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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别来春半 ...

  •   建康南郭的同福市集,七年来日日夜夜隔着脉脉东流的淮水眺望着宫城的四方宫墙。冬去春来,水路并舟载客,陆路车马送行,船车行歌相伴,早晚终日不断。金镒磊砢,珠琲阑干;桃笙象簟,韬于筒中;蕉葛升越,弱于罗纨,一国之繁华,尽集于这一方坊市间。可今日,轻舆按辔经过市集街道的,却多了一名素衣白袷的青年。他骑着一匹白马,自一片山高水长中来,毫无征兆地坠入这喧嚷闹市中。他在一家铁铺前翻身下马,修长的手抚上属镂宝剑冰冷的剑身。

      他身后一直如影随形的那辆素色马车也停了下来,马车的帘帷被一只柔嫩的小手掀开一角,纤长的睫毛在初春的清风里微微颤动,半张莹润剔透的小脸向外张望。顾子衿似有所觉,回首之际,那童子已顺着马车的车辕滑下地来。

      这童子约莫六七岁年纪,一双眼睛却如婴孩般纯净无邪。他不衣裘裳,迎着顾子衿幽深的目光小跑过去,缺袴的下摆便如莲瓣一般在风中四散绽开。

      他在那青年身后三尺处站定,面上微有些酡红,春桃般的唇瓣微微张开,便似薄醉了一场。

      顾子衿蹙眉将他打量一回,斥道:“居有法则,动有文章,故鸣玉以行。你年纪已经不小,却还是如此轻佻。”

      那童子面无惶恐之色,不慌不忙地躬身向顾子衿一拜,执的是子弟之礼:“明月奴不愿苦心劳形以危其真。”

      顾子衿冷笑一声:“我教你束身自修,便是‘危其真’了?这些年让你放浪山水之中,与匹夫竖子杂处,是我错了。”

      明月奴的双眸如被他提到的那片山水涤荡过一般闪闪发亮:“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儿却以为比这辇殷的同福市要好得多呢。至于匹夫竖子,所在皆有,何必拘泥此地?”

      顾子衿似饶有兴致,扬起手中的剑鞘,向前虚虚一指:“你可知道,这同福市原是我家的园囿。骏马成群,车辆众多。别馆满山遍谷,慢步长廊,环绕四闹,楼房重重,曲阁相连。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俯视则杳眇不见地,仰攀屋椽可以扪天。八年前,陛下易为坊市。昔日虽坐拥良田美池,掩门闭户,不外一姓之尊荣;今之同福则不然,乐只衍而欢饫无匮,都辇殷而四奥来暨。此地沐浴圣泽,岂是你那穷乡僻壤可比?”

      明月奴顺着他目光望去,视线停留在一点,似是要追忆那未曾得见的豪奢胜景,又似是在脑海中勾勒描摹那一言福万民的天颜,喃喃自语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寒光一闪,顾子衿手中的属镂宝剑出鞘半截,目光也如手中的淬火寒锋一般杀意凛然,一瞬之间似要将这诬枉大不敬的孽子孤臣斩于剑下。但不知为何,他既没有拔出剑刃,也没有还剑入鞘,只是按着剑柄。明月奴对周遭一切好似一无所觉,声音未有半分颤抖:“儿闻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而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今上执圣治以驾驭天下,只怕终有一日神器也会为人所窃!”

      顾子衿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任由日光透过树缝在他喜怒难辨的脸上交割出明暗不定的光影。他忽然大笑出声:“你与他真是天渊之别!”他笑了两声,不知是讥刺亦或欣慰,刷的一声还剑入鞘,将宝剑掷入明月奴怀中,忽然飞身上马,一提马缰,带得那匹骏马长嘶人立而起:“你方才所言,可谓绝圣弃知,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待面圣之时,记得该怎么君前奏对!”扬鞭跃马,在如砥的驰道上飞驰而去。

      宝剑撞入明月奴怀中,带得他向后踉跄几步,他站稳身子,将那柄剑推于背上,霎时间一泓紫电青光迸射而出,映亮了他稚嫩眉眼中的决绝之色。

      含元殿上,顾子衿向御座深深叩首:“臣自分幽沦,长弃沟壑,不图复蒙引见,得奉帷幄。”

      渺渺香雾后,御座上那人缓缓展袖,一如昨日,只是御座旁却多了一个身着衮冕向他还礼的青涩身影。顾子衿虽早已得知陛下纳陆清晏为后,建皇子玥为储,然亲眼看到那十三岁的储副容止端庄,咸有陛下之风,仍是恍若隔世。屈指算来,元子诞育之日,正是云晅与陆清晏在北燕相偕相伴之时。这竟是一段两小无猜的情缘。如今陆清晏因爱登后,自己与陛下的缘分,正如南柯一梦。

      朝班左首那头戴进贤冠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已非那红衣女相的娉婷身影。丞相萧桓先向他拜了一拜,再转向御座,恭声道:“前大司马顾子衿有大功于国,七年前虽因病致仕,今已瘳愈,故臣奉明诏征其入朝。臣曾言:在臣前者,臣必奉之同升。今臣官至三公,乞依古制,进子衿为太师,位在上公,以尽臣礼。”

      他身后众臣一呼百应,冠帽如浪潮一般起伏。

      上方良久无声,接着皇帝忽然站起身来,由仪仗导着转入禁中。太子云玥从御座旁向前走出一步,先向群臣团团一揖,再朗朗传旨:“制曰可。”

      顾子衿随着散朝的群臣如潮水般退出大殿时,有皇帝身边的亲信内侍向他传谕,今日戌时,皇帝在钓台私宴他一人。

      临高台以轩,下有清水清且寒。月华流泻在水中,清风乍起,便似一池细碎的水银轻轻搅动,一如那年那日那人眼中揉碎的漫天星河。朱漆梁柱间悬挂的鲛绡也如水波般浮动,那人自縠纹间款款而来,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台,搅乱了一池春水和那些年的月色。

      顾子衿稽首于地:“臣不自意今复得见陛下。”云晅托住他臂膀的力道微微一顿,轻轻的叹息淡入薄凉的水汽:“我也……不曾想到。”

      溶溶月色下,云晅身上的雀金裘金翠辉煌,碧彩闪烁,吐息间香气喷于席上,眼尾不知何时却已攀上了几缕若有若无的细纹。他本容颜如玉,不事涂泽,如今薄施粉脂,却也难奈岁月磋磨。顾子衿心头忽然泛起一丝怜惜,肩头微动,就要伸出手去将那刺目的纹路抹平。

      云晅轻声道:“安定坊的顾家祖宅,我每年都历时修缮,君和令郎不必宿于馆驿之中。只是不知令阃安置在何处?”

      顾子衿的手缓缓缩回袖中,声音也似浸染了台下江水的寒意:“臣妻已与臣义绝。陛下立贤后、得明嫡,臣谨为陛下贺。”

      云晅的衣袖在夜风中舒卷,他身上似兰非麝的香气渗入岸边香草的清芬中,如他的声音一般不可捉摸:“君琴瑟失调,朕闻之怅惘。只是若卿,有些事,并非所见所闻便为真。”

      顾子衿张了张口,却终于缄默。那你我之间,究竟何事为真?难道只有当年我执意要逃离这困囚我半生的四方宫墙筑成的樊笼,今日却自投罗网才是真么?

      云晅似看出了他的质疑,上前一步,携起他的手:“萧桓之事,我深恨己之不明,追思君之明。当日长亭外,君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可还记得么?”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云晅深深望着他:“一别七载,依君看来,我可算‘无恙’么?”

      没有了金台上氤氲香雾的遮掩,皇帝俊美的容颜在此时透出些憔悴,顾子衿想起回京后听到的一些流言,心中又是一阵怜惜,一阵悲悯,叹道:“陛下,天下不如意事十七八,岂能尽如人意?”

      一点寒意由两人相触的指尖蔓延,直至心口,云晅呼吸一滞,不知何时已松脱了他的手。他脸上神色变幻,忽然展颜而笑:“为劳君归国,我为君以舞相属如何?”不待顾子衿答话,他羽裳轻举,已在水榭中作起舞来。正是:

      春潮晚日风花香,趋步明月舞瑶裳。
      清歌流响绕凤梁,如惊若思凝且翔。
      高举两手孔雀翔,轻躯徐起何洋洋。
      转眄流精艳辉光,将流将引双雁行。
      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驭世永歌昌。

      云晅越舞越近,终于在顾子衿面前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来。顾子衿微微疏神间,那只手已引着他站到殿心,随着云晅翩翩起舞。云晅且舞且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他反反复复吟唱着这几句,凝情眄堕珥,微睇托含辞。顾子衿一袭白纻衣质如轻云色如银,口中吐出的清声也如身上的雪色一般凉薄: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云晅屏息凝神,生恐听不到这首诗的后几句,顾子衿却不再唱了。两人越舞越近,折腰擦袖,摩肩接踵,云晅却觉他离自己越来越远,那片衣角也好似流动的水纹,迫不及待地从自己指尖流逝。七年前心头那道结痂的伤疤忽然鲜血淋漓地绽开,他这才惊觉原来那道伤痕从未愈合。

      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从自己身边溜走么?

      云晅的舞步戛然而止,毫无征兆地回过身来,顾子衿收势不及,就这样撞入他怀中,云晅垂下眼睫,眼中揉碎了漫天星河,一如那年那日:“若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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