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少年游 ...

  •   牢房很冷,囚服薄,碰见脾气不好的狱卒还会挨打。我身上又疼又冷,又紫又青,筷子刚放进我冻僵的手里就掉了下去。
      他抓了一把我布满鞭痕的手,啧了一声,解下皮袍披在我身上,用调羹将热米粥一勺一勺送进我的口中。
      这么多年了,每当我想到他,脑海中最先浮现的还是那晚他喂我喝粥时的样子。
      “哎呀,你怎么哭啦。”他放下调羹,手指拭去我的眼泪,指腹带着温暖。
      “看我冷着脸,你害怕了?”
      我摇头,告诉他上一个喂我喝粥的人还是我娘,那时我还很小。我娘很早就过世了,我爹不久前也死了,但我为了进宫表演,搞得自己也死期将至。可怜我爹他老人家节衣缩食,苦了一辈子,快十年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临了床前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
      面对救过我一命的恩人,我忍不住把什么话都对他说:“我学了一辈子皮影,这些天却时常觉得自己才像是皮影,困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笼子里,被命运的丝线所摆布。线的那头,不知握在谁的手中。”
      说到这,我看见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温润的眼神中仿佛闪着一团火。他掀起我一只袖管,看见上面密布的紫色鞭痕,皱起眉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不是你的错,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两个打你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十五之前,我一定带你出去。”
      “你放心。”接下来的话他更像是对自己说的,“那些人在上面争权夺利,却拿无辜的人刀使,天底下本不该有这样的事!既然我从东越回来了,就一定会管到底。”
      听完这话我应该放心的,却不知为何苦得更厉害。
      “你看看你,哭得跟湖湘妃子似的。”他打趣我。
      “湖湘妃子?”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林黛玉,《红楼梦》看过没?”
      他低劣的文化水平初见端倪,我忍不住小声矫正:“人家是潇湘妃子。”
      “有什么不一样?你说人死了之后真能转世吗?反正我是不信。不是说你爹不能投胎的意思啊……”

      在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除夕,我们彻夜长谈。我知道了长生观表面上是皇家烧香祈福之地,实际上是一个由修士组成的组织,负责处理妖魔鬼怪之事并统管天下修士。
      我的恩人叫姓陈,名墨,是京城长生观行动队的队长,因为家乡话中“墨”听起来像猫,所以队里的人都管他叫“猫老大”。别看他名字里带个“墨”,其实胸无点墨。据我推测,他原名很可能叫陈黑土,进京之后才改成了陈墨。
      陈十说他大哥很快就能出去,只是我没想到,仅仅是第二天就有人来带走了陈墨。
      也许是带走他的两个人看着面生且严肃,也许是陈墨有意戏弄于我,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被释放的神采,反而被一种意外地惆怅所取代。
      我踉跄着扒住牢门,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要被放出去呢?”
      抢在那两人说话之前,陈墨道:“不是放了我,是要问斩。喏,”他把狱卒带来的皮大衣给我看,“临死前让我穿暖和点。对不起啊,之前答应你的事。”
      我几乎一瞬间就哭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你弟不是说十五之前会放你出去吗?你是因为我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带我去!我替你死,砍我的头吧!”
      看着我痛彻心扉的样子,陈墨性格中那种质朴的顽劣促使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跟你开个玩笑,这么舍不得我死啊。”他抖落了皮大衣上几根动物毛发,眼神示意狱卒把我的牢门打开,探手要给我披上。
      我一把推开了他。即便是我见过最拿说话当放屁的人也不会随口把自己的生死开玩笑,尤其是在这朝不保夕的召狱之中。
      “好了好了不气了,知道你在乎我了。”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伸手过来捏我的脸,戏耍完却立即换上了一副郑重的表情对我道:“放心,我一定还你清白。”
      他的举动完全越过了我所秉持的交往界限,而我却拿他毫无办法,正如后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有办法让我听从他的主张,而我始终没有找到抵抗他的有效策略。

      陈墨走后,我在召狱中继续蹲了三个月之久,期间没有受到特殊照顾,陈墨的势力并不如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强大。好在也没有受到狱卒欺辱,除了黄房星来的那一次。
      那是一个傍晚。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黄房星绣着金线的鞋边,接着是他始终挂在腰间不变的那只黑底绣金色卷云纹的腰包,一只墨狐皮手抄,一张倨傲的脸。
      他的两个随从一个朝我当胸踹了一脚,另一个伸手去扒我身上的皮大衣。这是陈墨留给我的东西,我并不想就这么被他们拿走。抵抗间我不知挨了多少拳脚,到最后口鼻都流出血来。
      他们不仅拿走了我身上这件,连同除夕那天陈十带来的麂子皮大衣也一并拿走了。
      我之所以对黄房星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并没有动手打我,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倨傲地站着,像在对待一堆垃圾。

      黄房星那次之后不久,我见到了陈十,从他那里知道他老大为了当初许给我的承诺,私自入皇宫内苑寻找线索,虽然没有被人拿到他无诏进宫的证据,但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了,从原来的行动队队长降为队员,而且被勒令遣回原籍。
      陈墨十岁出头跟着一帮散修来到京城,从最低等的洒扫修士做起,风里来雨里去拿命拼了十五年才当上了一个行动小队的队长,多年苦心经营,全部浪费在我身上。
      这些话并不是陈十对我说的——来之前陈墨应该有特意叮嘱过他——而是后来我从行动队成员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的。
      陈十告诉我的是:“你的死罪改为流刑,流放崖州。”
      “那是什么地方?”我有些惊愕。
      更让我惊愕的是陈墨突然出现在召狱的墙头一角,穿着长生观特有的棕黄色修士服,像一只身手敏捷的橘猫,语调上扬:“我老家。”
      长生观里所有的修士都是老鼠,只有陈墨是猫,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正如我生来就是池中蒙昧的鱼,而陈墨是走在城墙上暖黄色的猫,头顶是橘红色的太阳。

      我第一次坐牢,很多流程不太清楚,后来才知道自己在长生观地牢得到了多少优待。
      哪有流放直接流回老家的,哪怕是现在想起我还是觉得好笑。这就是在官场有个相好的好处,虽然我们当时还不是情人。
      你那次被判流放去哪了呢?你不想提就算了。其实当时我和冯音去找过你,只是没有找到。

      言归正传。
      就算我再愚蠢也知道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自己坐在牢里就有人豁出命去替你挣清白,还要陪你走完流放去崖州的路。我觉得这份恩情我是要拿命来偿还了,可夏培风告诉我陈墨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凡他愿意低头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偏生这个人生下来脑门上就刻着桀骜,从小混迹江湖,却把天理公正看得格外重要。他现在的性格比夏培风刚认识他时已经好了很多,否则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出狱那天陈墨特意来接我,我们去了他在京郊租住的房子,一个只有一间卧室的小院子。京城物价很贵,更何况他还收养了一屋子流浪猫——我终于知道皮大衣上毛发的来处——故而时常向他的顶头上司长生观长史贝云峰借贷。
      老龙会我是回不去了,短时间内也没有勇气表演皮影。我短暂地在陈墨的家住了一晚上,陪他整理好行囊,把“石榴”“步辇”“风车”等等他的小猫们交待给房东的女儿婷婷,只带走一只名叫“酥心糖”的巨大缅因猫。
      “嘿宝!”我看着云朵一样的猫们惊叹道。
      “什么?”陈墨没听懂。
      我解释道:“就是可爱的意思。”
      “哈!”陈墨爽朗地笑了一声:“你也嘿宝。”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猫,几乎像一只小豹子,性格却十分腼腆温顺。不需发问,我知道这猫一定是朝廷贡品,我很想问问陈墨这猫是谁送给他的,张开嘴却又不想知道答案,只能悻悻闭上嘴。
      婷婷抱着石榴问他“墨哥哥你会不会回来”的样子,充满了崇拜和不舍,陈墨只是拍了拍婷婷的肩膀,但我却在心里替他回答:“回来,为了你我也一定会回来。”

      临行前,长生观行动队全体队员都来为他饯行,贝云峰也来了。他们并没有很难过,因为贝云峰当时的地位还很稳固,他们认定了作为贝长史同乡的陈墨一定还会再回来。其实除了贝云峰外,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缘由,但大家全都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
      甚至贝云峰怀孕的妻子也来了,给陈墨准备了些必要的盘缠,令我意外的是,居然还有我的一份。在贝的眼中,我似乎已成为陈墨的家眷,不同于石榴风车之流,我是他一定要带走的糖糖。
      贝云峰走之前,他们说好,等陈墨回来,就让他做腹中孩子的义父。
      长官走后,队员们终于可以自在畅饮。酒过三巡,我自觉和长生观众人的热闹格格不入,借口出恭溜了出去。
      “我和你一起。”陈墨的这句话在他的队员们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有胆大的扯着嗓子高声道:“老大,什么啊!在牢里朝夕相对这么久,原来没验过货啊!”
      “啊?那你拼死拼活地图什么?我还以为这位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哈哈哈哈哈!”
      长生观那群人,都是陈墨不折不扣的小兵,要说佩服是真的佩服他,但作为喜欢女人的“正常”男人,他们在陈墨面前有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对此,陈墨只是垂着眼睛,低低的笑,很无奈,也很坦荡。

      回到饭桌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很是低沉,所有人都站在两侧,只有一个人坐在主位,抱着一只墨狐皮手抄。
      黄房星对陈墨的纠缠和打压是不讲道理的,权力从来不讲道理。他那起步就是御前侍卫的父亲,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陈墨拍了拍我的手,坦荡地走了过去,“房星,你是我的副队长,怎么来的这样迟?”
      黄房星眉毛一竖我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戒备时,一道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压抑的气氛。
      “墨哥哥!”来者是徐遥殷,黄房星的表妹,陈十女儿的母亲。她喜欢陈墨很久了,知道自己和他没有可能也很久了。但她还是来了,并且很坦然地说:“你要走怎么也不告诉我?”
      “告诉你?”黄房星被打断后杀出一声冷笑,张嘴吐出了肮脏的句子:“你是能跟他走?还是你的谷道也能进能出?”
      黄房星,自视矜贵,却是我们这群人中最下流最残忍的一个。后面当然少不了一场打斗,而彼时弱小的陈十居然比陈墨出手的速度还要快,我眼前闪过一道残影,陈十抓着黄房星的领口把他按在地上。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徐遥殷委屈的哭声、猫叫声、打斗声、行动队队员们的劝架声,共同把陈墨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变成了一座废墟。
      好好的一次送行,离开时却都挂了彩。陈墨却很洒脱,语气一如既往地飞扬:“别愁眉苦脸的,这家里全是猫毛,全拆了省得我给房东打扫了。记得让老贝赔钱给房东啊。”
      我猜就是那天晚上陈十和徐遥殷走到了一起,因为最终送我们到永定河畔的只有夏培风一个人。从他的眼神中我读出,他似乎认为今天这场闹剧是因我而起的,我们之间隐藏的仇怨开始的比我想象中更早更早。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