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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夺门之变(下) ...

  •   而就在这场悄无声息却惊心动魄的宫变密谋迅疾铺展之时,乾清宫深处,那位大明帝王,却依旧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幽谷之中。

      朱祁钰斜倚在锦榻之上,身披明黄寝衣,面如枯槁,气若游丝。他的双眸半睁半阖,仿佛一根风中之烛,随时都将熄灭。然而,他还未肯倒下。

      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上朝……朕……还要上朝……”

      他口中喃喃,声音嘶哑如裂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要以生命为代价去换。他的指节死死攥着榻旁那枚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小锁头,那是他留在尘世的最后一根牵绊。

      “小薇……小薇……再等等我……我们……马上就要相见了……我……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魂魄……就快要尽数散尽了……”

      这句话,他是对着空气说的,却又像是在呼唤什么灵魂深处的回响。

      忽地,一缕几不可察的清光悄然浮现于殿中,似晨曦初透,轻盈而哀婉。那是一道魂影,一道只有锁中之灵、真情不灭,才能被唤出的执念残魄。

      杭令薇,她穿着生前最爱的一袭湖蓝广袖霞衣,面容依旧温婉,却掩不住那双早已哭红的眼。她一步步走近朱祁钰,身形几欲消散,却固执地凝结在他眼前。

      “阿钰……”

      那一声轻唤,仿佛跨越了黄泉冥路,唤醒了他沉睡的魂魄。

      “是我错了……”杭令薇跪在他面前,魂体颤抖,泪如断线,“我本想避开命运的锋刃,本想以死断因果,护你一世安宁,可如今……我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你……你却为了我,落得如此下场……阿钰,我……我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泣不成声,整具魂体蜷缩如秋叶飘零。那不是皇后,而只是一个至死都无法释怀的女子,一位曾深爱,也被深爱着的妻子。

      而朱祁钰,早已泪湿枕席。

      “若世间真有来生,若还有一次选择……我仍愿为你负尽天下骂名,仍愿与天命为敌……”他喃喃回应,泪水混着唇角溢出的血丝,一滴一滴,染红了锦被。

      此刻的殿中无声,却胜似千言万语。

      两个被命运撕裂的灵魂,终于在黄泉与人世之间,再次短暂重逢;而这一刻的心意相通,仿佛也为朱祁钰这段伤痕累累的一生,点亮了最后一缕温柔的火光。

      晨光熹微,飞鸟散尽,紫禁城之中已然浮起一层淡淡的寒雾,仿佛天地都在为将至的变局屏息。

      乾清宫内,朱祁钰仰靠在榻上,脸色如纸,唇角斑驳血痕。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失去了,只用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唤:

      “……成敬……扶我……更衣……朕要上朝……要做完最后一件事……”

      他仿佛将所有残余的气力都凝聚在这句话中,声音飘忽,却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倔强与决绝。

      成敬眼眶通红,战战兢兢地跪在榻前,哽咽着应下:“陛下……奴才这就为您更衣……”

      他小心地为朱祁钰披上那件象征天子之尊的朝袍,一针一线皆是沉重的仪礼;每梳一缕发,每掖一角衣,都如同为他整理殓装。殿外风声萧瑟,仿佛连天地都知晓,这位帝王的身躯将撑不过这破晓之前的最后一炷香。

      而此时,奉天殿前,百官已依次就位。因得王文昨日传言:“明日圣上亲自临朝,颁布大政。”众臣皆衣冠整肃,早早肃立于丹墀之上,等待着那个病中的帝王露面,等待一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宣诏。

      然而,奉天殿门轰然大启,御阶之上,却不是朱祁钰踉跄的身影,而是朱祁镇,那个曾被软禁于南宫,名为太上皇的正统天子!

      他一身明黄帝袍,神色沉稳,步履从容,缓缓登上御座,落座之间,眼中寒光乍现,竟似毫无病榻之气,俨然重掌乾坤之姿。

      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明白,这场如疾风骤雨般的更替,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悄然完成的。

      就在殿中群臣惶惑未定之时,一道威仪端庄的身影自后殿缓缓而出,是孙太后。

      她穿一袭素绣褙子,步履稳健,声音不怒自威:“太上皇重登大典,皆因景泰皇帝沉疴日重,社稷不可一日无主。哀家在此,是为安众卿之心。诸位不必惊疑。”

      话音落地,朱祁镇已端坐在御座之上,朗声宣道:

      “景泰皇帝因疾弥留,朝政荒芜,朕乃太上皇,蒙群臣劝进,今奉天命,再登大宝。尔等各司其职,无有更易。”

      这句话,钦若金石,如同一记暮鼓晨钟,敲碎了众臣心头最后的一丝侥幸。

      前排朝臣彼此交换眼色,眼中或惧或疑,或惊或怨,然众目睽睽之下,又能如何?只得纷纷伏地叩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钟鼓再响,天命已定,世局重转。

      朱祁镇垂眸而坐,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后停在内殿之侧,那一道披帘而立的身影,孙太后亦在看他,母子二人隔着帘影相对,眼神深处皆掩不住的野望与庆幸,仿佛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

      而彼时的乾清宫中,朱祁钰仍倚在金榻之上,胸口剧烈起伏,吐出的每一口血,仿佛都在吐尽旧梦残魂。无人知晓,那位真实的皇帝,正于生死边缘,咽下最后的血泪。

      此时,奉天殿外钟鼓齐鸣,震彻九重天阙,声声如雷贯耳,回荡在紫禁城巍峨的琼楼玉宇之间,似在昭告天下:旧主重临、帝座易主。那肃穆又喧哗的钟鸣,如同金戈铁马击碎夜色的残梦,也像是挽歌哀响,在为一位将死之人低声送别。

      乾清宫中,朱祁钰正扶着成敬的手,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的面色苍白如雪,眼神混沌中却带着一丝执拗的清明。他颤声道:

      “成敬……扶我去奉天殿,朕要……要去……”

      话未说尽,一记震耳欲聋的钟声再次轰然炸响,震得窗棂颤动,金钩玉柱皆发出幽微的响动,仿佛整个宫阙都在为之动容。

      他一怔,眉头轻蹙,微微转头,眼中透出茫然与一丝不祥:

      “这钟声……是朕吩咐于卿所敲……的吗?”

      成敬神色惶惑,正要回答,却见宫门外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额上冷汗如雨,语调慌乱,几近哽咽:

      “陛……陛下!大事不好了!太上皇,太上皇已敕令开启东华门,今晨重登大典,如今……奉天殿上,已由太上皇再登御座,群臣叩拜贺位……”

      话音如惊雷滚落,将朱祁钰的气力连根抽空。他浑身一震,脊背如被铁锤重击般弯下,手指死死掐住锦被,却连一丝力道都无。

      “你……你说什么?”他语调发虚,仿佛想再确认一次,却已听不清那太监惶急的哭喊声。

      “还有……还有,于谦大人、王文大学士等重臣,皆被太上皇下旨锁入诏狱……宫门早晨即被封闭,内外传令不通……奉天殿上……已鸣钟三通……”

      朱祁钰怔怔望着窗外,那钟声还在天地间回荡,如万箭穿心,凛凛不止。他终于像耗尽了最后一丝魂魄一般,软瘫回龙榻,口中无声地喃喃着:

      “原来……原来小薇所预感的,真的来了……”

      泪,从他眼角悄然滑落,汇入鬓边枕褥。他闭上眼,声音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哥哥做皇帝……好、好、好啊……”

      ————

      这三个“好”字,道尽一个弟弟、一位帝王的屈辱、无奈与破碎心魂。不是褒,是叹;不是祝福,是诀别。

      风透窗棂,雪落檐前,一位帝王的最后尊严,在那滚滚钟鸣中,彻底被葬入尘埃。

      一日之间,紫禁城竟现双帝并尊,天命与人谋交错之间,风云骤起,危局顿生。

      奉天殿上,朱祁镇披翟袍、戴冕旒,端坐龙椅之上,初复皇位的威势尚未散尽。孙太后立于御阶侧畔,望着百官叩拜,眉目间尽是欣慰与冷漠交织的得意。

      她却忽然转眸,对朱祁镇低声提醒:“镇儿,如今夺位大局既定,可别忘了那乾清宫中还有一位将死之人,而宁安宫……吴氏母子,仍是隐患。”

      朱祁镇闻言神色一凛,猛地一拍龙案,恍然大悟,冷哼一声道:“母后提醒得是,朕险些遗忘了宫中还有两只鸠占鹊巢的冥鸦。”

      他目光一沉,寒意顿生,旋即一挥手,怒声下令:“传旨!即刻将吴氏押至乾清宫,让她亲眼看清,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如何被这座皇宫吞噬的!朕,亲自前往乾清宫,探望那位朱氏不肖之子!”

      孙太后眼中闪过狠戾的光,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冷笑:“这些年的隐忍,如今,终于要一笔勾销。他们母子的报应,总算来了!”

      此时,乾清宫内夜色深沉,寒风从窗棂间潜入,吹得烛火昏黄不定。朱祁钰已然无力言语,只剩一丝游丝般的气息在胸腔间轻颤。他斜倚在金缕龙榻之上,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枚铜锁与比目玉珏,指节苍白,仿佛要将它们镌刻入魂魄之中。

      他未言一句,仿佛早已知晓命数将尽,只闭着眼,等待着命运的收场。

      殿外忽传来急促而焦灼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成敬的怒斥:“住手!乾清宫乃天子寝殿,陛下龙体欠安,正在静养,你们擅闯乃是大不敬之罪!”

      他一身青衣已被雪水濡湿,却毫无惧色,挡在宫门之前,目光凌然。

      朱祁镇踏雪而至,面色阴沉如铁,身披寒光铠甲,目中燃烧着暴君般的恨意。他打量了一眼这个忠心耿耿的内侍,语气淡漠却含杀机:

      “好一个成敬,忠义之人,可惜……忠错了主。”

      话音未落,寒芒乍现,朱祁镇骤然拔剑,一道血光乍现,剑锋直贯成敬之心。成敬身形一震,踉跄后退,最终扑倒在宫门之前,鲜血溅满朱红色的宫阶,他眼睛仍瞪得极大,似是不甘、似是不舍,舍不下他二十多年苦心守护的天子。

      “成敬......!”殿中朱祁钰猛地睁眼,却再无力挣扎,只有泪水沿着鬓角滚落。他费力想起身,却只是一阵干呕,唇畔又溢出殷红的血迹。

      朱祁镇踢开宫门,长剑染血,一步步走入这座他曾栖居多年的帝王寝殿,语气森然:

      “朱祁钰,朕今日前来,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

      乾清宫内,气息沉凝如死,雪光透过帘隙映在金漆丹顶上,照见两位朱家兄弟,一人立,一人卧,皆带着帝王的命格,却走向截然不同的归宿。

      “好弟弟,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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