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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界很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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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伊然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并经历了那次令人心碎的通话后,她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灵魂。
最初那股想要为他改变自己的执念仍在,几个月下来,她的体重已从122斤悄然降至106斤,脸颊的婴儿肥褪去,露出了清秀的眉眼和日渐清晰的下颌线。然而,近来心中那份无法排遣的郁结,那股从未向任何人彻底倾诉的压抑与委屈,让她在短短一周内又悄无声息地瘦到了102斤,整个人显得愈发单薄,眼底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挥之不去的落寞。
挂断秦逸电话的那一晚,伊然像是被瞬间掏空了所有力气,连之后几天的晚自习也没再去。她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目光空洞地盯着床头柜上那部加菲猫造型的座机听筒发呆。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苍白的侧脸,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在这样的寂静里,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琢磨秦逸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那句模棱两可又带着冰冷意味的“就算有,又怎么样?”,像是在反复撕扯一个尚未结痂的伤口。起初还试图分析他的语气、他的停顿、他可能的意图,可到了最后,所有的分析都失去了意义,脑子里一片混乱,心里只剩下一种钝钝的、无处不在的痛,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和夜晚。
而秦逸那边呢?最初几天,他依旧在每晚晚自习后,近乎固执地、习惯性地站在校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目光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一天,两天,三天……那个充满阳光的、会偷偷跟在他身后的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在路灯的光晕之下。
他总是等到周围彻底空无一人,等到夜色深沉,才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与不甘,踢着脚边的水洼,独自穿过依旧闷湿的初春夜色,沉默地、一步步慢慢走回家。
回到房间,他会下意识地坐在那台老旧的按键电话旁,目光胶着在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上,心里乱如麻团。指尖在落了灰的木质桌面上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拿起听筒拨号,想要解释,想要问她为什么生气,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每次,手指都在最后关头停住,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
两个同样挣扎又同样倔强的人,就这样各自守着一部电话,在沉默中煎熬、等待,却谁也没有勇气或意愿,先迈出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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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僵持持续了一周。到了三月底的周一,洋城的天空像是彻底憋不住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窗外的整个校园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蓝色滤镜,树木、教学楼、操场,一切都显得模糊而压抑,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原定的体育课自然泡汤,临时改成了自习课。闷热潮湿的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窗外的雨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又像是谁在压抑地哭泣,或是无能地怒吼。
伊然坐在座位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雨幕中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晃的梧桐树,心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连老天爷都在逼着我放手吗?
压抑的自习课终于结束,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刚开始收拾书本,准备迎接下一节课,一个扎着利落马尾辫的高三学姐站在后门口,她个子不算高,圆脸,可能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身上穿着规整的校服外套,里面却搭了一件颇为扎眼的紫红色长袖衫。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教室,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火,最终定格在伊然身上,然后用一种尖锐刺耳、足以让全班都听清的声音喊道:“林伊然,你给我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集中到了伊然身上。伊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名道姓和对方不善的语气吓得一怔,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与茫然。她迟疑地、一步步地朝着门口走去,心里还在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还没等她走到门口站定,那位学姐便如同连珠炮般,将恶毒难听的辱骂劈头盖脸地砸向了她: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喜欢当小三破坏别人感情是吧?你不知道秦逸已经有女朋友了吗?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缠着他,我就找人扒了你的皮!”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瞬间在原本只是略显嘈杂的教室和走廊里炸开了锅。离得最近的晓珠和薇薇反应最快,立刻从座位上冲了出来,一左一右地站到伊然身边,像是两只护崽的母鸡,将明显被吓懵了的伊然护在身后,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你谁啊你?!神经病吧!凭什么跑到我们班来撒野乱骂人?你爸妈没教过你什么叫家教吗?”晓珠气得小脸通红,战斗力瞬间爆表,声音提高了八度。
“就是!我们家伊然什么时候当过小三了?你拿出证据来!别在这里血口喷人、胡说八道!”薇薇也毫不示弱,挺身挡在伊然前面,手指几乎要戳到学姐的鼻梁上,眼神锐利如刀。
班里几个平时和伊然关系不错的男生也看不下去了,纷纷围了上来,有的抱臂冷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哟,这位学姐,高三学习压力太大,跑来我们高一找存在感啊?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去多刷两套题,省得到时候高考落榜了丢人现眼。”
“对啊!有事说事,叫那个叫秦逸的出来说清楚!跑来对着一个女生撒什么泼?算什么本事!”另一个身材高壮的男生更是直接插着腰,挡在了女生们前面,声音粗犷有力。
走廊里一时间乱作一团,闻声出来看热闹的其他班学生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或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交织在一起,瞬间将这里变成了一场荒唐混乱的闹剧中心。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如同最凛冽的龙卷风,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伊然所有的平静与尊严。
而伊然,就站在风暴的正中央,像一只被狂风打湿、羽毛凌乱的小鸟,脆弱不堪地、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恶意的视线之下。
她的脸色惨白,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秦逸那句清晰无比的“我没有女朋友”在徒劳地回响。可在此情此景下,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十指紧紧扣在一起,指节用力到发白,眼睛因为屈辱和愤怒而迅速充血变得通红,却倔强地没有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直到班主任闻讯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地拨开围观人群,厉声喝止了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学姐,这场闹剧才总算暂时告一段落。走廊上的人群在班主任的威严下逐渐散去,恢复了表面的秩序。
“林伊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班主任皱着眉头,看向脸色惨白的伊然,语气严肃。
“……可能,是误会吧。”伊然垂着头,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断裂的蛛丝。
“这个高三的学生是哪个班的?我去跟她们班主任反映一下。”班主任显然不相信只是简单的误会。
“老师,不用了,谢谢您,”伊然却摇了摇头,努力想把事情压下去,不想再扩大,“没关系的,我……我应该可以自己解决的。”
班主任看着她强撑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林伊然,听老师说,现阶段学业最重要。如果在学校里有高年级的同学欺负你,或者遇到任何形式的校园霸凌,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或者告诉家长,知道吗?不要自己扛着。”
伊然低低地“嗯”了一声,像个犯了错又不知所措的孩子。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晓珠立刻担心地握住她的手,那一刻,伊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冷得吓人,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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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场风波的“平息”,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很快,关于伊然是“小三”、“脚踏两条船”、“倒追高冷男神被拒恼羞成怒”等等不堪入耳的流言,就像一场无形的瘟疫,迅速在整个高中部蔓延开来。
“就是那个高一的林伊然啊?听说挺不清纯的,一边吊着鹏飞,一边又去勾搭秦逸呢。”
“何止啊,我还听说她死缠烂打追秦逸,人家秦逸根本不理她,她就……”
“啧啧,脸皮真厚,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早操排队时、走廊擦肩而过时、楼梯口上下楼时、小卖部买东西时,甚至是在校外的甜品店、牛杂摊……似乎无论伊然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恶意的目光和刻意压低却又刚好能让她听见的、尖酸刻薄的风言风语。原本充满欢声笑语的课间休息,如今变成了处处布满暗箭和陷阱的战场。有些高年级的学姐甚至会在路过她身边时,故意提高音量,用不大不小、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着嘲讽的话,眼神里充满了轻蔑与刻意的羞辱。
这些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的流言蜚语,让一向自信、开朗、甚至有些张扬的伊然,在短短几天内,彻底变了一个人。她开始下意识地躲避人群,走路时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她不再主动和人说笑,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连偶尔被逗笑时,那笑容都显得那么勉强和苦涩。她曾经挺直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如今却总是微微佝偻着,收紧了肩膀,像一只受惊过度、时刻提防着周遭危险的小兽。
而那些如同刀子般伤人的话,终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鹏飞和秦逸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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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飞是第一个知道具体传言内容的。当他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些不堪入目的形容词被用在伊然身上时,整个人当场就炸了。他二话不说,直接冲出教室,拦住了那几个正在背后嚼舌根的高二女生,声音冰冷得像是淬了毒: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试试?!”
他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滔天怒火,拳头因为愤怒而捏得死紧,青筋暴起,那副凶狠的模样从他这个出了名的“大暖男”脸上浮现,显得格外骇人,吓得那几个女生瞬间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而秦逸——他依旧是沉默的。他走在校园里,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对于耳边那些刻意传来的、关于他和伊然的各种版本的闲言碎语,他一如既往地将其当作背景噪音,进行“无声化”处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污秽的、扭曲事实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风波的源头是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流言蜚语,对于那个看似坚强、实则敏感的女孩来说,意味着多么沉重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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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放学后,天色阴沉得像是随时都要塌下来,教学楼楼顶的风刮得异常猛烈,呜呜作响,像是鬼哭狼嚎,大有将人直接卷走的架势。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风里似乎也裹挟着冰冷的潮气,楼下操场边的梧桐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漫天翻飞。
刘雅萍站在天台边缘,只披着一件单薄的校服外套,任由狂风吹乱她的马尾。看到依约前来的秦逸,她立刻抱起双臂,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挑衅,冷笑着抬起了下巴。
“找我干什么?想替你的小三出头?”
秦逸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处站定,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湿冷的气息。他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眼神却比此刻天台上的狂风更冷冽、更锐利:“刘雅萍,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和严丽,从来都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以后,别再去骚扰伊然。”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刘雅萍像是被踩到了痛处,冷哼一声,语气更加咄咄逼人,“你敢说你不知道严丽喜欢你?她为了你,连隔壁班班草的告白都拒绝了!她一直以为你们俩是默认的一对!你现在为了那个林伊然跟她撇清关系,就不觉得自己对严丽太残忍了吗?”
秦逸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和严丽只是初中时期的前后桌同学。仅此而已。”
刘雅萍似乎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绝,一下被噎住,但她很快又强撑着反击:“以前初中部所有人都传你们是一对,你也从来没有明确否认过和她的关系,不是吗?!”
“本来就不是真的事情,我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解释。但如今既然造成严丽的误会,我会找机会亲自跟她说清楚。”秦逸的语气严肃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但是,伊然,她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没有任何资格,把那些脏水泼到她身上。”
刘雅萍眼神闪烁了一下,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伊然?伊然?叫得可真亲热。秦逸,你别不承认,你就是变心了,看上那个小学妹了!”
秦逸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眼底深处仿佛有压抑的火焰在跳动:“我从不欠严丽什么,更不欠你什么。今天在她们班门口发生的事,我希望你立刻去向林伊然道歉。”
风更大了,吹得他校服的衣角在空中猎猎作响。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眼神冷冽如冰,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没有给刘雅萍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刘雅萍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震慑住,咬紧了牙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幻不定,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恨恨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秦逸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干净利落地朝着楼梯口走去。他的背影挺拔而决绝,像是要将这段无聊的纠缠彻底终结,也将那些因他而起的、本不该存在的暧昧与误会,一并丢进这猎猎作响的狂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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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秦逸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下。他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捻着桌角一张小小的便利贴,那上面,不知何时被他用铅笔轻轻写下了一个模糊的“伊”字,却又很快被他烦躁地用更深的笔迹涂抹覆盖掉。
他几次拿起又放下电话听筒,手指在熟悉的号码上悬停,却始终无法按下最后一个数字。电话线在灯光下安静地垂落着,像某种无形的、纠结的羁绊,将两个远远隔开的人无声地拉扯着,却又因为某种骄傲或胆怯,始终无法真正连接。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伊然正抱着膝盖,蜷缩在卧室靠窗的角落里。她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那棵湿漉漉的荔枝树,叶片上还挂着水珠,顺着墨绿的叶脉滑落,汇聚,再悄然滴下。整座城市都仿佛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潮湿与悲伤里。
她书桌抽屉的深处,那张她偷偷珍藏了很久的、秦逸在校运会上赢得比赛后会心微笑的照片,边角已经被风干的泪痕打湿浸透,变得皱皱巴巴。照片上那个曾经让她怦然心动、给予她无限勇气的少年,如今却成了她心头一道最深、最痛的伤疤,成了她唯一不敢轻易触碰的光。
“秦逸……”她埋首在膝盖间,用一种近乎气音的、破碎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无意识地轻声喊着那个名字,像是喊给这空寂的房间听,又像是喊给这整座沉默的城市听。
凌晨三点十七分,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安静了下来,荔枝树叶停止了摇晃,世界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死寂。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那部寂寞了许久的加菲猫座机,突然极其短促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嘟——”
声音转瞬即逝,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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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然日记小结:
2005-03-24
世界突然变得很吵——
有人说我偷了星星,
有人说我弄脏月光。
所有沉默堆成山,
把我压成,
一片凋零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