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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献祭供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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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宗祠深处,烛火摇曳。几盏长明油灯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悬挂在梁上的深色布幔和层层叠叠的牌位照得更加森然诡谲。
几个佝偻的身影围坐供桌旁,沟壑纵横的脸上残留着祭祀时的肃穆,深色狩衣在幽光中显得格外沉重。
“……那两个小子,不会发现什么吧?”左下位的瘦削长老声音嘶哑,指尖油亮的核桃不安地盘动。
另一个长老忧心忡忡:“子安大人的事万一被他们嗅出点味道……”
“慌什么!”上首老者不快地拍桌,老木头的“吱呀”声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祭祀不是应付过去了?山上的东西也藏得够深,他们查不到!”
“可他们身上有股子儿邪门……”瘦削长老还是不安,“阿泰回报说他们刚到半山腰,今天祭祀本该在他们来之前顺顺当当举行,子安大人还在虚弱期,我怕他们……”
“哼,两个凡人也敢惊扰神明?逼不得已……就让他们永远留在八泽好了。”
“是极是极。”其余长老纷纷点头,脸上的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了。
沉重的祠堂大门被缓缓拉开,“吱嘎”长响划破如夜色。长老们鱼贯而出,灯笼微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扭曲,投进门外浓重的黑暗里。
两道身影,无声踩上了那些拉长的影子。
祠堂门厚重、阴冷,推开时,仿佛惊扰了沉睡百年的亡灵。
一股浓烈刺鼻的陈旧线香混合着灰尘味,猛地灌入五条悟鼻腔。
“额——好臭好臭。”五条猫猫嫌弃地扇了扇风,警惕的扫视昏暗的室内。
正对大门,是一面几乎顶到房梁的巨大黑色木墙,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金色的名字,顶上的已经掉漆暗淡,最下方的还清晰如新,这是八泽的族谱。
族谱下方,牌位层层叠叠,几乎堆砌到屋顶,数量之多令人心惊。牌位摆放看似杂乱无章却等级森严:
最顶端,数量稀少,牌位最大、最考究,刻着历代长老尊号,在幽光中俯视一切。
中间一层,数量众多,牌位稍小,刻着男性名字,依辈分排列如森严阵列。
而最底层,靠近地面,数量最为庞大,牌位却最小、最简陋,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一层沉默的基石。
每一层牌位的新旧程度差异很大,有些布满灰尘,有些则相对较新,像是刚放上去不久。
夏油杰蹲下身,指尖拂过其中一个牌位——木料粗糙,刻痕浅淡敷衍,划着‘早稻’二字。
他心里一沉,想起那个在火光中不确定是否是光影扭曲的草垛。
“那群老棺材瓤子!”五条悟骂了一声,“这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杰,你刚刚拉老子干嘛?咱们就该把他们绑起来打一顿问清楚!”
“动了他们,其他的村民恐怕不会配合。”夏油杰的声音干涩无力,喉咙里火急火燎,像是烧着什么。
他深知暴力只会激起更深的愚昧和敌意,可除此之外,他竟找不到撕开这窒息黑暗的缝隙。
他话音未落,供桌厚重的绒布下方突然传来一阵细微而压抑的啜泣。
五条悟做了个口型,夏油杰怔愣住了,怎么会是她?
他俯身,轻轻掀开了绒布一角。
昏暗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是小樱花。泪痕交错的脸上满是惊恐,一颗糖果孤零零地滚落脚边。
看到夏油杰的脸,小樱花像是找到了救星,“哇”地一声哭出来。
夏油杰连忙把她抱出来,女孩身体冰凉,抖得厉害。
“你怎么在这里?外面这么黑,多危险!
小樱花抽噎了一会,断断续续说:“阿、阿妈不让……不让在家里过、过夜……说…说……”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哭得更凶了,“哥、哥哥……早稻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夏油杰面上维持着温和:“没有,早稻姐姐怎么会出事呢?别瞎想。”
“骗人!”小樱花突然激动起来,小手指着最底层那密密麻麻的新旧牌位,“我、我看到!牌子!就在……就在那、那里!”她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和不解,“可、可是……早稻姐姐的爸爸……没、没有好起来……阿妈说、说……
“……骗人……都是骗子……”
五条悟兀然蹲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小樱花。他忽然伸手,动作快得两人都没反应过来,轻轻掀开了她右腿的裤脚。
夏油杰的瞳孔骤然收缩。
小女孩的小腿,从脚踝往上,皮肤呈现出骇人的灰白色——冰冷、坚硬,如同石雕。越往上,石化的痕迹越深,靠近膝盖处已完全失去血肉的质感,只剩粗糙的石纹。
石头?活人的腿怎么会是石头?
夏油杰脑中嗡鸣,整个人是茫然的。
“喂,小鬼,你的腿,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五条悟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小樱花似乎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只是抽噎着回答:“不、不知道……阿妈说是、是神的恩赐、赐……离神……更近了……
“神的恩赐?”五条悟嗤笑一,“离哪个神更近?那个‘子安大人’?”
小樱花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长老、长老爷爷说……长老是离、离神最近的、的人……他们……快要…快要回去的时候……会、会举行火祭,把自己……送回神明身边……”她努力回忆着听来的话,“今年村里已、已经……有很多场、场祭祀了……”
夏油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窜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小樱花,除了长老,今年村里……还举行过别的祭祀吗?像今天那样的?”
小樱花想了想,点点头:“嗯,有……阿妈他、他们说……是对神的、供养、养……”
供养?这个词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夏油杰的心脏。美和女士口中江户时代那「以命换命」的契约瞬间清晰——咒灵早已强大到无需遵守。而它虔诚的信徒怎敢责怪神明不再回应祈愿?他们只会更虔诚地相信,是神明牺牲了太多伟力,需要更多“滋养”才能从虚弱中苏醒。
那被烧死的是谁?是早稻,是千千万万个早稻——被吸食殆尽的生命,榨干最后一滴价值后,又被当作燃料投入火海。
他们恐惧早稻像报告上那些女子一样,日益失去神智,挥刀向那些日日吸食她们精血的蛆虫。所以,前先一步,榨干了她。
小樱花被赶出来家门,也是同样的原因。
而他呢?他曾站在地狱边缘,却假装在人间。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女在火中挣扎、消亡……他就站在现场,站在祭祀的围观人群中,站在广场的最边缘,不曾前进一步接住她最后的求救挣扎……
涣散、恍惚、怔忡……然后是窒息,排山倒海的窒息!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压下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毁灭欲,维持着脸上那摇摇欲坠的温和笑容,捡起了桌底的糖果,剥开塞给小樱花,将她偷偷送回了家。
线索已足够,答案可能就在山上。
两人沿着村后荒草淹没的小径往西山上走。夜色深沉,月光被越来越浓的薄雾遮挡,能见度越来越低。空气湿冷粘稠,带着山林特有的腐殖质气息。
“喂,杰,”五条悟的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飘忽,“感觉到了吗?”
“嗯。”夏油杰点头。越往山上走,空气中弥漫的咒力残秽就越浓,它和村落一致,并非聚焦的一点,而是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丝丝缕缕遍布山林。
“大规模的以命换命。”他的声音冷得彻骨,“这里爆发过什么,流感?瘟疫?或者其他要命的玩意儿。那些新牌位,男的女的都有,但最底层新添的牌位明显更多。”他顿了顿,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说,“用女人的命换男人的命?或者换更多‘合格’的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还有那个小男孩,他也是祭品。”五条悟突然对他说,“很多人身上都有同一种咒力残秽,但看样子,他和小樱花是同一种状况。”
夏油杰的喉结突然剧烈滚动,他干涩的说,“他是早稻的弟弟。”
一股风从背后吹来,含义透过鼓起的衣摆攀到肩脊,夏油杰声音颤抖,求救般对五条悟说,“是早稻的爸爸没有好起来,他们又献祭了一个孩子……对吗?”
这句话说的半信半疑,摇摆极了,连他自己都不信。
五条悟沉默着牵起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滚烫的温度从手心传来。
浓雾越来越重,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四周死寂一片,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两人踩在湿滑落叶上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五条悟停下了脚步:“前面有东西。”
夏油杰凝神望去,浓雾深处,影影绰绰,似乎矗立着无数高大的黑影。它们排列凌乱,像对弈一半的国际象棋,静静伫立在浓雾之中。
两人谨慎靠近,随着距离拉近,那些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
是草垛。
和白天祭祀广场上用来焚烧的草垛一模一样,但眼前的这些显然更加精心。秸秆捆扎得异常紧密、整齐,大小几乎完全一致,放在这里便如同是在等待检阅。
数量之多,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浓雾深处,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就是他群老头藏在山上的东西?”五条悟墨镜微微下滑,露出那双在浓雾中依旧璀璨的眼瞳。
夏油杰心跳开始加速,他走到最近的一个草垛前伸手,指尖触碰到带着夜露湿气的秸秆。
他绕着草垛走了一圈,草垛捆扎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缺口。夏油杰眼神一凛,五指并拢,猛地刺入其中!
“噗——”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响起,坚韧的秸秆被轻易破开。
夏油杰的手僵住了。
借着穿透浓雾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了草垛内部。
那不是稻草。
在紧密捆扎的秸秆中心,包裹着一个僵硬的人形。
石头。
一尊狰狞而僵硬的少女石像。她的表情凝固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之中,嘴巴大张,无声尖叫。
少女的身体被扭曲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跪拜姿势,双手交叠在胸前,头颅低垂,将趴伏在铡刀之下。
夏油杰猛地抽回手,指尖仿佛被那冰冷的石质灼伤。一股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愤恨和滔天怒火瞬间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悟……”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五条悟站在他身边,墨镜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挂在衣领,那双苍蓝的眼睛死死盯着草垛中那尊痛苦的石像,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杀意。
“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看来,这就是那些‘被水卷走的少女’……真正的归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