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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圣人不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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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公初的世家之乱平定同兵起一样一波三折。丞相陆清晏调左将军谢石部入卫京师,初时呈摧枯拉朽之势,却顿兵建康城下。若说最终扭转乾坤的,却是萧桓部有如天降神兵的一支劲旅。听闻丞相初唱义时便遣使邀萧桓共赴国难,他托辞不至,不知为何竟在最后关头反正。
天子既平叛乱,对众功臣赏赐各有差。可此次平乱举足轻重的两名勋臣——将兵平叛的丞相陆清晏和护驾有功的大司马顾子衿,却不约而同地称病不朝。众臣心中雪亮:加过恩,要行诛罚了。此二臣俱出身此次谋逆的世家,如今处境,确实尴尬。
乙丑,彗星长竟天。会有星变,占者曰:“君臣俱灾,宜诛杀以应之。”尚书台传下旨来,此次附逆的十二世家,皆加赤族之诛,年十五以下减死一等。
洞明堂中,廷尉将大辟的勾决本呈给皇帝时,皇帝正负手望着朱窗外的落雪。他似是出了神,直到置着勾决本并朱笔的托盘与御案相碰的“嗒”的一声轻响,才全身微微一颤,好似从无形的魇梦中清醒过来,转身坐到御案之后。
他自右至左一行行看起,看得郑重其事,似要将数千个名字一一记在心里。拈着册页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眉目间却有什么东西是廷尉看不分明的。正当他以为圣意或许会法外开恩时,却见皇帝已合上勾决本,提起朱笔在卷首画了几笔。廷尉垂眼看时,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卷首自左至右横亘,再直直转下,逶迤出一道血色。
建康的台省被世家化为灰烬,又被他们的鲜血所淹没。西市的刑杀持续了七天,死囚的骨殖被丢到乱葬岗,筑成一座座“京观”。百姓争相围观,却在台省的诏令下被付之一炬,消散于天地之间。正是:“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一连串长索缚着的“鸟雀”在“猎手”的马后被拖着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道乐生恶死的足印。道旁围观的百姓多有戚然之色,甚或扭过头去不忍卒睹。细细看时,那些跌跌撞撞前进的黑点却哪里是鸟雀,分明是数百名用绳索缚着的老少妇孺!衣甲鲜明、刀锋曜日的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押送他们与亲人赴曹相会。
穿过西市的牌楼,便望见这些昔日的秉维之佐、牧民之吏,皆缧绁加身,垂头丧气地跪着。他们的上方便是高耸的刑台,无数人的鲜血汇成河流,沿着断头流血的木桩流淌下来,浓墨重彩的染红了整个素白的天地。
队伍最前方一名五六岁大的男童忽然高叫:“爹爹!”他年幼故颂系之,径直扑向刑台前的一名男子。那男子本已俯伏于木桩之上,忽觉一团温热柔软的物事撞入自己怀中,浑身一颤,抬起头来。他半张面颊已被死囚的鲜血染得血红,另半张脸却是惨白如雪,颤声道:“阿宝,你怎么来了?快走!”
阿宝竟不哭泣,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儿和爹爹一起死。”说着竟如父亲一般,在木桩前伏下。
那男子心中大恸,却也知道一个稚弱孩童在世间命如浮萍,只得将手掌垫在儿子脸颊之下,不使他粉雕玉琢的肌肤沾上一点血污,含泪道:“一家人,一起走。”
席棚下立着一名素衣少年,目光透过迷离的雪帘望向这里,恍在别世。此时忽然招手令监斩官上前,吩咐了几句。第一通鼓声响起时,一乘快马载着一名锦衣卫驰入刑场,那锦衣卫跃上刑台,高声道:“年不足悼,不加刑,此子不当死。”抱起阿宝,飞身上马,向那少年驰去。
阿宝身在颠簸的马背上,心头浮起的希望如眼前飞舞的乱琼一般飘摇无定。他幼而岐嶷,已知生死,忽遭覆族之祸,只愿与尊亲同死。可不论救下自己的恩君是谁——能救下自己的族亲吗?
马蹄溅起的雪尘尚未落定,阿宝已跌下马来,匍匐在浸没四肢的深雪中。正要去抱那人素白的菅屡,那人已半跪下来扶住了自己。他垂眸望向自己的目光就好似神龛中的神佛般无悲无喜,蕴着淡淡的悲悯。
那时阿宝还不明白,大道无情,圣人之心即是无心。他可以打动一颗石心,却如何打动一颗空心?
第二通急促的鼓点响起,阿宝稚弱的身躯和着鼓点急剧颤抖起来。
那人一只手放在阿宝后脑,缓慢而又坚定地将他拥入自己怀中。未缉边的生麻布料将阿宝柔嫩的肌肤刺的有些痛,却有一股隽永平和的清香源源不断从他衣间袖底渗出来,织成一张绵密的大网,温柔地将阿宝包裹,引他坠入一场无梦的好眠。在他怀中,杀戮与死亡的暗影悄然退去。
第三通催命的鼓点响起时,阿宝终于记起了身在何地。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扭动,踢打撕咬每一寸够得着的地方,好摆脱这场阻碍他与血亲同在的温柔骗局。可他越挣扎,反越溺入无星无月的黑暗,惟有那人身上的香气如影随形,刺得他几乎要流下泪来;过了良久或一瞬,一线天光乍破,他在生与死的罅隙间茫然地转过身,天地间只余一片亲人骨殖筑成的血色地狱。
阿宝的眼中也流出亲人的血来,死死盯着那人身上的斩衰凶服:“君为何人服孝?”
“我的叔伯,兄弟,姐妹,儿子……他们均被加大辟。”
“那君为何见死不救?”
“他们均是我的亲眷,是朕下旨诛杀他们,”云晅遥远的目光自阿宝身上移了开去,停驻在那尸山血海上,似在为逝去的魂魄送行,“我不恨他们,却还是选择杀了他们。”
“那为什么要救我?”
云晅清涟涟的眼波重新回到阿宝身上:“你还是个孩子。”
阿宝与他漾着柔波的目光一触,却只觉堕入了千里冰封的寒潭,将自己一颗火热跳动的心也寸寸冻结起来。
这人温情款款的面纱下,竟是这般无情!
他咬牙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难割匹夫之情,只愿与父母死在一起!”
云晅于他话头中已听出决绝之念,见他下颌一紧,情急之下,忙一手扳住他下颌,迫他张开嘴来,将一根手指垫入他口中。霎时间一阵钻心的疼痛穿透指骨,袭至全身,他面上却浑若无事,一只手揽住阿宝,抱着他站了起来。
阿宝神志浮沉,口中忽然尝到一点咸腥味,睁开眼来,却见自自己唇齿间溢出的鲜血,在那人雪白的肌肤上蜿蜒,宛如沁入一丝血线的美玉,美的惊心动魄,正如这一方琼瑶世界中绽开的血色般刺目。他忽然失去了全部力量,放任自己在那人馨香的怀抱中陷溺沉沦,仿佛找到了回家的路。
云晅抱着阿宝,大踏步穿过刑场。鲜血织就的冤魂在那一瞬间仿佛活了,无数双手,老人,女人,孩子的手,从那尸山血海中伸出来,攀上他素色长袍的下摆,似要让他和他们一起,坠入那无间地狱中去。他的步伐却未有丝毫停滞。圣人与罪人的血洒落一处,融为一体。却不知罪人的血为谁而流,圣人的血又是为谁而流?这有罪或无罪的一切,终将被漫天霰下的大雪所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