑了笑道:“不了,吕姑娘,这个点仕元该做我的饭了,我回去吃。”
      糟糕了,我下午一门心思抓奸,居然忘了给他做饭。
      “我看今天他没做你的饭。”梅英秀眉一挑,看向我的方向:“喏,他正闲逛呢。”
      我脸上还挂着彩,一时手忙脚乱,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幸好陈墨只是转身看了我一眼,对梅英说:“想必是做好饭来叫我的。”转过头来问:“是吗?”
      “嗯嗯。”我连忙点头,希望他能跟我回去。
      “那好吧。”梅英好像察觉出了气氛不太对劲,再度对陈墨道过谢后便回家去了。
      梅英走后,我心头突然产生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感情,从下至上,经眼睛流了出来。于是我冲了过去,狠狠地抱住陈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感觉到陈墨的手拍了拍我的背,我们就这样在旁晚的田野中拥抱着,他问:“脸上的伤怎么弄得?”
      羞于启齿,我的脸埋在陈墨肩窝里,摇了摇头:“不小心摔的。”
      这样拙劣的谎言不可能骗过一个行动队的队长,我听见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我的头:“快擦干净眼泪,有人过来了。”
      我连忙照做,刚抬起头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女人表情狐疑的站在我面前。
      “元元!真的是你!”
      “三姑……”看见她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又出来了。我娘去世的早,小时候三姑没少照顾我,就连我爹去世的消息也是三姑父进京告诉我的,而我却没有跟他回来。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不认你那个爹了呢!要不是碰上你二姨,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我惭愧地听着三姑训我,再得知我是囚犯明天就要启程去流放地的时候,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转身就走,“跟我回家,你爹有东西留给你!”
      我还没有好好跟陈墨道歉,一步三回头地看他,陈墨只是挥手让我跟三姑去,自己转身向我家的方向走去。

      当晚回家的时候,我手里多了一只皮影箱。万万没想到,我爹留给我的遗物居然会是这个,这个在他眼中毁了他的儿子应该被烧成灰烬的东西。
      我呆坐在八仙桌旁,看见陈墨端来了一碗米粥,突然开始没来由地想:这辈子欠我爹娘的是还不清了,但我和陈墨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他可以拿走我的一切,包括这条命。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我有才艺,他有武功,就算人生再苦,我们两个人相护扶持也能把这条路给走完。
      我突然抓住他的手,恳切地说:“你是不是还没看过我表演皮影戏。”
      陈墨抽出手来放到我的脸上,平静地说道:“看过了。四年前我在陕西办差,你第一次演出的时候就看过了。春花烬,我喜欢你的作品。”
      《春花烬》是我从民间故事中取材独自创作的一出戏,是童仕元这个名字的唯一注脚。
      我的胃部产生了一种冲动,不知道是饱还是饿。面前这个人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抓住他,试图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让他填满我空空如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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