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马上动红缨》拾伍里

1、第一章

　　寒风凛凛，一行人身着单衣北上，好容易挨到晚上休息，各个皆是蓬头垢面，哪还能看出一点皇子龙孙的尊贵，往常这群人不屑多看一眼的粗糙粮食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押送他们的人在一旁哈哈大笑看着他们像狗一样的争食。

　　项珺退回原位一声不吭的攥着粮食往嘴里塞，一直靠在她身边的人进气多出气少，这人或许是她哪个姐姐妹妹，但项珺并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她的父皇有五十多个子女，不知姓名的实在多。

　　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她硬生生往肚里咽，这些干巴巴的东西梗在胸口处不上不下，噎的她上不来气，身边早就撑着一口气的人晃来晃去，终于咚的一声倒下了。

　　这动静吸引了那几个大汉的注意，项珺只听见他们骂了一声满脸晦气推推搡搡一个人来收尸了。

　　那个大汉要路过项珺，她很麻木的把脸往衣服里藏了藏，被冻的僵硬的人被轻而易举一只手拎起来，她听见大汉叽里咕噜的说了些什么，但很清晰的吐出两个汉话，“女人。”

　　死去的人像一块破布被扔在一侧，她虽然低着头垂着眼，但还是很明显的感觉到身形魁梧的人蹲在了她面前重复，“女人。”

　　下巴被一只粗糙的手抬起，大汉在她面前比比划划，又重复了句女人。

　　项珺知道他想干什么，她的手轻微的抖起来，恐惧几乎像是潮水一般要将她淹没。

　　大汉见项珺一副不打算反抗的样子，手已经向她伸了一半，一道高声的喝声制止了他，大汉又叽里咕噜的说了句什么，很不满的看了眼来的人。

　　一颗心放下了一半，项珺慢慢松开了手里攥着的、被汗浸湿的利物，抬眼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黑影从马背上下来，项珺只是看了几眼就有了大概猜测。

　　大燕乱世中崛起，马上打天下，七八年前彻底把北方归入了大燕版图，三年前定都燕京，而本来身处北方中原的子民自此成为了大燕人，这些北方燕人就成了燕朝最末等的一类人，而半年前平江国都被攻破，南方燕人替代北方燕人成了最末等一类。

　　而他们，项珺这一群人，就是连南方燕人都比不上的项氏余孽。

　　眼前这人，这人明显是个北方燕人。

　　身穿一身黑的男子不多与几个大汉废话，径直向他们走了过来，扫了眼大致分辨了一下，朝其中一个走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这么说着，伸手将披在脸上的乱发掀起来，仔细的辨认这人的样貌。

　　“项诚……”

　　“项诚？”黑衣青年自顾自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换了下一个人。

　　在找人？

　　项珺暗暗想，她想不到这群人里边会有什么值得去找的人。

　　早在国都被攻破的时候皇帝太子几个有名有姓已经被带走，他们不过是点不起眼的皇子皇女。

　　她正想着，那双长靴却径直朝她走来，那人走的很稳又很慢，却依旧呈现出一点不自在，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个跛子，项珺对这种装作正常的步伐再熟悉不过。

　　不是跛子就是伤到腿脚。

　　下一秒脑袋却被强硬抬起来，“叫什么？”

　　男子仔细端详了她一眼，没等她回应就撒开了手，“女的。”

　　要找的人是男子？

　　把在场所有男子都看了一遍那人看起来也一无所获，他站在他的马旁边阴晴不定的看着这群人，一个大汉有些不快的走到他身边叽里咕噜的说话。

　　黑衣青年略显轻蔑的笑了下，漆黑的眼珠上下扫了他一眼，冷冷道，“说人话。”

　　大汉眼珠一蹬，坑坑巴巴语调奇怪的怒吼，“谢、谢尧臣！你、你你不要以为我怕你！！！”

　　谢尧臣极其不耐的看他一眼，一扬马鞭几乎要戳在大汉眼珠子上，“瞪什么瞪，滚一边去。”

　　他说完这句好像还是极不痛快，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目光骤然被抓住，谢尧臣皮笑肉不笑的朝这群旧皇族，“看什么。活够了？”

　　*

　　北上的男人靠脚走，女人用车拉，项诚疲惫不堪倒头就睡，项珺哆嗦着依偎在哥哥旁边，几道令人不适的露骨的目光颇为放肆的放在她身上如芒在背。

　　围在火旁的几个大汉喝着酒放肆的哄笑，那个叫谢尧臣的燕人不知所踪。

　　项珺不打算睡了，白天在车上能补觉，她现在睡的不安心。

　　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现在毫无自保能力的她心一跳又一跳。

　　皇城火光冲天，有门路对宫外熟悉的宫人慌乱逃窜，城中能被打包的细软几乎被收拾一空，不过大部分运气不好跑到半路就被抹了脖子。

　　大殿前黑压压跪了一片，源源不断有人被从各个宫殿压来粗暴的扔在地上，耳边乱哄哄，项珺隐隐约约听到了‘皇帝跑了’、‘御林军也不在’、‘一些大臣也走了’。

　　鼻尖弥漫着浓浓的血的味道，温热湿润的东西喷溅在她脸上，又有人倒在了她面前，项珺慌乱的四处看，视线触及到了某个还算亲近的哥哥，连忙向他扑了过去，“哥哥！”

　　项柏皱着眉，还是把这个并不相熟的妹妹护在身后。

　　她从项柏身侧往前看，一人站在最前方，神情冷漠异常，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予他们。

　　是个大燕人。

　　人沉重的踩过沙石发出轻微的声音此刻在她耳中刺耳了起来，她微微皱起眉，勉强从血腥又让人不愿回顾的梦魇中脱身，在一只胳膊被强硬拎起的一瞬间她囫囵咽下了即将吐出的惊叫，随即死死抓住了身旁项诚的胳膊。

　　“哥哥！”

　　项珺的嗓子沙哑，声音不算凄厉但其中恳求意味太让人心惊。

　　项诚瞬间清醒了，他下意识反手抓住项珺的胳膊，大汉轻轻松松一手就能把项珺拎起来，对上来者不善的视线项诚才像是清醒了一般，突然颤颤巍巍松开了手。

　　项珺嘴唇抖了抖，一阵天旋地转就被拎出了十几米，靠力气来反抗这人无异于螳臂挡车，被摔在不远处头晕眼花，手掌在粗粝的沙石上早已磨破，攥在手里的东西被这么一摔不知落到了何处，她胡乱摸索着，几乎是瞬间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两人语言不通，这人也没有与她说话的意思，拽着她的小腿把人往自己这儿拽了拽，动作颇为粗暴的让项珺面对着他。

　　项珺恶心的几乎要作呕，紧张的手都在不自觉的痉挛，她几乎是用上了浑身的力气狠狠扎了上去，男人捂着脖子暴怒的大骂，好几个恶狠狠的耳光直接扇在了她右脸。

　　耳朵嗡嗡作响像是蒙了一层雾，她几乎是瞬间什么都没法听到什么都没法思考，等脑子中的劲过去项珺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男人掐着她的脖子，稀薄的氧气难以进入，她涨红着脸，男人力气太过骇人她有种要被掐断脖子的错觉。

　　脑子一点点发晕，手上失了力气，喉咙里涌上了血气。

　　项珺心里控制不住的弥漫上一股绝望。

　　她不该死在这儿，她不能死在这儿，她拼了命的想活，她好不容易活到今天！

　　项珺攥着大汉的手脚上狠狠发力蹬了对方几下，不知是哪次蹬到了要害，掐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放开了，久违的氧气拯救了她，她片刻不敢懈怠赶紧爬了起来，却见大汉脖子见被勒着一根马鞭，马鞭的另一头是项诚。

　　他喘着粗气，胳膊控制不住的哆嗦，看起来好像还是怕。

　　项珺的气都没有喘匀跌跌撞撞扑上去用手中的利器再次捅进了他脖子里。

　　一次两次……

　　不知捅了多少次，大汉身体软绵绵的垂了下来，项诚撑不住他的体重松了手，项珺也嗵的一声无力的坐在地上。

　　两人掌心皆是血红一片，项珺张了张嘴，一时片刻却无法发声，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她有些迷茫的看着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谢尧臣，看他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听到。

　　项诚双腿打着摆子，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态度姿态很谨慎又恭敬的双手把鞭子递给他。

　　“我说么……”谢尧臣轻松的笑着，“敢来抢我的鞭子，也是，这地方秃的连根树都看不见，除了石头也就是石头了。”

　　项诚喘着气，见谢尧臣要走慌忙在他面前跪下了，他不知道该称呼谢尧臣为什么，磕巴了半天吐出一个您字，“求您帮帮忙，我们杀了押送我们的人……”

　　谢尧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打量了半响蹲下又沾血的鞭子在他头上磕了磕，“人是你们杀的。”他慢悠悠拖长了语调，说出的话却冷漠又无情，“等死吧——”

　　脑中的嗡鸣声减弱，谢尧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耳朵里，项珺跌跌撞撞往他脚下一扑，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她的喉咙依旧无法发声，只能徒劳的做出口型，“求您了，做什么都行。”

　　谢尧臣端详了她半天，面上重新带着笑意，指尖落在脸侧，项珺又是疼又是不适，瑟缩了下。

　　他收回指尖，捻了捻上边沾着的血迹，“能听到吗？”

　　项珺不明所以，慢慢点点头。

　　谢尧臣一看她懵懂的反应就知道她没听明白，伸手在她右耳旁拍了拍，重复道，“能听到吗？”

　　她微妙的感觉到了什么不对，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感觉到了麻木下钻心的疼痛，她愣愣的摇了摇头。

　　“对了。”谢尧臣站起来，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嘲讽，“我估摸着你被打聋了。”

　　“一只耳朵听不见的聋子。”谢尧臣说，“你能为我做什么。”

　　什么——？

　　项珺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的在耳畔拍了拍手。

　　没有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右边耳朵疼痛到麻木，已经失去了所有听觉。

　　怎么可能呢。

　　项珺不受控制的哆嗦了起来。

　　身有残疾，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异对这个人判了死刑。

　　前朝武帝在外征战伤到眼睛虽有赫赫功勋最后被逼退位，监察御史双目无视受到弹劾最后告老还乡，普通人家身有残疾从出生那一瞬间就会被溺死或遗弃。

　　就是为奴为婢也不会用身有残疾的。

　　她怎么能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