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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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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朓不会经营亲密关系。
遇到江妄之前,他也没和任何人维持过亲密关系,包括亲情,友情,爱情。
别误会,谢朓不是孤儿,也没有多么悲惨的身世,甚至他自认为,他这一生过得比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幸福。
十九岁之前,谢朓和生母一起生活,十九岁之后,他被谢老爷子带回谢家,接手谢家的产业。
他对自己的生父没有任何印象,而母亲在他的生活中,比起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更像是要求严苛的老师。
母亲有一套清高艺术家的人生信条,作为谢家大小姐,她和家里断绝关系,为了一个荒谬的艺术至上理论,下定决心要将谢朓培养成才。
她随时随地拿着戒尺,只要谢朓有一丝偏离轨道的趋势,便会对他动辄打骂。
从生命中最亲近的第一个人开始,谢朓就学会了如何保持距离。
谢朓对每一个人都在观察试探,所以在最开始,他也没有和江妄走得太近的打算。
至于经常互相挂着语音通话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这种越界的习惯呢。
大概是他养了江妄半年的时候。
起初两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
谢朓上班,江妄被迫上学,只有江妄下了晚课的一小段时间,能在书房里看到正在放松的谢大总裁。
是的,谢总从来不会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有时候是在读书看报,有时候在研究茶艺,烦躁的时候还会小酌一杯,丝毫不顾及自己边上还有一个被作业折磨得高中生,十分我行我素。
不过谢总那段时间最大的娱乐方式就是让江妄炸毛。
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少年人脾气一点就炸,谢朓为了让他学会沉稳做人,自己就常常不做人事。
一向清冷的谢氏大宅,只要有江妄在家,就永远不缺少吵吵嚷嚷的时候。
江妄母亲的车祸案是在江妄住进谢氏大宅两个月后审理结束的,他父亲因为买凶杀人,被判入狱,无期徒刑。
谢朓帮忙操办了江妄母亲的葬礼,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生活慢慢走上正轨。
他也是在那时候才偶然发觉,江妄十分没有安全感。
不是因为寄人篱下,毕竟江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常常在谢总面前发火,在谢氏大宅里当小皇帝。
那其实是江妄一直缺少陪伴,以至于几乎要刻近骨子里的孤独。
很多年后谢朓依然记得,那一年5月是个漫长的梅雨季。
谢朓因为一些突发情况,去某个台风频发的沿海城市出差,走得急,落地之后工作又忙,没来得及和江妄亲自说明。
他嘱咐老宅里的管家传达自己加班出差的消息,让对方好好照顾江妄。
谢朓确信没有人会怠慢这个已经实际拥有了谢氏大宅的小少年,即便他不姓谢,但谢家家主早已给了他在任何一个谢家人面前放肆的权利。
所以他就这么把江妄丢在老宅半个月。
没有一句问候,音讯全无得像断了线的风筝。
谢朓当然没有完全把江妄放养,曹子玉在家里养只宠物还得一天过问好几次,何况谢朓养了个大活人。
不过谢朓根本不会养活物。
小时候把家里的仙人掌养死,青春期学人家养了一只乌龟没两天就越狱失踪了,后来也想学人家修身养性养宠物,可惜一进宠物店,那猫嫌狗憎的特质就遮掩不住了。
江妄之前,在谢朓手下活得最久的,是谢朓住进谢家大宅时带来的那盆绿萝,每天浇水,一直郁郁葱葱,后来被家政说漏嘴了——是盆塑料假花。
谢朓从养花上吸取了教训,觉得应该时时看顾才行,所以他让管家每天都和他说一下江妄的一日起居。
据管家转述,江妄没有和管家过问谢朓的行踪。
谢朓自然以为少年人是觉得没了他更清净,便也没让管家总去打扰对方。
好不容易结束出差,谢总还在想,这小子会不会半个月没见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没想到刚进谢家大宅,远远地就看见江妄撑着一把伞守在门口,隔着重重雨幕,升腾的白烟让他没看清江妄的神情,只听见少年人嘟囔地问他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他手腕颤抖,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以至于飘飞的雨丝将他的衣服打湿了大半,从脖颈到一边侧脸都湿漉漉地泛着水光。
谢朓当时的感觉很奇怪,那是他第一次经历自己忙忙碌碌之后,看见有人在家门口等他回去。
他觉得江妄也很奇怪,这臭小子的行为总是会让谢朓费解。
明明是特地等着谢朓回来,等人进了谢家大门,江妄又扔下他兀自回去了,一个人躲在二楼房间,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谢朓看不懂,只能求助于老管家,对方拿出平板点开了一条播报新闻。
【今日晚间,本季度四号台风拉尼娜即将于东南沿海登陆,提醒沿海居民注意防范。】
再往下看,是谢朓今日起飞的机场因台风出现事故,造成一死七伤的重大事故。
管家委婉地问:“少爷,您今天是不是忘记看手机了?江少爷在门口等了你很久了。”
管家自然知道谢朓今日的航班远远早于事故发生时间,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妄。
不管管家怎么劝说,这个固执的少年仍然守在大雨中,神情中偶尔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
谢朓于是沉默着拿起手机查看,因为在飞机上静音,回来的路上又累得小憩,他没有发现江妄给他打了二十多个电话。
通话记录里红色的未接来电让谢朓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坐在客厅里反复思考,觉得应该给江妄道个歉。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措辞成功,当晚江妄就得了重感冒,高烧39℃,还躲在被子里死活不让谢朓给他量体温。
“矫情什么?谁让你不听话的?”
谢朓只是随口调笑一句,已经在等待少年人反唇相讥。
可他这话说完,被子里原本还在像蚕宝宝一样乱扭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安安分分,将快要冒热气的额头探出棉被,脑袋往谢朓手边一砸。
有点气,但不多。
原本张牙舞爪的小兽,忽然在你面前收敛起一身尖刺,这对谢朓来说不是个好预兆。
他并不喜欢江妄无精打采的样子。
谢朓沉默着给江妄测了体温,叫来的家庭医生给江妄挂了水,少年人很快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了。
谢朓当然不是那种木讷的人,相反,他对他人的情绪极为敏感,轻易就能读懂那些本该被掩藏的想法。
江妄在害怕。
他害怕一个人,害怕谢朓不回来,压抑了半个月之后,这种情绪被一条事故报道彻底点燃。
于是他固执地守在门口,要亲眼看见谢朓回来。
谢朓总觉得,江妄睡梦中仍然紧蹙的眉头在向他无声倾诉着某些事。
——是因为他不懂事不成熟,总是闯祸,母亲才会离他而去吗?
——如果他继续现在的性子不做改变,是不是眼前这个包容他的男人也会再度将他丢下呢?
可认识到这一点的谢朓破天荒地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他的前半生里,没有人教导他要如何让身边的人获得安全感,那毕竟是他自己也没感受过的玩意儿。
谢朓觉得很棘手。
就算搞砸了一单上千万的大生意,都比不上当时的情况难办。
他一个人守在江妄的床旁,冥思苦想了很久。
第二天,他给自己额外置办了一部私人手机,里面只存了江妄一个人的号码,又给了江妄一副蓝牙耳机。
——“如果有事就打给我。”
当时的谢朓是这么告诉江妄的。
少年人看一眼手机,再看一眼谢朓,“什么时候,什么事都行?”
“都行。”谢朓笃定道。
谢朓思索之后的结果是他认为,安全感可以和陪伴感划上等号,如果是这种小事,谢总有的是办法,总会解决的。
他总不能把江妄当成随身挂件带着,不过开个通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江妄将信将疑。
起初两个人的通话仅仅止于——“什么时候回来?”“半小时后。”
就好像时间太久不知道对方的动静,总要上去问一句人还活着吗一样。
小小的试探之后,通话时间就开始逐渐拉长。从五分钟到一个小时,甚至持续半天。
谢朓很忙,他的日常工作强度和江妄平常看到的放松状态完全不一样,所以哪怕是开着通话,谢朓也没办法随时随地回应他。
但从耳机里能听到谢朓的呼吸声,能听到谢朓用一种他从来没听过的严肃语气,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属做事。
很新奇。也很安心。
以至于后来,两个人都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常。
一直到江妄大学毕业,入职谢氏,挂着语音通话的事才渐渐不做了。
因为江妄差不多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谢朓的随身挂件,连办公室都要死乞白赖地和谢总挨在一起。
而等到谢朓卧病在床,就更是如此了。
其他的?
不好意思,谢总已经黔驴技穷了。
他能在和江妄的相处中一点点摸索出来这种方法,已经让谢总很满意了。
所以今早的通话刚一打开,在谢朓发现江妄情绪不对劲的时候,就下意识地这样做了。
不过显然,看曹子玉的反应,这并不是一种正常的、给予安全感的技巧。
谢朓盯着曹子玉,表情疑惑,他不太理解曹子玉提出的质疑。
“这样时间长了不会很有冒犯感吗?”曹子玉也百思不得其解,“报个位置说个平安就差不多了吧?”
曹子玉哽咽一声,好像进入了某种表演模式,他道:“咳,小陈啊,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谢朓:“……”按照正常逻辑来说,是他绑架了江妄还差不多。
毕竟江妄也是和他学的。
不行,谢总坚持捍卫自己的权威性。
谢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挂着也不碍事。”
曹子玉无语凝噎,半晌后才吐槽:“也就江妄这种一心多用的人才受得了你。”
像曹子玉这种单细胞,自己做事的时候耳边一直有噪音,能忍三分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谢朓听了半天,觉得这是在夸他们很配。
谢朓眼神震撼。
谢朓恍然大悟。
他感慨道:“你有时候说话还真是……”
曹子玉昂首挺胸,已然觉得扬眉吐气。
“……还挺像个人的。”
曹子玉:“……”我看你挺不像个人的。
就知道谢朓这b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曹司机狠狠翻了个白眼,并决定再管这俩人的闲事他就是……他就当一天狗!
他把谢朓打包带上车,一脚油门就把人送回了市中心的大平层。
谢朓站在房门口看着曹子玉愤恨远去的背影——站在电梯里都要用后脑勺对着他,谢总摇摇头,“真有这么奇怪吗?”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按开了指纹锁,江妄的声音紧接着由远及近,“另一件事更奇怪一点。”
刚进家门的谢朓一抬头,就和站在玄关处的江妄对上视线。
男人轻轻取下蓝牙耳机,俨然一副要和他对簿公堂的架势。
“我们先解决一下男朋友的事吧。”
谢朓沉吟一声,把手里的背包递给他,“你要知道有些事是历史遗留问题。”
谢朓难道还能阻止原主谈恋爱不成?孩子想谈就让他谈呗……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对上江妄的视线还是觉得自己没理。
江妄接过背包,给谢朓拿了拖鞋放到他脚边,进衣帽间拿出刚刚送到的居家服递给谢朓,又走到开发式吧台边上倒了一杯温水。
“咔”的一声响,水杯放到大理石台面上。
江妄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终于开始了他的谴责:“这是个合格的替身该做的吗?这就是你昨天说的职业道德?”
谢朓在吧台边上的椅子上坐下,“咳,这种不可抗力,就算拿着合同上了法庭那也是没办法解决的。”
江妄一挑眉,走到书房拿出合同给他看,“违反合同规定是要付赔偿金的。”
谢朓不占理,但狡辩:“合同里哪有这种规定……”
那合同都是谢朓当年一条一条随手写上去的,他那时候对江妄又没有爱情倾向,哪里会写这种规定。
谢朓认为这是江妄在诈他。
江总反到合同的某一页,点着上面犄角旮旯的一行小字:乙方在合同期间内不能存在其他任何暧昧、恋爱、婚姻关系!
谢朓:“?”
什么时候加的?
谢朓扯过合同一看,发现这部分加的几条都是这方面的内容。
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四个大字:不许出轨!
——江妄这小子算计他。
对爱人没什么防备的谢总还真就这么让他得逞了。
谢朓沉思,发现了华点:“按照时间来算,如果‘我’有男朋友的话,那肯定也是在你之前……”
这怎么能算出轨呢?
江妄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把谢朓手边的水杯拿走,不给他喝了,面无表情地问:“替身让金主当他的小三,你觉得这合适吗?”
谢朓捋了一遍逻辑:“你看,我作为谢总的替身被你包养,算是插足你和谢总之间的感情……”
“你作为新晋金主,在‘我’男朋友那里横刀夺爱……”
所以他俩这是……共轭当三。
谢朓狐狸眼里满是促狭,“扯平了。”
江妄:“?”
什么地狱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