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翰漓

15、掌上珊瑚

　　椒房殿的药香像游丝般在帐幔间浮沉。云琛昏沉中觉有人以冰绡拭他额角，动作轻如蝶栖。他缓缓睁开眼，几个虚无的影子晃动了一会儿，终于凝聚成一个清晰真实的形象。是云晅憔悴的、似有水光的眼眸，竟显出几分陌生的脆弱。

　　他本能地攀上云晅的衣袖，蜀锦龙纹刺得掌心溃烂处细痛：“爹爹……金乌谣的事……不怪我了罢。”

　　云晅腕间珊瑚珠串骤响，似檐马惊风。他别过脸去添香，鎏金博山炉吞吐的烟霰却洇湿了眼尾：“错的是朕。”

　　八岁那年的廷杖声穿越时空再度炸响——祖父如血的赤舄踏碎他的牙齿，风雪中父亲的蔽膝十二章纹翻卷如浪。原来轮回的不仅是日月，还有血脉深处的苛残。

　　烛泪垂落如断珠。

　　云琛望着父亲试药的侧影——白玉匙沿碗沿轻刮三匝，是怕烫；唇沾药汁时睫羽微颤，是试毒。这些习惯与七年前上元夜喂他吃浮元子时一模一样，连皱眉的弧度都分毫未改。

　　“烫。”云琛忽然开口。

　　云晅执匙的手顿在半空。椒房殿的暖香忽然凝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看见少年脖颈上淡青脉管随吞咽起伏，像宣纸下透出的工笔花枝，稍一用力就会揉碎。

　　“烫就慢些喝。”他轻声道。

　　更漏滴到子夜时，云琛发起高热。

　　他蜷在锦衾里发抖，却不只是因为冷，更因此刻，父亲为他整理衾被的指尖掠过脊背，激得溃烂伤口绽出万千银针似的细痛。

　　衮服广袖突然笼下，十二章纹裹住他单薄身躯。云琛的鼻尖撞上蟠龙金绣，龙睛缀着的东珠硌得生疼，却贪恋这疼痛——至少证明不是梦。

　　“孟轲言父不教子，礼言刑不上大夫。朕今日……”云晅声音哽在喉间，热泪坠在少年后颈。那滴滚烫刺破寒战，顺着脊沟滑落，像熔化的金液浇在陈年旧痂上。

　　云琛突然翻身搂住他的腰。

　　衮服下的身躯骤然僵直。

　　少年面颊贴上帝王心口，听见胸膛下紊乱的心跳。织金云纹摩挲着溃烂的掌心，血丝便顺着龙鳞纹路渗进去，在玄色底料上晕出暗花。

　　“爹爹当年……也是这么疼么？”云琛指尖描摹着十二章纹中的山川日月，那是帝王要背负的江山之重。

　　云晅忽然将他反拥入怀。少年脊骨嶙峋如新剖的玉琮，稍用力就能折断。他想起流放路上捡到的垂死幼鹿，也是这样在怀中颤栗，最终化作一捧冷灰。

　　“更疼的是这里，”他引着云琛的手按向心口，珊瑚珠串应声而断，血玛瑙似的珠子滚落满地，“今日长哥儿代你受杖，朕真羡慕他。若是可以，爹爹也愿以身代之。”

　　五更梆子惊破残梦。

　　云琛在云晅怀中醒来，发现腕间多了一串珊瑚珠。血色的珠子间杂金丝，缠作凌霄花枝——正是昨夜崩散的那串。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云晅以额抵着他眉心，“朕为你取名琛，却未能视你如珠似宝，此物伴朕多年，便让这它代朕陪着你。”

　　他轻轻将云琛推开些许，从他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的倒影：“明月奴，”他久违地唤了他的乳名，“你不是朕的镜影，你是破镜而出的光。”

　　云琛轻声问：“若有一日，镜碎光熄，该往何处？”

　　初升的朝阳跃上山巅，光影跃动在云晅眸中，恍惚间成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动容：“得解脱处，唯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