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x宝前]双龙记》莫笑笑

22、笑宴水帘

　　水帘洞内。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烟霞。

　　一张浑然平整的石桌旁，寸心与润玉并肩坐在厚重的石椅上。

　　面前石桌之上，摆满了花果山新采的鲜果，紫红的葡萄凝着白霜，蜜桃饱满得仿佛吹弹可破，更有青黄的梨子、朱红的山楂……几只粗糙却擦拭得洁净光滑的杯碗，盛满了清澈澄碧的泉水，置于三人面前，只待饮用。

　　而此间洞天的新主人，正盘坐在对面一张更厚重的石座上，他手里抓着一个大若人脸的桃子，眼下正啃得汁水横流，好不快活。

　　“滋溜——”石猴满足地嘬吸了一口溢出的桃汁，眼珠子亮晶晶地转过来扫向客人，嘴里虽被果肉撑得鼓起，话音却十分清晰：

　　“两位贵客莫要拘谨！这都是俺们山中特产，果子新鲜泉水清甜，嘿嘿，虽比不得你们龙宫的珍馐玉露，却也别有一番野趣！”

　　“尝尝，快尝尝！”他一边说着，一边伸着那只空手左右摆动，身子热情得几乎要越过石桌。

　　寸心虽为龙女，见多识广，却天性偏爱新鲜有趣之物。她看着石猴豪爽做派，又见满桌瓜果鲜艳欲滴，心中便涌起一阵纯粹的欢喜。

　　只是这些果子们实在硕大，寸心挑来看去，才终于选中一小串葡萄，她抬手摘下一颗，送入口中。

　　牙齿咬合，甜蜜浆汁霎时在舌尖弥漫，寸心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哇！这葡萄好甜！”

　　她话语里的惊喜和真诚毫无作伪，“此山不愧是得了‘花果’之名！这葡萄……便是比之龙宫里那些被精心养育的珍品，也丝毫不差呢！”

　　“嘿嘿，哪里哪里！都是山头水土的功劳，能合上二位的胃口便好。”石猴眉开眼笑，显然对寸心这位龙族公主的赞美极为受用。

　　此时洞中一片其乐融融，推杯换盏间好似相见恨晚，可这和谐一幕的背后，却经历了一番微妙权衡。

　　要知道，眼前这石猴可是吸聚了不知多少载的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是仙石中孕育而生的先天灵物。

　　他心窍通明，慧根独具，岂是等闲？便是见到寸心与润玉在潭水中救下了几只老幼猴子，心怀感激，却绝不至于戒心全消，立刻便引为知己，更遑论将这刚刚寻得、视为全族根基的水帘洞轻易向外人敞开。

　　其实在瀑底道谢之时，石猴心底实是绷紧了一根弦——这二人是谁，怎会突然出现在花果山？万一这二人看中了此间洞天福地，要鸠占鹊巢可怎么办？

　　哪怕润玉与寸心二人后来的回应十分谦逊，只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石猴也并未放下半点戒心。

　　彼时石猴面上感激，东拉西扯之间随意攀谈，其实是佯作不经意地探问二人跟脚来路。而润玉与寸心也心照不宣，他俩故作不知，只装作全无防备的模样竭尽坦陈，甚至寸心还专门化了龙身虚影，以此佐证身份。

　　也正是二人龙族身份的坐实，才如同一剂定心药，灌入石猴心中。

　　龙族！四海之主！坐拥无尽奇珍异宝，宫殿壮丽不输九重天阙！

　　一念及此，石猴心中那点疑虑便如冰雪消融——这样背景的来者，如何会觊觎自家这虽新奇却绝对称不上奢华的水帘洞？于是原本的猜忌防备，自然化作此刻洞中的淳朴热情。

　　水帘洞里言笑晏晏，石猴咔嚓又啃下一大口肥厚的桃肉，嚼着嚼着，那双机灵眼珠不动声色地在润玉和寸心之间扫了个来回，而后带着一丝探询的意味，开口问道：

　　“说起海中龙族，俺们这花果山隔壁就是东海，万顷碧波常见飞龙跃影，倒也算是老邻居。”

　　“不过嘛，”他咽下口中桃肉，“西海离俺们这儿却隔着几万里，着实不近。”

　　“两位年纪看起来轻得很，一身的法力也十分了得，想来在龙宫里头，也是龙王爷的左膀右臂，极得看重的龙子龙孙。”

　　“怎么得空远游，溜达到俺们这偏远的地界来了？”

　　寸心的眼睛轻轻眨了眨，很自然地偏头望向身侧的润玉。

　　而润玉迎向石猴写满好奇的眼，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他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他清润平和的嗓音在洞窟的水声背景里缓缓铺开，“前些时日，我二人阴差阳错，卷入了一场颇大的纷争纠葛之中，彼时浪翻云涌，难以抽身。”

　　“如今虽是尘埃渐定，风云止歇，但家中长辈仍心有疑虑，唯恐有宵小暗中觊觎，搅动的风波又起，再生波澜。”

　　“为万全计，家中便令我与寸心暂时离开西海，远游他处，一则清静休养，二则……”润玉抬眼直视石猴，目光坦诚，“也算是一种远离风波的避祸之举。”

　　“避祸？”石猴眼睛一亮，脸上那点慵懒瞬间被好奇取代，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了几分。

　　“啥样了不得的风波，竟能逼得你们龙族也得避其锋芒？可是什么不得了的三界秘闻？能不能给俺讲讲，叫俺也开开眼界？”他搓了搓沾满果汁的爪子，满是期待。

　　“倒也并非什么不世出的秘闻，”润玉微微摇头，放下了手中只剩果核的山梨，摸出一方锦帕，擦了擦手。

　　“此事说来……早已传遍三界，闹出的动静非同小可，猴兄或也有所耳闻——乃是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杨戬之事。”

　　“灌江口？杨戬？”石猴眼中疑惑更深，他虽才出世，但天生灵明，对“天庭”、“仙神”并非毫无概念，只是这“杨戬”的具体，却还是模糊一团。

　　“正是。”润玉见他茫然，便不再绕弯，清朗的嗓音带着一种韵律感，缓缓流淌在果香与水汽交织的洞中。

　　“此事始于天庭。”

　　“杨戬与其妹杨婵，本是天庭瑶姬仙子与下界凡人杨天佑所生，可玉帝震怒于神仙思凡，便派下了众多天兵……”

　　洞天内，水声潺潺，果香浮动，洞顶流转的光芒仿佛凝固，只有润玉的声音在石壁间低低回荡。

　　他语速平缓，并无刻意渲染惊涛骇浪，可在陈述玉帝的种种行为时，那平静的语调反而更透出骇人的冷意。

　　石猴不知何时已停住了啃桃的动作，已听得完全入了神，他手舞足蹈，时而龇牙咧嘴拍案而起，时而又咧开嘴，兴奋得在石椅上抓耳挠腮，大声叫好。

　　听到最紧张激烈处，他更是双脚直蹬，身体剧烈地前后摇晃，带动着身下的石椅都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当润玉讲到杨戬终于与玉帝停战止戈时，石猴急不可耐地追问。

　　“后来，便是眼下情形了。”

　　“玉帝颁下敕令，准许杨戬在灌江口自开神府，受着香火供奉，听调不听宣。” 润玉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水，“这场风波，于西海而言，也终于算是……风平浪静。”

　　他伸手拿起石碗，凑到唇边抿了一口清泉。

　　故事终了，石猴歪靠在大石椅上，两条毛腿交叠着翘起，手里掰了一根香蕉，慢悠悠地塞进嘴里咀嚼。

　　果香混杂着水汽在空气里浮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歪过头，扯了扯嘴角，像是要笑又带着不屑，“啧啧……这么看来，天上的那个玉帝老儿，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含糊地说着，又忍不住猛一拍椅背，“不过那个杨二郎……嘿！有本事！法力高强心气也傲，敢与天抗，还能斗得这般厉害！嘿嘿，了不起！”

　　“还不止呢，”寸心此刻突然来了兴致，她双眉一挑，身子向石猴这边微微倾近了些，一副闺中密友分享惊天大秘密的雀跃神态，小声说，“那个杨二郎呀，不止法力修为高深莫测，他那副长相啊，也是世间少有的俊俏呢！”

　　“嘿——你这小龙女！”石猴立刻夸张地拖长了调子，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指，隔空点点寸心，又故意挤眉弄眼地瞄了一眼旁边端坐的润玉，满脸促狭地笑。

　　“当着你家……这位‘阿玉’的面，竟也敢这般大胆，夸赞旁的男子好看？”

　　“啧啧啧，你不怕你家驸马爷心里泛酸，打翻了醋坛子啊？”

　　寸心被石猴调笑，却丝毫不恼，她抬手叉腰，带着龙女天生的傲娇与率真，理所应当地扬声道。

　　“这有什么打紧？好看的人，不单是我，大家本就爱多看几眼的嘛！”

　　“而且我们阿玉心胸开阔着呢！他懂我的心性，知道我无非是见美心喜罢了，岂会为这等小事拈酸吃醋？”

　　“而且，论起容貌，我们阿玉也是郎绝独艳，世无其二的嘛！”

　　她话刚说完，扭头又朝向石猴，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竟像是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同盟，一起“嘻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

　　一时间，龙女的清脆笑声与猴王那特有的带着点滑稽感的嘻嘻声便在洞窟内交织回荡，在洞府中渲染出一片无比鲜活的热闹来。

　　润玉端着石杯，指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滞，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寸心那副理所当然、明媚张扬的笑靥。

　　他心里自是如同明镜：寸心好颜色，对天地间一切绚烂美好之物都怀抱着孩童般纯粹的惊艳与喜爱。她此刻直言夸赞杨戬英俊，不过与夸赞一幅绝世名画、一曲天籁妙音别无二致，绝无半分暧昧情思。

　　他的公主，心性向来如此，就如一泓清可见底的泉水，这般澄澈，他又岂会因这点“好色”，与她置气？

　　“猴兄，”润玉的目光从寸心灿烂的笑脸上轻轻滑过，重新落回对面正龇着牙乐的石猴脸上，声音沉稳依旧，却又比刚才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郑重。

　　他又轻抿了一口杯中清泉，放下石杯时碰出轻微一声脆响，引起对面那尚沉浸在“杨二郎长相”话题里的一龙一猴的注意。两双眼睛同时望来，一双清澈明灿如溪水，一双狡黠灵动如焰光。

　　润玉指尖缓缓抬起，不露痕迹地朝上虚空一点，话语清晰而缓慢，“那位……久居高处，已有乾坤在握之念，如今，便只听得下顺耳的颂圣之音，哪怕是逆耳忠言，也难容也。”

　　“猴兄，你天赋异禀，日后必有机缘，踏出这花果山，遨游四方、闯荡三界，也必会一如今日你我，遇到许多萍水相逢之人。”

　　“润玉自觉与猴兄投缘，故而托大，想着提醒一句——有些话，你我心知肚明便好，千万谨记……”他的声音最后沉凝如石，轻轻吐出四个字，“心存敬畏。”

　　石猴嘿嘿一笑，收敛了些许眉飞色舞的神情，心领神会地点头。

　　“明白明白！俺心里敞亮着呢！” 他声音虽如常，眼底深处的警惕却悄然退去大半，“放心，老弟的一片好心，俺记在猴心里啦！”

　　石猴一边应着，目光一边扫过桌面——润玉只杯中的泉水浅了大半，却不再动那些色泽诱人的瓜果；寸心更是早已吃饱，此刻正拿了一颗蜜桃，专心喂着一只吱吱轻叫的猴崽。

　　石猴此刻好客与显摆的心思又占了上风。

　　他将最后一口香蕉吞下，站起身来，拍着手道，“两位贵客！俺们花果山可不光果子水好！更有几处天造地设、别处断断寻不着的绝妙景致。嘿嘿，你们既是远道而来，俺这个做东道主的，怎能不带你们去瞧上一瞧、领略一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万里之外，南瞻部洲灌江口。

　　比起花果山洞天的幽静灵奇，此地正值初夏午后。蝉鸣嘶哑不绝，空气粘稠湿热。庭院深深处一隅，偏僻得近乎孤寂。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树，枝桠虬结，枝叶也显得疏淡无光，在角落里投下一片微微晃动的树影。

　　树下树影中，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狐妹。

　　她双臂死死搂着自己的膝盖，身体前倾，埋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她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哭天抢地，只有一种极低极压抑的呜咽声，如同受了伤的幼兽在巢穴中悲鸣，断断续续地从那深埋的臂弯里逸散出来。

　　在她身旁不远处，玉鼎真人的眉头拧成一个结，标志性的蒲扇扇得飞快，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

　　“唉……唉……”玉鼎真人走不了两步，便又忍不住停下，想拍拍狐妹的肩膀安慰几句，手举在空中，却又满是犹豫地停住。

　　唉，狐妹这丫头至纯至情，认定的人，便是入了阿鼻地狱也要跟着，可那五哥，他实在是……

　　玉鼎想起此人行事，张了张嘴，发出两声无意义的、沉重的叹息，又把所有想说的话再次憋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开门声，打破了角落凝滞的沉重。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自门内显影，他的身姿如渊渟岳峙，沉默得如同深山中亘古不化的玄石，一步步走出屋内的阴影。

　　是杨戬。

　　他看着狐妹，一声叹息。

　　那叹息极轻，却极沉，好似带着千钧的重量。

　　“狐妹。”

　　杨戬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却蕴含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狐妹的悲伤，清晰地将这两个字送到她耳边。

　　哭声戛然而止。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一张湿漉漉的小脸，小脸上，原本那双灵动鲜活，总是闪烁着光亮的狐狸眼，此刻却红肿得如同熟透了的桃子。

　　杨戬的目光穿透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清晰地落在那份无法斩断的情丝上。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却依旧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说到：

　　“狐妹，莫哭了。”

　　“杨戬帮你，把五哥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