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雪无踪》秋水泠

16、中毒了

　　气血翻涌，脉象如盘走珠，竟是实打实的毒发之状，虽不至于顷刻索人性命，却会令人腹痛如刀绞。

　　徐静沅竟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周长乐用不轻不重，屋里屋外都听得到的声音，道：“娘娘中毒了。”

　　他吩咐绿蕊端一盆热水来，紫珠配合施针。

　　打开针盒，盒内整整齐齐收着二十四支银针，比之其他太医多了十几支，银针长短不一，粗细不一，针尾刻有细小花纹，针身莹亮如霜。

　　紫珠挑出几支递给周长乐。

　　周长乐捏着针尾，针尖对准油灯，让烛火来回舔舐，接着手腕发力，将银针推入徐静沅木禾、水归、枕土几大穴位之中，动作既轻且稳。

　　针尾随徐静沅呼吸轻颤，不过片刻，潮水般湮没她的痛楚渐渐消退。

　　周长乐又取一只瓷瓶，倒出几粒丹药，紫珠嗅了嗅，丹药混着化霜草和云芝的气味，是她常用的解毒配伍。

　　徐静沅服了药，躺了一会儿，身子忽然一僵，喉头涌上腥甜，一口黑血“噗”地喷上锦被，触目惊心。

　　绿蕊连忙用浸过热水的帕子替她擦拭。

　　周长乐见她吐出黑血，心下稍安，温声问道：“娘娘，您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徐静沅点头。

　　周长乐又探了探她的脉，道：“毒已逼出大半，娘娘可放心了。”

　　徐静沅四肢酸软，浑身无力，不禁自嘲，毒药这东西真是喝时痛快，痛时要命。

　　她目光落在周长乐身上，他坐于桌前，正一笔一划开方写医案，她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那时没料到他如此聪明，如此不可捉摸。

　　她不信他，即便合作也不多透露计划一分。

　　周长乐亦不问。

　　她吩咐什么他便做什么。

　　她让他引来程慎，他便引来程慎。

　　她给他一盅掺了毒的羊肉汤，让他解毒，他便解了。

　　至于那冥钱上的古怪符号，不知他查的如何……

　　不能问。

　　徐静沅按下好奇，程慎还在院子里，这位才是今夜最大的变数。

　　刻漏内，水珠落下铜壶，滴答滴答，子时三刻，夜色更浓，黑暗将揽月宫笼得严严实实。

　　徐静沅先前因痛楚而蒙上水光的双眸乍然亮如星子，她突然重重咳嗽起来。

　　这万籁俱寂的夜，这荒僻凄清的揽月宫，乍然响起的咳嗽声将一众巡逻卫吓了一跳，任他们个个骁勇，在鬼神面前终究还是存了几分敬畏。

　　程慎抬眼。

　　周长乐起身来到徐静沅榻边，见她肩头起伏咳个不停，便想再搭一次脉，徐静沅却摆手：“无碍，你回去吧。”

　　这话一出，周长乐顿了顿，随即低笑一声，拱手道：“下官告辞。”

　　他将医案交予紫珠。

　　紫珠扫了一眼，愣了。

　　徐静沅伸手，他留下的医案竟有两份。

　　在萧国，太医出诊后需誊写两份医案，一份带回太医院，交给太医院文书，收入医案库，另一份留给病患做凭证，通常由各宫掌事宫女收管。

　　可周长乐留下了两份。

　　第一份字迹工整，写着徐静沅的脉象、症状、施针穴位与药方，是依太医院规矩写的，第二份不像字，倒像画儿，一行行线条扭曲歪斜，她看了半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与此同时，候在窗边的绿蕊忽然转头，透过窗缝，向外张望。

　　周长乐走了，程慎还在。

　　程慎动了，身形如同鬼魅，掠过数间侧殿，只一个晃神的功夫，便抓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被他掐住脖颈提了起来，黑影挥舞手臂拍打程慎，双脚在空中来回晃动，喉咙里发出“嗬嗬”呻吟。

　　程慎对他的反抗毫不在乎，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道：“现在说，还是进玄铁司大牢说？”

　　黑影正是小翔子。

　　小翔子脸色由红转青，嗓子眼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安嫔……”

　　程慎皱眉，松手。

　　小翔子没防备，摔落在地，整个人四仰八叉的想爬起来又爬不起来，他挣扎了几下，干脆放弃，一边捂着脖子咳嗽，一边高喊：“安嫔！是安嫔！高芸依要毒害柔妃娘娘！是安嫔指使的！”

　　嗓音尖利，穿透黑夜。

　　几名巡逻卫见状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小翔子。

　　小翔子任由他们折腾，嘴里兀自嚷嚷：“安嫔！高芸依要毒害柔妃娘娘！都是安嫔指使的！”

　　主殿大门被人拉开，绿蕊探出头：“程统领，娘娘问怎么了？”

　　程慎默了默，反问：“柔妃娘娘如何了？”

　　绿蕊面上浮起一抹忧色：“回程统领的话，周太医已为娘娘施针，娘娘服了清毒丹药，这会儿歇下了，但尚有余毒未清，需安心静养。”

　　程慎点头，侧过身子，指指被巡逻卫架住的小翔子，问：“姑娘可认得这小太监？”

　　绿蕊提着宫灯前凑几步，照亮小翔子，他脸上蹭了许多泥土，脖颈处满是红痕，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了。

　　绿蕊：“不认得。”

　　程慎抬高小翔子下巴：“安嫔指使你毒害柔妃娘娘？”

　　听到“安嫔”二字，委顿在地的小翔子连连点头：“就是安嫔！她嫉恨柔妃夺了圣宠，胁迫奴才毒杀柔妃！程统领，奴才知错！奴才再也不敢了！”

　　绿蕊一听，大怒：“竟是安嫔！”

　　她冲上前，抬脚要踢小翔子。

　　程慎拦住她，道：“人既到了玄铁卫手上，只能由玄铁卫发落。”

　　绿蕊却仿佛气疯了，一把推开程慎，声音也拔高几分：“狗奴才差点害死娘娘！我今日非踹他两脚替娘娘出气不可！”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张大了嘴，小宫女如此不知死活，程慎也敢推？！

　　架着小翔子的两名巡逻卫注意力亦被绿蕊吸引，不自觉放松警惕。

　　然而，就在众人分神的刹那，小翔子忽然头一歪，四肢脱力。

　　两名巡逻卫反应极快，立刻检查他的状况，翻开他的眼皮，撬开他的嘴，嘴里一行黑血流了出来，淌上巡逻卫手背，漫开一股奇异甜香。

　　小翔子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没了气息。

　　程慎眼尾眯起，周身气压越发低了。

　　远方传来匆匆脚步声，有人禀报：“统领，王医官到了。”

　　王姓医官约莫五十多岁，鬓角泛白，颌下留着一撮山羊胡，手提黑漆医箱。

　　王医官一进院，目光便落在小翔子身上，他蹲下，先探了探脉搏，又翻看眼瞳，最后掰开他的嘴，用银针沾了一丝黑血，银针变黑，他对程慎说：“毒发身亡，具体什么毒，眼下还瞧不出来，需将尸体带回查验。”

　　程慎“嗯”了一声，又道：“柔妃娘娘中了毒，你去看看。”

　　王医官一愣，神色为难：“统领，您是说，让老夫给娘娘看诊？这……使不得啊……”

　　程慎打断：“去看。”

　　绿蕊同样不可置信，张开手臂拦在主殿门前，道：“程统领，王医官隶属玄铁司，岂能随意进入娘娘寝殿？这不合规矩！”

　　“规矩？”程慎冷笑，道：“柔妃娘娘遭人毒害，宫禁安全向来由玄铁卫负责，事情既到了玄铁卫手上，便该依玄铁卫的规矩办，柔妃娘娘若有异议，大可禀报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定夺。”

　　绿蕊还想说话，里屋却传来徐静沅轻柔的嗓音：“绿蕊，不得无礼，请王医官进来。”

　　绿蕊抿抿唇，让开路。

　　王医官颤巍巍进入主殿，徐静沅靠在美人榻上，腕间已搭了帕子，她面容苍白，对王荣浅浅一笑：“劳烦王医官了。”

　　王荣：“不敢，不敢。”

　　王荣很少替外人看诊，而玄铁卫女卫无一不身手利落，健壮勇武，乍然面对徐静沅这般柔弱的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女子，心中难免惴惴，搭脉的手都有些不稳，生怕自己皮糙肉厚的，伤了贵人。

　　他细细探了片刻，起身对程慎禀报：“统领，柔妃娘娘也中了毒。”

　　程慎：“确定？”

　　“确定，”王荣语气笃定，“不过柔妃娘娘毒性不深，无性命之忧，应是逼过毒用过药了，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完全恢复。”

　　程慎目光沉沉，倒没再多问，一挥手：“走。”

　　王荣跟上巡逻卫，巡逻卫两人抬着小翔子尸体，众人紧随程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确认四下无人后，徐静沅抽出藏在枕下的第二份医案，又看了一遍，最终眼神茫然地转向紫珠。

　　紫珠解释道：“娘娘，这是奴婢师门传下的密字。”

　　各大宗门势力内部多有密字，用以记载密事，非门下弟子不传，没承想紫珠师门人丁凋敝，却还将密字传了下来。

　　“写的什么？”徐静沅问。

　　紫珠逐句复述医案上那鬼画符般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玩意儿：“前头与太医院医案相同，只后头多了几句，周太医说，娘娘您新伤叠旧伤，外伤叠内伤，对身子损耗极大，需得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日子，再不可折腾了。”

　　徐静沅倚靠软枕，叹了口气：“说得好像我愿意似的。”

　　-

　　此时此刻，重霄宫外墙下，一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眉头蹙起，紧紧贴着宫墙，盯着程慎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满腹疑惑：

　　这阎王怎么突然来了揽月宫？

　　小翔子方才那几声是主动将安嫔供了出来？

　　他不是安嫔最忠心最得力的奴才吗？为何转眼就把主子卖了？

　　他有没有提到高家？

　　黑衣人心急如焚，小翔子嚷嚷时他便藏在这儿，他不敢靠近，怕惊动玄铁卫。

　　他不知道小翔子是否说了别的，更无从猜测柔妃徐静沅究竟死了没有。

　　他一咬牙，揽月宫不能进了，谁知里头有没有埋伏，当务之急是将计就计，杀了高芸依，借小翔子的供词将高家先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