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海底》风铃彩FLC

1、1

　　“我记得你驾照到手已经五年朝上了，卓远。”

　　卓远站在医院走廊，面前的铁皮长椅上，宿东方看了看腕表：“非高峰期，出车祸，到现在还没处理好，以至于我亲自来过问，你得给我个解释。”

　　卓远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呈现出可以称之为“衰”的状态。

　　车祸不是大事，车子买了保险，但是作为保镖兼司机，在宿东方需要赴约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延误了公司的重要会议，这就有点严重了。

　　他想了想，决定从好消息开始汇报：“车子没事，不需要报修，只是撞到了行人。”

　　宿东方没反应，他继续说：“他过马路到一半的时候转绿灯，我鸣笛示意，他直接趴着车前盖往地上一躺……”

　　“你连个碰瓷的都不会处理吗？”

　　“他当场昏迷，辅警要求我送他来医院检查。”

　　宿东方揉揉眉心：“检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暂时没有。他手机里没有几个联系人，打过去不是拒接就是停机了。”

　　“天上掉下来的是吧。”宿东方居然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了解你为人，我都要怀疑你是编瞎话糊弄我。”

　　那就是相信他了。卓远松了口气：“很抱歉，等他醒了我会找他商量赔偿的事。”

　　“算了吧。”宿东方说，“混这么差，都沦落到碰瓷了，他能赔得起？”

　　其实卓远想表达的是，由他来赔偿对方，不管他的车撞没撞到人，人毕竟倒在他车前面，车辆就算不闯红灯，也有礼让行人的义务。但宿东方现在心里有火，说出去反而会把事情闹大。

　　宿东方道：“你不用管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您——”

　　“会开不成，总得找个人说两句。”

　　他语气很轻松，但卓远一听就知道这人要倒霉了，忙道：“我跟您一起去。”

　　*

　　北里半梦半醒间，听到两个男人在说话。聊的什么他听不清，只听到间歇夹杂的轻笑声，不大庄重。手背的针管灌进冰冷的药液，他在睡梦中不自觉蜷缩起来，身下传来塑料膜的窸窣声。

　　卓远被他吓到了，送来的时候直接挂急诊，结果查出来只是发烧。所以医生给他开了药，打着点滴，暂且安置在旁边铺着无菌布的诊疗床上。这床铺对着门口，冷风都灌进来，里外都是透骨的冷。

　　身上盖了厚重的布料，北里发抖的幅度小了些。

　　卓远忙道：“还是我来吧，您这衣服不便宜——”

　　“这脸不像混得不好的。”宿东方阻止他脱掉外套，盯着北里的脸看了看，对卓远说，“这个姿色，就算是男的，会所当鸭月入也能过万了。”

　　“可能……他脾气不好？”

　　“也不太像，有点脾气更开胃。”宿东方撩开他额前的头发仔细打量，“可能是因为蠢。”

　　成年人再落魄，也很少有人能把自己折腾到直接倒在大街上，还是在斑马线这个要命的地方。但凡卓远开车急一点，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一具尸体。

　　“漂亮和蠢两个都占，又没有身家兜底，就是给人吃的命。”

　　卓远说：“有喉结，他应该是个男人。”

　　“男的女的又没什么区别。”宿东方笑道，“有时候男的吃起来更有味儿，强扭的瓜更解渴。”

　　卓远跟着宿东方也见过些世面，知道有的大佬享乐阈值更高，市面上能找到的，合法不合法的都玩腻了，就想试点新鲜活，找男人就是个挺不错的选择。有时候不一定是喜欢男人或者怎么样，就是看一个同性别的人为生计所迫做出百般花样，更能取悦自己。

　　“您的意思……”

　　“太蠢的我不要，权当做好事了。”宿东方说，“衣服留给他，医药费交一下，我们走。”

　　转身走到门口的工夫，他听到身后那人坐起来，塑料膜发出更大的摩擦声，不由得慢了一步。

　　一个嘶哑得听不出音色的声音问：“你愿意要我吗？”

　　*

　　北里的故事相当平淡，如果写成小说，一定是没人爱看的那种：被丢在孤儿院门口的弃婴，养到十八岁成年就自谋生路，不是读书的料，只能打零工谋生。只不过，因为他那张脸，故事多了个变数：有人骗他去洗头店，北里倒还没傻到任人宰割的份上，在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之前跑了出来。

　　但他的身份证和随身行李都在老板手上，还把身上最后的几百块拿去交了根本不合法的所谓“押金”，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不全是他的责任。

　　宿东方耐心地听完，问他：“怎么想到找我呢？”

　　“我听到你跟他说的话了。”北里指着卓远，“如果只能选择卖，不如卖给你。”

　　卓远呵斥：“你怎么说话呢！”

　　宿东方摆手，示意他别插话：“你还年轻，怎么就想着卖呢？”

　　他的气质跟他的起家经历可以说截然相反，有种儒雅书生的味道，现在脱了那身贵气的阿玛尼大衣，露出里面的高领羊绒衫，看上去更显亲切。

　　男人都有骨子里对于风俗从业者的说教欲，一根事后烟点起来，劝妓从良的小词一套接着一套，几乎能把自己说得立地成佛，浑然忘记了最开始花钱买那一哆嗦的迫切心情。宿东方也很难例外，只不过他现在好言相劝，有个更加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北里的脸色透着灰败气息，表情更是跟死人没差，“没地方去，没人可以帮忙，如果不是你送我来医院，我应该已经死了。”

　　“从记事起很多人都说我这样只能出去卖，我不信邪，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你如果不嫌弃，给多少都行，我只想活着。”

　　宿东方先是问：“你还有朋友吗？”

　　“有一个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朋友，被领养了。但是从上周起我打他电话一直没人接。”

　　卓远忍不住道：“他把你拉黑了。”

　　北里表情没什么变化，看来早有预料。宿东方接着问：“你想找到你父母吗？”

　　“……想。”

　　说到这个话题，他眼睛微微抬起来，能看出是非常漂亮的杏眼，加上整个脸又瘦又小，五官美得浓墨重彩。

　　实在是非常好看的容貌，而且没有任何攻击性，大概是出身导致的自卑心理，总是微微低垂眉眼，明明已经惨得笑不出来，还是下意识讨好性地赔个笑容给对方。

　　宿东方非常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说他适合出来卖。

　　“我如果能找到我父母，他们一定愿意接我回去，我相信他们不会抛弃我。”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这种感觉……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宿东方道：“没关系。”

　　他掰着北里的脸，正大光明揩了油，感受着手掌下颌骨的锋利形状，真是瘦得皮包骨。

　　宿东方一本正经道：“卖就不必了，不过我可以提供一份很适合你的工作，等点滴打完，跟我回去，怎么安排你我还得想个办法。”

　　*

　　北里第一次见到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高级住宅。一梯一户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干净得像没住过人一样，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这只是宿东方的一个临时住处，一个月不会住超过三次。佣人都有单独的保姆房，看到宿东方带人回来，也很有颜色地什么都不打听，默默去厨房弄了一些食物端过来。

　　他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像做梦——从饥寒交迫地倒在大街上，突然就躺在了温暖舒适的床铺里，手边还有热牛奶，胃里装满热乎乎的粥。北里睡到天黑再睡到天亮，病好了大半，醒了以后发现卓远在客厅，似乎等了很久。

　　“你的身份证被扣在哪里，说一下。”卓远道，“我带你去拿回来。”

　　肚子填饱之后，最开始那股子豁出去的心劲也没了大半，北里犹豫道：“要不，我自己去吧，那里的路没修好，会弄脏老板的车。”

　　卓远没理他，自顾自把车开出来，开了车锁等他自己上去，他也只能听从。

　　等到溅满泥水的车到达目的地，北里硬着头皮下车，带卓远进了那家洗头店的门。这地方说是洗头店，其实也就玻璃拉门的贴字跟洗头沾边，大概是仗着地方太偏警察不来，连个基本的样子都不做，店里随便摆了把椅子和全身镜，拉个布帘后面就是真正“做生意”的地方。

　　门口还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大姐，衣领拉得很低，暧昧地对卓远勾手，卓远视而不见，带上拉门，听到外面“呸”了一声。

　　“是你啊？”店老板头发秃了半壁江山，挺着浑圆的啤酒肚，乍一看以为足月了。店里灯光是暧昧的桃粉，他眯起眼看清北里，嗤笑道：“说你是卖的还嘴硬，今天这是什么意思，找大哥来给你撑场子？”

　　北里不想欠宿东方太多人情，简单地说：“把身份证还我，其他的我不要了。”

　　可惜这老板没领会他的好意，得寸进尺去捏他的脸：“一看就是干这行的，装什么清高，嫌我这地方不行，天上人间愿意要你？人家要的都是大学生，才能配得上大老板——哎呦！”

　　卓远一把攥住他手腕，用快得看不清的动作把人反手扣在台面上，乱七八糟的剪刀梳子撒了一地。

　　“把东西都拿出来。”卓远言简意赅，“别让我说第二遍。”

　　老板骂骂咧咧：“你他妈装什么英雄？那小娘皮一看就不是好货，头上不知道绿多少次了！”

　　卓远不说话，只是把他胳膊继续往上抬，痛得他哀叫不止：“你他妈松开！知不知道这条街谁在罩，我小舅子就在派出——”

　　“哗啦”一阵杂物落地的声响，卓远把人摔到地上，从腰间拔出配枪抵上他额头：“东西放哪儿了？”

　　北里站在旁边，对上老板跟自己同样惊恐的眼神。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欠了个不得了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