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夜叩门 ...
-
子时的更漏悬在博古架顶端,铜质蟾蜍口中衔着的玉珠将落未落。我蜷在螭龙盘绕的紫檀榻上,膝头《景德镇陶录》正翻到"窑变"篇,油灯将花鸟屏风的影子拓在青砖地,宋徽宗画的锦鸡眼珠泛着釉色冷光。
雨已经下了七日。潮气在砖缝里酿出青灰色霉斑,像谁用秃笔蘸了苍绿颜料随意点染。铜鎏金自鸣钟的齿轮突然发出滞涩呻吟,钟摆凝在亥时三刻,鎏金童子举着的更筹"当啷"坠地,惊得案头宣纸簌簌飞起。
那尊梅瓶又开始渗血了。
暗红液体顺着冰裂纹蜿蜒爬行,在月白釉面勾勒出符咒纹路。我攥紧腕间的羊脂玉镯——这是母亲发疯前夜箍在我手上的,此刻正将寒意烙进骨缝。"林疏桐,你逃不开的。"她癫狂时的呓语随血珠滴落,在哥窑葵口洗里激起细碎回响。
捶门声刺破雨幕时,西墙《骷髅幻戏图》无风自动。画中裹红肚兜的骷髅咧开森白牙齿,婴孩眼珠骨碌转向门扉。
"三长两短..."我数着黄铜门环的叩击声,指甲掐进掌心。那是故宫老匠人间流传的暗号,专用于求修阴损物件。
赤足踏上青砖的瞬间,寒意顺着涌泉穴直窜百会。镜中映出我散乱的鸦青鬓发,像被暴雨打落的合欢花。博古架上沉寂的古物突然苏醒:战国错金银壶渗出铜绿泪痕,唐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里的残酒泛起涟漪,而那尊梅瓶腹部的蜈蚣状裂痕正在缓缓张开,露出内里猩红的胎骨。
猫眼外的世界被雨幕绞成银丝漩涡。
男人苍白的脸紧贴雕花门板,湿透的黑衬衫吸附着嶙峋肩胛,恍若折翼的鹤。闪电劈开夜幕时,他怀中鎏金木匣裂开缝隙——漏出的瓷片泛着幽蓝冷光,像是把银河碎屑封进了釉里。
"听说林小姐专修邪器?"沙哑嗓音混着雨声渗入门缝。
我拉开门栓的刹那,龙涎香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他踉跄跌进玄关,发梢水珠在澄泥砖上绽开墨梅。最顶端的衬衫纽扣松脱,露出锁骨处朱砂色疤痕,蜿蜒如窑变釉里红的流霞。
"沈砚白。"他自报姓名时,指尖正在解木匣鎏金搭扣。那双手骨节分明,虎口结着淡青茧子,却残留着茶渍与硝烟气息,"三百年前沈家窑的孽债,姑娘敢接么?"
十二片汝窑瓷在羊绒衬布上幽幽苏醒。天青釉面流转着雨后云破的光晕,可当我伸手欲触时,无数女子呜咽突然刺入颅骨——吴侬软语、京片子、粤腔,重复着同一句呢喃:"沈郎...沈郎..."
"别看裂纹。"他骤然扣住我的手腕,掌纹间的火痕烙在肌肤上,"这些开片纹里养着魇,专噬怀妄念之人。"话音未落,铜缸锦鲤疯狂撞击缸壁,溅起的水花打湿案头宣纸。
摇曳灯影里,我察觉他左耳垂缀着青瓷耳钉,裂纹深处透出血色,像封着千年不腐的朱砂泪。
"修复期间你要住在这里。"话脱口而出时,窗外芭蕉正将雨声摇碎。这要求荒唐得像宋徽宗敕令修补钧窑的蚯蚓走泥纹,可那些瓷片的悲鸣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低笑时喉结上的水珠滚落,在锁骨窝积成水泊:"正好需要个地方等死。"鎏金匣中的碎瓷应声嗡鸣,屏风锦鸡突然转过脖颈,朱砂喙正对着他心口。
子夜钟声恰在此时敲响。沈砚白转身凝视雨幕的背影,像正在风化的陶俑。他解开第二粒纽扣擦拭瓷片,后颈浮现微楷刻满的《往生咒》,墨迹随呼吸明灭,仿佛皮下游动着萤火虫。
"九十九天。"他突然说,指尖抚过汝瓷缺口渗出血珠,"够把碎瓷养回人形么?"
殷红液体渗入胎骨的刹那,釉面浮现密麻梵文。我握紧胸前的和田玉蝉,母亲发疯前夜将它按在我掌心时,也是这样冰凉的触感。惊雷炸响的瞬间,沈砚白耳钉血纹暴涨,在他侧脸投下蛛网阴影。
"沈先生可知金缮之道?"我突然按住他拭瓷的手,"最上等的修复,要用生漆混着金粉填入裂痕。"指尖故意划过他腕内侧烫伤,"就像把星河灌进伤口。"
他瞳仁骤然收缩,瓷化骨骼铮然作响:"林小姐的修复..."突然贴近耳畔,气息灼烤着颈侧绒毛,"是指补物,还是补魂?"
暗处传来窸窣碎响。沈砚白耳尖微动,倏然将我扯向身后。他体温低得不似活人,可喷洒在耳后的气息却灼热:"来了。"话音未落,梅瓶迸发凄厉嗡鸣,瓶身裂纹伸出无数血丝,朝着木匣疯狂蠕动。
"这是第几次轮回了?"他突然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窗棂。雨水在琉璃瓦蒸腾成青烟,烟丝如活物攀上梅瓶,将血泪吮吸殆尽:"从你祖父那代起,林家女儿就是最好的釉料。"
铜缸锦鲤鳞片浮现咒文,博古架罗盘指针疯转,最终指向沈砚白心脏。我拔下金簪刺向他后颈,却传来玉石相击的脆响——那具身躯的骨骼,早已瓷化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