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少年泰坦]虚数乐园》永爱的世界

9、美人鱼男孩

　　注：本篇时间线位于正文之前。
　　（一）
　　"迪克，我觉得小美人鱼上岸后行走困难、如履刀山很可能不只是因为代价交换所致的下肢结构改变。"杰森合上故事书，转头看向正坐在他身边聚精会神端详着什么的哥哥，"你想，她在此之前一直都生活在水里，而水中的压强和阻力比陆地上要大很多……惯于依靠游动在海水阻力之中前进的她，上岸后不仅得适应完全不熟悉的行进方式，还要面对陆上大气（相对于深海）的低压……真辛苦啊，却只是为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会有结果的。……哦，杰森，我是说，[美人鱼]其实是真实存在的。"迪克头也不抬地回道，视线仍旧聚焦在手中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海螺上;这使杰森不由心生疑窦，旋即探头凑来，指向它道:"怎么，你真见过……？这是她给你的？"
　　迪克颇有些神秘地微微一笑，将那海螺装回了衣袋:"是[他]哦。"
　　也许是前一天，也许是前几天。一艘看似并无特别之处的货船即将驶出港口，从哥谭前往位于加勒比海北部的菌菇屿，美国的新自治领。天气晴朗，风平浪静，看起来正是出航的好时机;然而，在这朗朗晴空之下正悄然酝酿着一个阴谋。
　　"你看，里奇。越过那群愚蠢的海关人员就是这么简单。接下来，我们可就要[直挂云帆济沧海]喽……"西装革履、头戴礼帽、身材高挑的鹰钩鼻女子在集装箱的空隙之间昂首阔步地巡查着，身后还跟着个面戴厚实酒瓶底眼镜、以超长大衣掩盖身材的矮小年轻男子。虽然很难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到，但这位科波帕特家的大小姐正在心里为自己犯罪首秀的即将大功告成而窃喜、欢呼。
　　被称为里奇的眼镜男子闻言不由肩膊微颤、从鼻腔连续喷气，接着强忍笑意道:"海鹦小姐所言极是。本次交易的顺利完成，离不开您的精心组织与安排。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这些好宝贝儿能耐得住舟车劳顿吗？依在下愚见，最好至少每小时给它们通通气……"
　　"也对，缺氧会使它们很快一命呜呼的——毕竟，客人们想要的绝对不是它们的遗体。这项工作就交给你，里奇。记住你所说的话……而且千万小心，别让它们中任何一只跑了，否则唯你是问。"海鹦轻点一下里奇鼻尖，转身向着船舱出口而去。
　　里奇朝着海鹦离去的背影深鞠一躬，而后迅速闪向侧后方，打开身边大集装箱内一竖排相同规格和体积的、较小的纸箱中的一个，里面赫然是一个鸟笼，其中关押着数只根本不在目的地常见动物名录上的鸟儿。确信她没在看自己后，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信号枪对天射击，大喊道:"是时候了!"
　　闻听此言，周围一些"集装箱"立刻从侧面被打开，埋伏其中的缉私警察一拥而上、试图就地控制住海鹦，却被她跃起躲过，踏上其中一人肩膀、借力跳上其中一个集装箱的顶端;企鹅人之女来不及为"里奇"的"背叛"而惊怒，正想负隅顽抗、以一敌多，却瞥见远处包括[真正的里奇]在内的、她的其余同伙均已被伪装成普通船员的警察们押住。意识到大势已去，她有些不甘心地掏枪指向"里奇":"小混账，你到底是谁？该不会……"
　　在海鹦说出"该不会"的同时，"里奇"迅速揭掉厚重的大衣和眼镜，那身不能更标志性的、红绿灯配色的制服使企鹅人之女立刻认出了眼前的"小捣蛋鬼"。
　　再周全的犯罪计划也总有纰漏，再怎么自以为严密的犯罪组织也不总是能防住执法者和义警的渗透。海鹦——艾迪逊·科波帕特，原本打算通过完成一场小规模走私案，以在哥谭的新兴反派之中崭露头角，证明"姜并非只有老的才辣"。然而，即使披风斗士此时正在城市的另一角和他那爱谜成痴、难于捉摸的老对手周旋，也不意味着知更鸟男孩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比他远在同龄人之上的战术头脑和体术水平更不容忽视的是，他并不耻于借助[他人的力量]。借助导师留下且经由自己暗地增补的情报网，他悄悄联系上了缉私局的一些可信之士，凭卧底得来的诸多证据说服他们配合自己"演一场戏"，要在人赃俱在的情况下将海鹦一伙当场捉拿，将走私扼杀在摇篮里。
　　"是的，是我。海鹦，你一定明白，即使你可以利用科波帕特家的影响力买通[部分]海关人员、使他们为你大开绿灯，也不意味着心系法律公正的清廉之士不能[反渗透]进你们内部，进而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彻底破坏你们的犯罪计划。放过那些无辜的鸟儿，也放过你自己吧！人生并非只有违法犯罪一条道路可走，你完全不必重蹈令尊之覆辙……"
　　"神奇小子，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我们的目的地——菌菇屿，其生态环境已经被当地曾爆发的超自然灾害严重影响，出现了对高危高污染环境异常耐受、善于富集环境中有害物质的作物，使得当地的粮食高度依赖进口、自产的反而只能平白浪费。而我们正要朝那里带去的鸟儿们，则都是经过我父亲精心培育、筛选的，能够完美应对并且消化它们的精锐……"海鹦冷笑一声，持枪的手并不放下，食指渐渐压向扳机，"我不相信，你这样的三好学生会连生物防治都不知道!"
　　"我也不相信令尊没告诉过你外来物种入侵的危害!"罗宾高声驳斥道，同时掷出飞镖击落她手中枪支，使得警察们寻到机会登高上箱、将她抓住并带下，"哪怕你确实是那样想的，这理由也实在难以立足!我早就在假扮[里奇]期间确认过了，你们所要带入菌菇屿的那些鸟类全都是当地所没有分布的，一旦它们进入并顺利适应新环境，将可能造成严重的生态位挤占，对当地生态平衡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而且，你们又如何知道……鸟儿们就[甘愿]取食蕴毒之粮!令尊向来以驭鸟之术见长，却仅是将它们视作达成罪行的得力助手，并不曾真正[懂得]它们!"
　　"住口……"海鹦本想还嘴，情急之下却一时语塞，想不出如何从逻辑与情理层面反制罗宾;突然，想起还有最重要的一张底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哦对了，罗宾小朋友。要我提醒你吗，就算抓走我们、收缴[货物]，这里也不是你们的主场，因为船已经开了……只要我们一远离岸边，你们谁也别想……"
　　"可恶，我们的人手偏偏在这种时候不够了……毕竟，由谁来担任船长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一旦起航离岸，主动权就将从我们手上流走……"为首的警察闻言不由回想起船长那看似忠厚的面相和"真诚"的做派，顿时有些不甘。如果他也和科波帕特家有联系——哪怕只是因为这单"生意"暂时性地构成利益关系——，那么即使团伙里的其他人都被控制住，只要他还没露馅，局势就仍有可能因为他所处的关键位置而被扭转……
　　"拜托你们控制好其他嫌疑人，我这就去驾驶舱看看!"不及其他人反应，罗宾当机立断向船尾方向奔去。他刚一离开，众人突然感觉船身被一股巨大的外力强行阻拦住了;这力量正在缓缓将船只推回码头，并尽可能避免船身的损伤。
　　"加油，我的朋友们，好样的……"无论如何也无法驱动货船再向前进一步的船长不免有些恼火;可正在气头上，他就听见有呐喊声从他旁边传来。他扭头一看，身旁的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跪坐着一个身穿红色上衣和蓝色超短裤的男孩，海水沿着他乌黑波折的发梢不住滴下;正是他在为两只拦船的虎鲸喝彩叫好，并指挥它们逐步将船推抵岸边。
　　"小子，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别捣蛋!吵吵嚷嚷烦死人了……"船长一把拎住卷发男孩的后领，试图将他丢出船去;然而，下一刻，驾驶舱的门被猛地撬开，另一个和这"小偷渡客"差不多大的男孩飞跃而入，将船长推翻在地并以手中长棍横抵在其胸口，喝道:"船长先生，你如果还识时务，就趁早收手，休做反抗!你们的阴谋……已经宣告破灭了!"
　　"可恶，又来一个……现在的小屁孩都这么喜欢学那个变异大蝙蝠多管闲事么？哦，等等，是我有眼不识珠了。差点忘了，你就是那只……蝙蝠翼膜下的雏鸟!"船长翻身坐起、强行挣脱开罗宾的控制，如同被激怒的花豹般目露凶光地扑向与自己体格差距悬殊的男孩们，却被罗宾侧身躲过，接着被那卷发男孩一膝盖顶在后腰上，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啊啊，果然陆上人的世界也好危险……"卷发男孩心有余悸地看着罗宾捆住船长双手，不自觉地跟在二人身后走出舱门、前往甲板;他走得颇为蹒跚，一直在尝试扶着什么前进，尽管他的双腿看起来完全是羸弱的反义词。
　　"芭芭拉小姐，看。那就是那艘被虎鲸推回的货船。我们先前已经接到举报，这艘船上有人涉嫌走私鸟类……我们这就去接应。"在稍远处巡视的女警员放下望远镜，转头招呼芭芭拉和她一起前往码头。
　　"谢谢你，罗宾。你为遥远的新自治领阻止了一项重大生态隐患!"听完事情的全部经过后，芭芭拉欣慰地握住罗宾的双手并轻轻摇晃几下;然而，罗宾身后红蓝相间的湿润身影也使她无法忽视，"对了，这孩子是……？你的新朋友？"
　　"嘿嘿，我其实也没做太多……我也要感谢缉私局的各位的鼎力相助呀！"罗宾有些羞涩地挠头笑笑，余光瞥见卷发男孩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动售货机里的矿泉水，竟一时不太清楚该怎么解释，"呃，他……对，他也帮了我们重要的忙!"
　　"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待芭芭拉跟着缉私局的人们一同登上警车离开，罗宾也走向自动售货机，投币将那瓶矿泉水取出，递给了卷发男孩。在近距离之下，罗宾总算看清了他的脸——在泛着紫光、如同海带一般卷曲的黑发之下，是一副清秀到颇为无辜的面孔;大而无神的紫色虹膜本该使他显得深沉睿智，略微下垂的眉尾和外眼角却又为这双眼睛自动带上了柔和与悲悯的神色。现在，它们正聚焦于透明容器中的液体，视线随着该容器每一次上下颠倒时气泡的运动而好奇地移动。
　　"你的眼睛真好看，简直就像是锂辉石……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刚才也在船上，是我们的证人，对吧？可是，当我找到船长的时候，他好像正要赶你走……你又是为什么会在驾驶舱里？"罗宾轻轻抓住男孩的手臂、将水瓶从他眼前移开，以使他的注意力转向自己。
　　"诶，是说我吗……？真的吗……？谢谢你，罗宾。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不，没什么。我是海少侠（Aqualad）……"也许是尚不习惯与同龄人的一对一交流，更未曾听闻有关自己容貌的肯定之辞，男孩起初有些不知所措，不敢正眼直视罗宾;但他很快稳定下心神，如实回答道，"是我叫虎鲸们来帮忙的，因为我隐约听见船那头你们的争吵声了。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预感到[这船不能就这么开走]，所以就想做点什么阻止他们。船长专注于他自己的职责，因而起初没有注意到在船上四处移动、张望，而后悄悄跟随他进入驾驶舱的我……但其实，我本来只是想要寻找盥洗室，或者其他什么有水源的地方……"
　　"Aqualad……Aqua……Aquaman!我明白了……原来，你也是[英雄的小助手]!"在从[海少侠]这个名字顺势联想到[海王]，并经由其先前所述[召唤虎鲸前来援助]之事证实这一猜想后，罗宾激动地握住了海少侠的手腕，眼中闪烁着豁然开朗的光芒。对方也回以同样的笑容，深邃沉静的瞳仁中终于反射出晴空下湖面般的星点波光，不似最初那般黯然无神了。
　　然而，共鸣所带来的喜悦很快就如烟花般消散在岸边湿润的空气之中。海少侠忽视不了自己手中的那瓶水，瓶身光滑的人造质感与刻意为之的凹痕都仿佛在提醒他什么——在尚不相熟的情况下，罗宾就敏锐觉察出并及时满足了自己的需求。既然这样，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回馈]他一点什么？虽然，我并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需要……这样想着，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掏出一个海螺塞进罗宾手里:"我不能白拿你一瓶水……给你这个。在我们亚特兰蒂斯，这是最常见且便捷的通讯工具……当你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只要吹响它，我便会很快赶到……"
　　天哪，兄弟，你是什么会报恩的小美人鱼吗，好一个魔法小螺号。罗宾一边在心里这样感叹一边将小海螺放进衣袋，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撞击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亚特兰蒂斯小子俯身倒在坚硬的路面上，正颤巍巍用前臂支撑着身体、试图再次站起。有那么一瞬间，罗宾很想[助他一臂之力];但不知为何，他终究没那么做，只是眼睁睁看着海少侠缓缓起身、拂去扎在脸上的细小碎石。注意到路旁正好有一张长椅，罗宾便想扶海少侠过去坐下;对方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让你见笑了，罗宾……其实，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岸]。在此之前，我从未[像你们陆上人一样地]行走。游泳是我们亚特兰蒂斯人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天赋;可对于像我这样从来不曾直面陆地的个体，对你们而言不费吹灰之力的[行走]，反而是首先需要攻克的难关……"
　　"没有关系，你不必勉强自己……我是说，既然今天还只是[第一天]，尚且生疏完全情有可原。而且，还有我可以教，不，帮你……我走在你前面，你先看看我是怎么走的，然后……"
　　海少侠显然还是有点犹豫和不好意思，并没正面回应罗宾，只是转身再次朝着刚才的方向走去。罗宾则走在海少侠斜前方的另一侧，回头紧盯住他的双腿以观察并分析其步态，以便更针对性地帮助他解决问题;他本打算在对方每一次即将摔倒时出手阻止，但却被以"如果我对[总会有人扶我的]产生思维定式、形成依赖性心理预期就不好了"为由婉拒了。在此过程中，罗宾很快意识到两个事实:一是，亚特兰蒂斯小子实际上有着相当的毅力和悟性，即使大腿和膝盖在与路面频繁的接触中逐渐皮开肉绽，也总是毫不犹豫地站起来重新开始，并不理会（也可能是压根没注意到）不时路过的行人异样的目光，或由他们发出的"罗宾，你在监督这孩子做康复训练吗"之类的直白疑问;在一次次的练习中，他的步态愈发趋近常人，每次能够稳定前进的距离也越来越长，只是仍然总会在某个难以预知的时刻摔倒。二是，考虑到他过去的生活环境，海水与大气的阻力差、压强差也是不容忽视的关键因素——他现在的状态，比之在月面上行走的宇航员如何呢？我不是他，更毫无载人航天经验，确实难以想象要如何在远低于常压的环境下生存、移动……不过，他明知如此仍敢于离开熟悉的海洋前来陆上挑战自我，这份精神不可谓不可贵。我会帮你的，你也一定能成功的……
　　不久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黄白色的路灯在沿海的夜空中亮起，在男孩们身下投出重叠的阴影。当海少侠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罗宾实在不忍再袖手旁观，箭步上前、展臂托住对方躯干并将其扶正站稳:"可以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从早上只能扶着舷梯侧边下船，到刚才可以在无外物支持、无他人扶助的情况下一次性走出那么远，你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不必太过逞强……总之，在我处理完你的伤口后，你就先回家吧。晚间的哥谭可是相当危险的，即使是在这种小地方……"
　　知更鸟男孩已经乘上他的小摩托消失在夜路的尽头，只有脸上和腿上的刺痛与创口贴的质感在实时提醒亚特兰蒂斯小子今天的经历不是一场惊险却虚幻的冒险者之梦。他久久地注视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直到鼻腔涌上酸意、视线变得模糊——"奇怪，我的眼睛怎么漏水了……"
　　"迪克，海鹦的事情我听芭芭拉说了。干得漂亮……只是，你回来得比我预想中晚很多。这中间还出了什么事吗？"分辨出从蝙蝠洞入口一侧传来的、自己不能更熟悉的轻巧脚步，蝙蝠侠立刻从旋转椅上起身，走近他风尘仆仆的小助手。
　　"倒没发生坏事，布鲁斯。实际上，我遇到了[海的儿子]。他也参与了对海鹦一伙的阻击;在她和同伙被带走后，我在协助他练习如何行走……"
　　"海少侠。"不及罗宾说完，蝙蝠侠立刻精准猜中他所描述、指代的对象;他转向显示着正联英雄们信息的电脑屏幕，沉吟道，"……其实，在这方面，不只是我，其他好几位身为[监护人]的英雄，也都……心有灵犀地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过于局限的社交圈层和过于狭窄的活动范围对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而言显然弊大于利。不过，不及他们有所表示，他们家的孩子们也都迟早会因为认识到这一点而逐渐尝试展翅离巢、向明显与自己更有共鸣的那些同龄人探出缔结友谊的橄榄枝。这次看似偶然的相会，也许有着比你们想象中还更重要的意义……"
　　海王——亚瑟·库瑞，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与使命，并由此正式踏上英雄之路前，长期与养父一同居住在近海的灯塔，以与陆上人类大同小异的方式生活着;正因如此，他对作为[陆上人]和[海界人]的生活方式都很熟悉，早已没有显而易见的环境适应困难。而海界第一英雄那位青涩的小助手很显然不是如此——他虽熟稔海中的一切，却对水面之上的天地还一无所知;尽管曾经听闻自己监护人的上述往事，还不时从他的动物朋友们心中获知一些受限于水生生物视角的碎片化信息，但由于还不曾亲眼见识过"贝希摩斯的全貌"，他实在难以通过想象和推断将这些情报拼凑成完整连贯的图景。与大部分时间都阳光灿烂的陆上不同，亚特兰蒂斯的海底都市永远浸没于暮光区深厚浓稠的液态极夜之中，只有星星点点的人造光源表明这里并非人烟绝迹之处。黑暗之所以是未知与恐怖的直观象征，正是因为它意味着光明的绝对缺乏对视觉的无情剥夺;为了适应、改造这永无止境的黑暗，亚特兰蒂斯人演化出了远胜于他们陆上先祖的视力，却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与光明同在的感觉。
　　对曾长久隐匿于恐惧与孤独的阴影之下的伊迪里斯特流放王储而言，拯救他于深渊之中、引领他于迷茫之际的七海君主曾是他生命中最为接近[光明]这一概念的具象存在。当男孩斗胆抒发这一蕴积已久的肺腑之言，男人只是微笑着摸摸他海带般的头发，领着他一直向上游去。随着高度的攀升，水压逐渐下降、水体愈发清澈明亮，二人仿佛穿行在一块熔融的巨大晶石之中。一金一黑两个脑袋同时探出了水面，明朗到有些刺眼的天空使男孩不由眯起眼睛;他正尝试尽快适应瞬间涌入视野的诸多高亮度意象，就听见男人的声音从旁传来:"你看，加斯。陆上并不可怕，在那里也有着许多绮丽壮美的景象，和友好正直的人们……当然，地球这另外百分之二十九的部分，也不是全由我所说的这些构成。我们既要与海界的[黑暗]作坚决的斗争，必要时也不能对陆上的[恶意]坐视不管。海陆唇齿相依，皆是地球的肌骨;海界与陆上的生灵，均为自然的子女……"
　　海王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海少侠的内心，使他坚定了"上岸去看一看"的决心。不日，他不辞而别，独自前往地平线尽头的海岸，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登上了暗藏危机的货船，进而展开了自己的首次陆上历险。
　　对于他而言，这条适应之路实在还很漫长。好在他足够幸运，很快就遇到愿意理解他并施以援手的伙伴;他也足够坚定，不因疼痛和洋相就轻言放弃。现在，他正穿过巍峨的海岭与嶙峋的礁石，如洄游的黄鱼般向特定坐标径直而去，返回他称其为[家]的地方——他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珍贵的今日所见，分享给他的[家人]们……

　　（二）
　　即使在小大人和怪孩子辈出的少年泰坦，海少侠也是其中非常特别的存在;尽管不像"原初五人组"的其他四人一样广为人知，但他与众不同的生理特性和生活环境所致的常识差异仍然给他的队友们留下了不可谓不奇妙深刻的印象。闪电小子总在和他一起写作业时强调"这里应该按照大气中的音速作答"，罗宾好奇于亚特兰蒂斯人的演化过程及与常人的生理结构差异，快手围绕鱼和水相关的意象给他起了不少形象且搞笑的绰号（虽然并非全都是他起的头），神奇少女则诧异于他对于雨天的期盼及永远不在下雨时打伞的行为。
　　"伊迪里斯特的加斯（Garth of Idyllist）？好特殊的全名格式。除了'天堂岛的戴安娜（Diana of Themyscira）'，我只在歌剧和古典文学里见过与此类似的名字……"神奇少女看着泰坦基地大厅门边电子板上显示的值日人员名单，心想。自动感应推拉门在她身前打开;一进到大厅，她就看见快手、闪电小子和罗宾在对于五个人而言明显有些太大的U形沙发上一边吃着从公园外的快餐店点的午饭，一边讨论着什么。
　　"罗伊，你吃的什么，鳕鱼堡吗？还好我们那位鱼缸脑袋的哥们现在正在睡觉，不然……"闪电小子擦净嘴角的番茄酱，歪头看着坐在他身旁的快手;对方正在把手中的汉堡仔细地拆成几个不同的部分、而后按他的喜好程度将它们倒序吃完。
　　"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极端动物保护分子，这还真不至于。上一次我也是当他的面吃的海鲜类，你猜他什么反应？……哈哈，他不仅没什么意见，还说'你们不会真以为仅仅是海带就能满足我们海界人的日常所需了吧'。我又问他，那万一我们不小心吃到了你的宠物，你会怎么想？他就不说话了，躲到一旁掉小珍珠去了……"快手嚼着面包，有些含混不清地答道;他本想背地里调侃一下他那位甚是爱鱼的损友，但显然是他自己此刻的腔调更为滑稽，"倒是你们几个，谁赶紧去浴室里叫他出来——我们下午还得出去买点东西，不是吗？"
　　"差不多可以了，罗伊，也别说得太过分——海界人如何对待他们身边的动物是一回事，他理解、接受不了你对此的调笑又是一回事。"神奇少女有些看不下去，正欲指出这玩笑多少有些不顾及对方感受，忽觉哪里有些奇怪，"对了，浴室？可你们刚才还说他在睡觉……莫非……？"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唐娜。如果一段时间没有接触水体，加斯就会虚弱得像条不小心从缸里跳出来的鱼。这意味着如果他需要在陆上过夜，他一定不能像我们一样长久地睡在床上，否则……"罗宾将披萨盒子折叠后塞进桌下的垃圾桶，然后起身走向浴室，敲门道，"起来了，加斯。要和我们一起去逛街吗？"
　　"好耶!但是，先等我穿好衣服……"门内立刻传来这样的回应。
　　很快，五人乘上小船、驶出内外两湖，又搭观光车出了国家公园后门，在城区的路肩上站成一排等待绿灯亮起。其他四人都对交错的车流与往来的行人习以为常，只有海少侠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路对面那个据说和罗宾衣服配色一样的竖矩形"路灯"，他几乎看不出来上中下三个圆形发光区域的区别在哪!是亮度深浅吗？不及他接着往下想，原本正要从垂直于他们的方向经过的那辆车停了下来，停留于道路两侧的人们则开始向对面前进;他赶紧跟上伙伴们的步伐，暗自庆幸他们对此尚无察觉。
　　"加斯，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罗宾走到蹲在水产区的玻璃缸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贝类和鱼类的海少侠身旁，放缓语调、尽可能不那么唐突地问道。
　　"如果是指[想买什么]，那我还真没有想好……我就是想来看看，在陆上人的城市里都有些什么，你们又是如何作为[环境的内容物之一]而活动的。"海少侠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一只将水管探出水面的蛤蜊，它刚才喷出的小小水花荡碎了水面上他的倒影，"非说我有什么想要的，那大概就是，[阅历、见识和经验]？"
　　"你们还有谁是第一次来这儿吗？我都看过了，体育用品和书籍不在一楼。要说吃的，基地冰箱里其实还有不少，暂时不需添置。我们还是上去看看吧……"闪电小子极快地"参观"完商场一楼各分区后，拎着几乎把水产区当水族馆的两位返回了快手和神奇少女身边，"自动扶梯在那边。我这就带你们去。"
　　这座商场的自动扶梯与别处不同，是一个长且缓的大斜坡，乍一看如同工厂流水线的履带，且两侧并不靠墙、另一端离地面很高，除扶手外几乎没有可供扶持的稳定存在。闪电小子和神奇少女已经抢先一步顺梯而上，转瞬间便已被这"登神长阶"传送至高处，向还在下面逗留的三位夸张地招手示意;罗宾则向他们抱歉地摇摇头，表示这里出了点"紧急状况"。
　　快手本来也准备跟上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大喘气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海少侠正死死抓着罗宾的衣襟，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手足微颤，从翕张的唇间飘出幽灵般虚浮的字样:"迪克……我……我真的不会一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然后滚得遍体鳞伤吗？真的不会因为上去或下来得不及时，被它把脚卷进去吗？"
　　"有扶手呀，怕什么？他们刚才也是这么做的……"快手逆着扶梯的运行方向快步下到地面上，并用力拍了拍扶手;这反而加剧了海少侠的不安，使他放开了罗宾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天哪，你刚才从[上去]的一侧直接走下来却没摔倒？不，要是我这么做，肯定会……肯定会……"
　　"别慌，不会有事的!"从两人语气中隐约嗅到火药味的罗宾顿感不妙，抢在快手之前开口道，"罗伊，你先上去吧，我来教他!……加斯，他说得对，在登上去的同时抓住扶手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如果你担心还是不够平衡，可以两脚一前一后分开一段距离……你可以最后一个上来，仔细看看我们是怎么上去的……"
　　"海带头，不是那边!要上去的话，我们应该走这边才对……喂，你的腿还在抖什么？要我带你去卫生间吗？还是你又渴了？"快手一把拉住也许是急于证明"我能行"却情急之下走反了方向的海少侠，将他推向上行那一侧;注意到对方仍是一副畏葸不前的样子，小神箭手不由有些恼火地转向罗宾:"迪克，你看看他这副怂样!我实在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我从未想过这种无法更简单的事情竟会使一位曾为适应自己完全不熟悉的生活方式而砥砺前行的少年英雄肝胆俱裂，完全颠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们太慢了——到底是在搞什么——？"闪电小子的声音也从上面传来，他故意拉起长腔以夸张地强调下面三人磨蹭的程度，"我本来可以一瞬间拿好东西然后替你们去结账的，只是考虑到加斯从没来过这儿，才……"
　　闪电小子的话相比快手的毫无攻击性可言，却事实上成为了压沉海少侠心中船只的最后一根羽毛。他的意识瞬间被"我让朋友们失望了"和"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所击穿了，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感到眼球融化着流出了眼眶、与面部交融到了一起，现实的空间在他身前和脚下裂解、碎片化作锋锐的利刃从四面八方扎入周身，四周的真空将他体内的一切从七窍与伤口之中吸出，灼烧并压碎了他的身体。他一把推开正要上前安慰他的罗宾，跌跌撞撞绕开货架与行人、冲出商场，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奔跑在突然而至的雨中，一直向着临河的桥梁而去……
　　快手见状还想说什么，罗宾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道:"我们先上去吧，罗伊。借一步说话!"
　　"什么，加斯被气哭然后跑了？我的天哪，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要我现在去找他吗？"听完事情经过的闪电小子大惊失色，要不是神奇少女在旁扶了一把，他几乎就要把怀里的一摞东西全掉在地上。他本想顺势把它们递给她、让她代为保管，然后下楼找人;但神奇少女只是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把快手和罗宾的争论听完:"我相信加斯会想通，然后自己回来找我们的。如果到时候不是这样，你再去也不迟……"
　　"迪克，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为他——呸，[为他好]这种只有迂腐的大人才会说的话就算了——感到着急呀。我知道，有太多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从水下而来的他来说反而难得一见;人对未知事物有本能的恐惧无可厚非，但这绝不是逃避和退缩的借口，我就是见不得他这种态度。生活中未知的挑战本来就很多，难道每次遇到像刚才那样的情况，他都得这样吗？他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不是完全没有知难而退吗？平心而论，刚才那真的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所以我才想，是不是得[逼他一下]，他才能急流勇进……"
　　"不是那样的，罗伊。激将法和疾言厉色可不是对谁都能产生推动作用的;有些人是遇强则强的非牛顿流体，有些人则是稍加重压便会四分五裂的玻璃，这世上从没有两颗材质完全相同的心灵。这就是为什么设身处地、因人制宜非常重要!你总说我太惯着他了，那样无助于他的个人成长，因为朋友之间本就是应当相互鞭策、促进的;你对于友谊的这一看法固然正确，但多少还有些片面。同理心和包容心在人际关系处理中的分量和作用是绝对不容忽视的，若是没有它们，一段本来拥有无限美好可能的感情随时可能分崩离析，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房梁……"
　　小神箭手闻言愣了一下，思量半晌，红着脸低下头去，摘下帽子并不自觉地拨弄着上面的红色羽毛:"……你是对的，迪克。是我太操之过急了!好吧，我确实得感谢你的提醒……只是，小热带鱼啥时候才会回来呀……他不会直接下水回家了吧，那样我就没法和他道歉啦。"
　　冒着滂沱的雨势一直跑出很远以后，也许是路面变得湿滑、也许是心神不宁，本已完全熟悉如何在陆上行走的亚特兰蒂斯小子再一次在没有任何障碍物的情况下颜面朝下摔倒在地。他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起身，而是就这么趴在地上、将头枕进臂弯里痛哭起来，另一只手似是愤懑似是自责地锤击着路面，哽咽与敲打在降雨密集的复调声部之中是那么微不可闻。意识到完全没有人在注意他、为他的怨艾而驻足留步后，海少侠最终还是挣扎着站起来，一掌打向自己右脸，而后转身向商场的方向返回……
　　加斯，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你那眼泪又是怎么回事!你怕的到底是什么，你这样逃避……又究竟能解决什么!如果罗伊他压根不是那个意思，他并不是在嫌弃、责怪我呢？就像小时候我总是从鱼儿们那里听到的、有关我的可怕议论，那其实根本不是它们的内心所想，而只是从我家乡的人们那里道听途说的流言，我所恐惧的根本不是它们本身!以前那个即使畏惧鱼群的话语也鼓起勇气尝试照顾它们的你，那个为了学会在低压环境下正常行走即使频繁跌倒也坚持不懈的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你——不，我——岂是随随便便就被称为[海少侠]的!如果连这种小事都不能……不，我[一定能]……
　　雨渐渐地小了，止了。海少侠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商场，凭借记忆找到自动扶梯的所在之处，抖去身上的水，看准时机踏上扶梯下部、握住扶手，随着履带的运动平稳无碍地逐渐向上升去，在"脚即将被卷进去"的前一刻敏捷地向前跨出，顺利抵达了二楼。他正要为自己的成功欢呼，却见伙伴们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走来，不由脸上一红，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举起的双手;除了手头实在[没空]的闪电小子，其他三人都无声地鼓起掌来。
　　快手上前一步拉住海少侠的手，有些忸怩地说:"加斯，我真的很抱……不，我是说，我刚才本应该对你再多些耐心的……不知怎地，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忘了[你从海界来]这一事实。"
　　闪电小子起哄道:"不要紧，那可能只是因为你打心底里不把他当外人……"他话音未落，五人都笑作一团，将先前的些许不快尽数抛之脑后。
　　回到基地的几人开始分享买到的物品，将它们分别装进贴有标签的箱子里搬回自己的房间。虽然并没有要求什么，海少侠还是分到了自己的一份;他正要将之带入他的小水族馆，突然注意到箱子上的标签写的是"Merlad"，不由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背对着海少侠的快手尽可能不让他看出自己在憋笑，但最终没有成功:"不好意思，我写错了。其实应该是Merm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