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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苌弘化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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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公八年春三月,日食乙酉。
初春的风仍凛冽。伴随着景阳楼上的最后一声朝钟声在京城上空悠悠荡开,青龙门向两侧缓缓开启,候朝的百官正待依序而入,待看清御门内的情形,却不免一阵骚动。丹墀上香雾袅袅,御案和御座已经设好,却不见圣驾影踪,唯有御座上的龙首垂须敛目,穷途末路般悲凉。有人大着胆子回首向景阳楼上望去,登时大感震骇:从楼上拾阶而下的,并非钟鼓司的宦官,却是丞相府的长史!群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时,数百名甲仗簇拥着一人自青龙门外上得殿来,分两排肃立阶下。那人转身面向群臣,朝服危冠,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正是丞相萧桓。
萧桓鹰隼一般的目光睃视一周,痛声道:“倾闻传言,上在藩素有痿疾,皇太子莫知谁子。倾移皇基之祸就在眼前。”
群臣莫不响震失色,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自班中大踏步走出,辞气壮厉,义形于色:“妖言惑众,岂可取信?皇太子是中宫所出,明嫡正统,天下皆知。丞相出此大不敬之言,是何居心?”
萧桓并不动怒,微微垂眼,盯着这老臣颤抖的须发,声音更沉痛了几分:“单凭愚民昏话,自是不足为信,只是曾侍上寝的宫人言之,桓不得不慎。”
他向后一挥袖,便有几名钗乱鬓横的宫人被带上殿来,伏在地下,一面吞声饮泣,一面将那状似亲历的帷幄中事事无巨细说了出来。只听得众臣掩目塞耳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哭告先帝者亦有之——
千百种嘈杂终于汇成一种声音:“上人伦道丧,丑声遐布,不可以承天命,奉祖宗!”
一片闹剧中,那老臣忽然冲上前去,扯住萧桓的袍裾,目眦欲裂:“萧桓!你这乱臣贼子,焉能欺得天下!你不过是欲窃国,图谋废立。以陛下贤圣,只能以妇人媚道诬枉。但教姬绍存得一日,岂能容你!……”
他低头,望见没入自己胸膛的剑柄。
涌动着轻轻岚气的汉白玉御道尽头,似有一道白影似扑火的舞蝶,只是百官都为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屏息凝神,竟无人顾及。
随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利刃从姬绍胸口缓缓抽出,一缕鲜血终于从他嘴角溢出来,沿着雪白的长须淋漓不止。他双目圆睁,颤抖的手指仍指着萧桓,仿佛在延续不共戴天之恨,接着——訇然向前倒下。
他没有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下,而是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一只手寻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一只手徒劳地去堵他心口那个被洞穿了的、要使他生命汩汩流逝的大洞,素色的衣袖瞬间被鲜血浸透。
姬绍缓缓抬起一只苍老的手按在那年轻的、颤抖的手上,这简单的动作似已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他微微咳了两声,轻声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今日可谓死得其所。”
云晅轻声道:“姬侍中,别说了。”
姬绍似是想露出一个微笑,但唇角微微一动,便有大量鲜血自肺腑中喷薄而出,洒在云晅雪白的前襟,宛如雪地上绽开的点点红梅。云晅附耳在他口边,那老臣以碧血为墨,书就了最后一句忠謇之言:“愿陛下暂忍一时之辱,臣于九泉之下,拜贺社稷转危为安,日月幽而复明。”
云晅轻轻阖上姬绍未暝的双目,托着他的后颈,想将他半拖半抱地扶起来,可侍中的血肉仿佛也化作了那千钧之重的玉山,使他难堪重负。他干脆就跽坐在地,微微仰首,目光在群臣脸上逐一扫过。
他缺袴的袍摆在地下四面散开,如一朵浴血的白莲。他虽仰视群臣,群臣却仿佛拜倒在他脚下,伏地流汗。即令萧桓,在这天子无声之怒下也不由得垂下首去,一时间也无了方才指斥乘舆的跋扈。云晅的目光如冰山下的火种,落到萧桓身后那个一直垂手肃立,对周遭一切恍若不觉的身影上终于冷寂地燃烧起来:“太师,君欲何言?”
那个低眉敛目的身影此时方微微一动,出班回奏:“陛下有疾实乃诬枉之辞。陛下早已有子。”
一言激起千层浪,群臣再度骚动,萧桓手按剑柄,剑尖一滴鲜血微微颤动,好似缀着一颗摇摇欲坠的玛瑙珠。云晅的目光如反着寒光的冰面,似要毫不留情地映照到他灵魂深处。
顾子衿再拜恭声道:“臣万死。天子之子今已七岁,潜养于外。因陛下已有元子,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臣恐配适欺嫡,匿不敢闻。今日为散其意,不得不以闻。”
群臣再度哗然,云晅缓缓站起身来,姬绍的遗体沿着他膝头滑落,坠在地上,发出訇然声响。
顾子衿迎着云晅判若路人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臣已奉迎皇子回京,谒见陛下。”
顾子衿天衣无缝的谎言竟似当真在云晅和那从未存在的螟蛉之子之间织出了一条莫须有的相连血脉,云晅于冥冥中回眸,竟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好似以水为镜,却鉴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云晅既不愿多看一眼,又不能移开目光,只能任由这与自己相貌绝似的少年由前世走到今生,一路勾勒起多少爱恨嗔痴。
他虽峨冠博带,行于庙堂之上,却好似行走于茂林修竹之中,无所萦怀。仿佛他天然便该属于那片无拘无束的山水,却被造化一厢情愿地拉着坠入了这万丈红尘。
他于殿心跪下,再拜道:“乞赐笔墨。”便有人与他笔墨。明月奴提起笔来,饱掭浓墨,于御道之旁画地为牢,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他抬起头来环视众人,清澈见底的眸子深处唯余一片坦荡。
他说:“此顾氏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