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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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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沈知远和政府几个官员一道去了京郊。视察灾情为主,顺便打探近日一队猖狂马匪行踪。
十几日过后,沈知远从京郊回来,就听说夏通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却缠缠绵绵半个月不好。医士请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知远回来后问伺候夏通的人,丫鬟们支支吾吾胡乱说一通,沈知远只听得了四个字“郁结成疾”
郁结成疾。
他眉心皱起。
好吃好喝的,就差没把他供起来了,怎么就郁结?还成了病?
沈知远坐在夏通床头,看着夏通闭目躺着,病病歪歪,忍不住问:“医士说你心里不痛快,你哪里不痛快?.......是我又招惹你了?你说出来,我好改。”
夏通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
沈知远瞧着夏通,想说的话太多,不知该先说哪一句。他一回京平便又为夏通请了医生,眼下他才把手搭在夏通肩膀上,医生就打帘走进来。
医生姓赵,沈知远的老熟人。
赵医生年过半百,花白胡子倒是梳得一丝不苟。沈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他就常为沈家人瞧病。
上至老爷太太,下至各房姨娘。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过府。他人是和善的,就是有些爱卖关子,话也密。
沈知远对他略一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他瞧着赵医士放下药箱,在床沿的圆凳上坐了,伸出三指搭上夏通露在被外的手腕。
赵医士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也不着急,眉头时舒展时紧蹙。
半晌,他收回手指,捋须沉吟起来。
沈知远本就有些心烦,见他这般故弄玄虚,更是没了耐性,打断他:“怎么样?——你吱个声,别装神弄鬼的行么。”
赵医士闻言长叹,他抬眼看了看沈知远,又瞥了眼夏通,慢悠悠站起身,道:“沈大少,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知远面色一沉,倒也没说什么。随着赵医士出了房门。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卧房门也被下人轻轻带上。
几乎就在门合拢的刹那,夏通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清寒,没有半分平日里温顺隐忍模样。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窗棂上,窗外几枝瘦梅斜出,了无生气。
冬日将过,这些梅花还能活多久?
庭院中,沈知远盯着姓赵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医士扫了沈知远一眼,开口倒是不疾不徐:“沈大少,我说句不中听的。你若是真为了夏通好,就放他走吧。”
......
“你说什么?”
“我说,你若是真的想让他不再缠绵病榻,就放他走。”
“放他走。”沈知远慢慢重复这三个字,勾唇问:“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他生这场病,全都是因为我让他留在沈家?”
赵医士知道沈知远的性子,但也半点不惧。他语气轻描淡写:“我敢说全是你的错么?但他这病,真真切切也是因你们沈家人而起。脉象虚浮,气血两亏,皆是长期郁郁不乐,心气郁结所致。他年纪轻轻为什么心气郁结,你不知道?”
赵医士不是第一次为夏通瞧病。自从那年夏家遭了祸,夏通被迫留在沈家开始,他的身子就算不上好。
也是。
本就是寄人篱下,心中又有仇恨,换了谁谁能展颜?
想到这里,赵医士又一声叹息——好好一个年轻人,忍痛忍恨,血往喉咙里吞,能过什么好日子?
“......夏家的人,骨头里都是硬的。夏老太爷当年何等人物,要不也不会与你沈家交好不是?......你把他绑在你身边,对他是折磨,对你难道就不是折磨?”
赵医士站在局外,看得明白。
沈知远沉默了。
他忽然一阵牙酸。
周围雕栏画柱,白墙青瓦,在院中投下没有一丁点温度的影子。一阵风过,四周猎猎作响。
他没有看赵医士,抬眼看了看天。阴云密布,不久就要有雨。
他强留了夏通这么多年,自以为只要无人点破,就能这般一直“平静”过下去。哪曾想到头来被人戳穿,自己竟然是如此狼狈。
一个人固执久了,想要他突然扭转心态看开,没谁能做到。赵医士是老江湖,也算看着沈知远长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没再说什么,给夏通开了药方,拎着药箱走了。
沈知远走到屋门前,想推门进去,伸出的手却又收了回来。他站在门口,静立不言,影子拖拽在地面上,一抹刀削过般锋利的青灰色。
“大少爷,夫人叫您过去。”
沈知远回头,一个丫鬟在他身后怯怯道。
沈知远:“好。”
他从未有一次觉得沈白氏叫他如此及时,让他有借口离开这里,暂时可以不去想那些令他优柔寡断的糟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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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白氏坐在庭院凉亭内,左顾右盼,满面惶惶。
见着沈知远过来,她连忙站起身,主动走上前去拉住沈知远的手,拉着他到亭子里坐下。
“你可算是来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叔父马上就要来京平?”
沈知远盯着沈白氏,把手抽出来,“不知道。叔父来就来了,娘着急什么?”
沈白氏脸上闪过一瞬慌乱,随便寻了个借口,“我哪儿有什么可着急的。......无非是你叔父这次来得突然,不知该怎么招待罢了。”
“有什么可大动干戈的?咱们府上什么东西都有,也不用准备别的——让下人们好生伺候着就是了。”沈知远言罢,方察觉有些古怪。
沈家叔父在父辈中排行第二,从前还没离开京平时,也住在沈宅中,并未和沈家长房分家。
沈叔父名望之,年轻时候身上也背着不少荒唐事。
当年他年过三十还未娶亲。依着沈家家世,家里爷们怎么也不至于无妻可寻。但沈望之年轻时借着先立业再成家之名,久久不曾娶妻,怎不令人多疑?
还有一桩事,沈之远有所耳闻。
他父亲逝世的时候,曾和二叔有过一番激烈争吵,甚至上到了断恩绝义开祠堂逐家谱的地步。
闹得这样厉害,最后却不了了之。
沈知远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蹊跷。
沈知远盯着沈白氏看,却发现沈白氏有些不敢直视自己。沈知远霎时觉得异样,于是问:“娘到底想说什么?叔父来京平,有什么不妥吗?”
沈白氏视线躲躲闪闪,轻咳一声,立刻有丫鬟递上茶盏。沈百氏啜了一口,这才道:“.......你叔父当年和你父亲起了争执,这些年一直待在扬州。我左右不过觉得,他突然来京平......有些古怪。”
沈知远不以为意。
人上了年纪,总是想归家的。自己这二叔算起来也不年轻了,有归京之心不奇怪。
“您多虑了。放心,二叔此次上京,我来款待。一定让二叔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沈知远起身,如是道。
沈白氏欲言又止,半晌悻悻放沈知远离去。
“大少爷,咱们这就出门去?”
今日沈知远要赴一场酒会,司机早早在二门外候着。沈知远停住脚步,视线掠过青瓦之上层层鲜翠,往宅子中某个屋子方向望。
他本想吩咐人把那屋子看严些,免得那个人又趁他不在,从他的地盘光明正大走出去。
但想想,算了。
生病的人,想来也没那些力气和工夫的。
“走吧。”沈知远从下人手中接过帽子,转身出门。
与此同时,西屋的小门偷偷开了一条缝。
夏通正躺在床上养神,听到脚步声,眼睛微微睁开。在看清来人后,又闭上眼,“东西放下吧,你先出去。”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丫头。平日里只做些洒扫针线的活,进不了主子院子。但奇怪的是,夏通和她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小丫头走进来,把信封轻轻放在夏通床边,“我好不容易瞧见几个姐姐都不在,这才好进来——我不多话,只是王伍哥哥叫我给少爷带一句——‘那个人’快要到京城了。”
夏通蓦然睁开眼。
小丫头忍不住往他眼里瞧,不由得一惊!
——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刺骨的、彻骨的仇恨。
夏通微微仰起脖子,闭上眼,把万千仇恨竭尽全力淹没下去。他没有再睁眼,因为只要一睁眼,便是抑制不住的情绪。
“......我知道了。”夏通道。
小丫头哎一声,匆匆走了。
夏通抬起一只手,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以及半张脸。过了很久很久,那五指之下,溢出来一滴泪。
仅此一滴。
他牵动嘴角,想自嘲般笑笑,却发现连这种力气也没有。
是了。
没有。
筹谋这些年,为的不过是此时。可到了此时,他才知道——自己浑身苍白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驱散不尽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