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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雨打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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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缓步踏入乾清宫,望见那龙榻之上瘦削枯槁、命如游丝的身影时,神色复杂而晦暗。他的弟弟,他曾经的‘玩伴’、至亲,如今已沦为这座金銮殿中最卑微的囚徒。
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一声,语气森然如铁:
“来人,扒去他身上的龙袍。”
话音未落,曹吉祥便立刻躬身应道:“奴才遵命!”
随即他带着几名内侍快步上前,如剥茧般将朱祁钰身上那件已经斑驳的明黄色龙袍剥落。那一层层象征帝王尊荣的袍服此刻仿佛脏污的旧皮,毫无尊严地坠落在地。就在这一刻,一道清脆的声响划破了死寂,那是朱祁钰与杭令薇生前一对比目玉珏中的一枚,自袖中滚落,重重摔在青砖地上,碎成数瓣,裂痕如蛛网般四散。
朱祁镇俯视那残玉,面上露出一丝扭曲的轻蔑:“呵,这个玉珏,朕早就看着碍眼。如今碎得好,碎得痛快。朱祁钰,你连守住一块玉都不能,又怎能守得住江山?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缓缓坐在榻边,一手拍了拍朱祁钰凹陷苍白的面颊,那动作带着施舍的轻蔑,却更似一记记无声的耳光。
朱祁钰此刻已无力反抗,只任泪水悄然滑落鬓边。他双眼紧闭,仿佛要将羞辱与痛苦一并隔绝。他唯一未曾松开的,是那枚釉彩描金的锁头,那是他与小薇最后的牵连,是这世间他所剩无几的念想与温柔。
“当皇帝的滋味,如何?”朱祁镇声音低缓,却每一字都如冰刃,“站得高了,是不是冷得厉害?摔得痛了吧?你可知,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可你放心,哥哥心疼你,特意来替你收拾残局。这皇位,还是哥哥来坐,合该是我的。”
朱祁钰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害死了我的儿子,害死了小薇……朱祁镇,你究竟还要做什么?你还要毁多少东西?”
朱祁镇俯身逼近,语气冷如冽风:“朕要什么,从来不需你来管。你不过是个不该出生的贱命之人,一朝夺了我的皇位,如今的下场,也不过是你自取其辱的报应。”
朱祁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忽然释然地一笑。他望着那早已熟悉却变得如此陌生的哥哥,低声而坚定道:
“我朱祁钰……虽千疮百孔,虽孤身孑然,然我问心无愧,无愧于社稷江山,无愧于列祖列宗,更无愧于我这一生……!”
他声音虽弱,却犹如钟鸣,荡起这帝王寝宫中最后一抹余晖。
朱祁镇闻之,面色一僵,眼底似有怒火翻涌,却终究未发,只是缓缓起身,望着弟弟瘦骨嶙峋的身形,冷冷一笑:
“问心无愧?你有心吗?”
朱祁钰浑身颤抖着,从榻上缓缓撑起半个身子,脸色惨白如纸,血丝满布的眼中却迸射出压抑多年的愤怒与痛恨。他的声音低哑,却如同凿石穿骨:
“我从未觊觎你的皇位……我之登基,从来不是我所求,更非我所愿。朱祁镇,若非你在土木堡一役轻率出征,兵败被俘,令大明社稷摇摇欲坠,百姓无所依归,我本可安于王爵,与小薇携手共度平凡人生。你总说,是我害了你,可这八年,你在南宫佳丽如云,歌舞升平,儿女绕膝,而我呢?”
他狠狠一捶心口,殷红的鲜血顿时从唇角喷涌而出,却毫不顾及,继续痛声质问:
“我丧妻丧子,失亲失友,一步一泣,走到今日这残破结局……你说,是我问心无愧,还是你……机关算尽,蓄意图谋?”
这番话似烈焰喷薄,带着满腔血泪,将朱祁镇逼得片刻沉默。但他随即冷笑,眼底满是嘲弄与寒意:
“好弟弟,莫动怒。你若无那位‘贤淑端庄’的肃孝皇后死谏辅政,又怎能借朝臣之手将朕取而代之?你之登基,不是鸠占鹊巢又是什么?这些年,你坐着本该属于朕的龙椅,享着我应得的江山权柄,居然还在这里哭诉苦难?”
他轻轻拍了拍朱祁钰苍白的脸颊,语气阴狠中透着冷漠:“放心,那些曾助你夺位的忠臣、宠妃、旧党……朕都会好好清算,一个不落。”
朱祁钰听罢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猛地抓住朱祁镇的衣袖,声音发颤:“你……你要对他们做什么?你要对小薇……你究竟要对小薇做什么?!她已不在人世,你、你还不放过她?!”
话未尽,鲜血又从口中狂涌而出,溅湿了锦被,也染红了他指间那枚小小的锁头。
朱祁镇缓缓拉回衣袖,眉宇间是满不在乎的冷冽:“阻朕者,死。无论生人鬼魂,都休想拦我前路。至于杭令薇……呵,她是个聪明人,可惜命太薄。你我在她心里,不过都是失败者,皆不堪。”
朱祁镇缓步踱至朱祁钰榻前,眼神阴鸷,声音低沉而森冷,仿若寒锋出鞘,字字带着刻骨之恨。
“那杭令薇,呵……心机深沉,眉目如画,偏偏藏着一副蛇蝎心肠。想当年,正统之时,她尚为尚宫,朕欲封她为婕妤,好生宠爱,她却妄自尊大,仗着几分姿色和歪门邪术,自以为能窥破天数。最终,竟背弃朕,投进你这病骨伶仃之人的怀抱。”
他俯身,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说,她蠢不蠢?为了你,与朕为敌,以为得了真情,其实是自取灭亡!朕确实曾想过成全你们,可你再看看她,你亲手将她一点点摧毁!你这双手,捧着她,却也让她在宫闱诡谲、阴谋四伏的岁月中日渐凋零、香魂早逝。朱祁钰,她若有知,看到今日这般光景……可曾后悔当初抗朕之诏?呵……你不是说朕在她那是失败者?不!是你,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话音未落,殿中陡然生出一阵幽风,朱祁钰怀中的那枚锁头猛然泛起寒光,一缕淡淡的幽影从中溢出,如清烟般凝聚成女子的模样。
正是杭令薇。
她一身素影轻裾,面容凄婉却愤怒如火,泪光盈盈,怒目而视:
“朱祁镇!你怎敢!他是你的亲弟弟!你怎忍心将他逼至此境,摧骨蚀魂?!”
她转身扑向榻前之人,跪在朱祁钰床侧,手指轻颤着,仿佛要触碰他苍白的脸颊,却终究隔着阴阳两界,徒劳无功。
朱祁钰的眸子此刻早已泛红,眼泪滚滚而落,像是感应到了那道熟悉的魂息。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破碎:
“小薇……小薇……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短暂、最温柔的光亮……若能重来,我宁愿从未登上那高台,只求与你执手,终老凡尘……”
“阿钰,不要!求你,不要听他说的话,不要动怒,不要再折磨自己……你从未负我,我从未怪你,我爱你……即使化作尘埃,也爱你……”
杭令薇痛哭失声,魂魄如泣如诉,哭喊着向他扑去,手却一次次从他身边穿过,只能任由泪水洒落在虚空中。
可这世界,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朱祁钰抱紧那枚锁头,仿佛抱住了她的温柔。他的身体却在慢慢倾斜,指节用尽最后的力气扣住锁头,那一滴滴泪水,悄然无声地落下,将榻下浸湿一片。
朱祁镇这时目光一凝,忽然注意到了朱祁钰手中紧握的那物,眉头微蹙,冷声喝问:“这是什么东西?”
曹吉祥早就察觉主子的目光,立刻趋前,狗仗人势地凑近榻前,尖着嗓子:“陛下,那是个釉胎玉锁,看起来倒是古意十足,不知藏着什么秘密。”他说着便伸出手去,试图将那枚锁从朱祁钰手中夺走。
“别碰它!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朱祁钰骤然惊惧,声嘶力竭地挣扎着想护住锁头,那枚小小的釉锁,是他魂牵梦绕的全部。他的手骨已因久病而形销骨立,却依旧拼尽全力攥紧那枚锁。仿佛只要再握紧一些,就能护住他与小薇最后的羁绊。
可曹吉祥怎会心软?他一把将朱祁钰瘦弱的手指强行掰开,生生夺下了锁头,转身毕恭毕敬地双手奉给朱祁镇:“陛下,请看。”
朱祁镇接过那枚釉锁,掌心微沉,他低头端详,瓷质温润古雅,隐约可见“薇钰同心”四字篆刻。他抬眼望向朱祁钰,正撞上弟弟那双写满痛楚与哀求的眼。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寻常之物,这枚锁,或许比皇位还重。
朱祁钰此刻已经跌落床下,病体虚弱得几乎支撑不起骨架,但他仍咬牙爬行而来,颤巍巍地伏到朱祁镇的靴前,双手抱着他的腿,泪水滚滚而落。
“皇兄……求你,什么都可以,囚我、辱我、杀我,我都无怨。但这锁,是我与小薇之间最后的念想……你若还有一丝兄弟之情,就放过它,放过我这一点点执念,好吗?”
声音已不成形,带着血丝与颤音,像是飘摇欲坠的残叶。
朱祁镇却低低地笑了,笑声凉薄刺耳,如刀割冰裂。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多情种子?朱祁钰,你守着这破锁,妄想守住什么?一个早死的女人?一场荒唐的旧梦?你做梦!”
话音未落,他忽地扬手,将那枚釉锁猛地丢入殿角的铜火盆之中!
“嘭——”
火盆中炭火正盛,锁头一入火,火焰瞬间狂蹿如怒龙,火光照得殿中金影跳跃。那枚锁先是发出“噼啪”的炸裂声,随后釉胎龟裂,颜色崩散,如断肠碎骨,在灼热中缓缓融化。
“不……不......小薇!小薇!!!”
朱祁钰像被利刃剜心一般,发出一声痛彻心髓的哀鸣,他疯了一般扑向火盆,双手毫无顾忌地探入火焰之中,试图将那枚锁救出。
“阿钰!不要!”魂魄中的杭令薇泣声凄厉,扑向他,却根本无法阻止。
可火焰太旺,太毒,几乎在刹那间便将他的手背烧得焦黑脱皮,空气中弥漫起炭火烤肉般的焦糊味。他却毫不退缩,只是徒劳地在灰烬中翻找着那早已消散无踪的残影,嘴里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小薇……小薇……你别走……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看春花秋月的吗……你答应我,要等我……”
火光映着他满面泪痕的脸,宛如燃烧中的枯木,那一刻,他像是死了,又像活着,像被生生撕裂。
朱祁镇冷眼旁观,眼底却没有一丝怜悯,只是讥笑一声,负手而立,仿佛刚毁掉的不过是一块无用的废玉。
曹吉祥低头不语,张軏与石亨也未发一言,整个殿中,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与朱祁钰如丧考妣的哀哭,撕裂天地,直震琉璃。
朱祁镇转过身来,眼神冷若坚冰,语调低沉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对曹吉祥缓缓道:“将陛下……不,是郕王殿下,拖去西苑偏宫,软禁起来,封锁消息,好生‘照料’。”
“是,奴才遵旨!”曹吉祥恭敬一躬身,眼底却浮现出一抹阴毒得意的笑意。
朱祁镇不再多言,袍袖一甩,金线流苏掠过空气,带起一阵微颤的风声。他头也不回地踏出乾清宫大门,如同从一场尘世剧幕中抽身而去,只留身后冷火未熄,泪痕犹在。
曹吉祥稍一挥手,东厂的锦衣太监早已如影随形地聚了上来,步伐齐整,脸上无悲无喜。
“把人带走。”他冷声吩咐。
朱祁钰被强行拖拽出殿时,尚未从剧烈的悲痛与火焰灼伤中缓过气来,他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却依旧死死攥着空气,仿佛那已被烧成灰烬的锁还藏在掌心。他只穿着单薄寝衣,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风中,被拉扯得如同一件旧物,步履蹒跚却毫无反抗之力。
殿外寒风凛冽,雪未化尽,干枝斜影下,孙太后早已等候。
她身披貂裘,神色矜持而冷漠,而她的身侧的吴太后,却被数名宫人强押着站在石阶之下。
“钰儿!钰儿啊!”吴太后一眼望见那被拖拽出来的身影,魂魄俱裂,撕心裂肺地嚎哭一声,扑将上前,却被牢牢按住。“你们……你们还想怎样?!你们母子到底要如何,才肯放过我们母子!”
朱祁钰听到声音,睁开双目,苍白如纸的面孔上透出一丝恍惚,他勉力望向母亲,却已无力回应,只能唇角微动,泪水簌簌滚落,浸透脖颈的衣襟。
孙太后微微侧首,眼中浮现一丝讥诮与胜券在握的傲慢,语气却依旧温婉:“吴太妃,哀家早说过,这大明,唯有一个太后,那便是我。”
她语罢不等回声落地,随即转头命令:“来人,将吴太妃押送至郕王旧邸,从今日起,永禁其足,不许与郕王再有一丝一毫往来。封府,撤人,削俸,禁言。此令,生生世世。”
吴太后面色如死灰,喃喃低语:“不许母子相见……生生世世?你……你竟如此狠心……”她眼神凝滞,神识仿佛也被这一道命令剥离,呆立当场。
而朱祁钰则像一尊被掏空的雕像,被东厂太监拖向通往西苑的宫道,身后是一地落雪,踩出一行孤绝的足迹,仿佛注定要走向幽暗牢笼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