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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章 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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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从武灵山回到京城,随即宣布了英国公因路途劳累,不幸病逝的消息。
齐高盛这些年本就因病长居府中,明面上很少过问政事,再加上皇帝不仅以一等国公之礼厚葬,还停朝三日以示哀悼,朝臣与宗室都只是感慨一番,无人多疑。
江怀乐本以为齐高盛暴毙或多或少会引起争执,谁想上至皇帝下至大臣,竟无一人多问。
“陛下是真的信了么?”待齐高盛下葬,江怀乐忍不住问齐烨梁。
齐烨梁没正面回答,只是道:“陛下对英国公早有不满,武灵山上发生的事,于他而言,无疑是天赐良机,与其追根究底,不如顺水推舟。”
江怀乐转念一想,也是,齐高盛作为昔日族长,在宗室中地位尊崇,若他提出异议,哪怕是皇帝也要思虑再三。可两人间隙已生,裂缝只会越来越大,眼下齐高盛死于他人之手,对皇帝而言恐怕是最好的结果。
“你莫要操心这些事了。”齐烨梁道:“这次你体内异术生变,我总是不安心,这些日子你多休息才是正经。”
江怀乐笑了笑,应道:“嗯。”
入夜,齐烨梁陪着江怀乐入睡,待青年睡熟了,他才合衣起身,披上大袄,伴着夜色离开了王府。他没有告知任何人,独自纵马,直到城郊的一座新陵前才堪堪停下。
封墓的泥浆还未干透,墓中之人显然刚去不久。
齐烨梁下马,拿出准备好的酒坛,放在了墓前。
男人对着墓碑沉默良久,忽而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我该如何称呼你?族长,国公,亦或是夫子?”
长眠者无法言语,自然不会回答。
其实齐烨梁明白,墓中人最希望听到的称呼,可惜,他从未喊过,少时是不知,长大了却是不愿。
夜风寒凉,被男人体温捂热的温酒很快便失了温热,一如男人与墓中人的过往。
曾几何时,齐烨梁与族中众多孩童一样,对避免齐氏惨遭灭族之祸,带领族人在边境求存谋兴的族长,亦是崇敬的。
父亲与母亲曾和他讲起那段晦暗的过往,而被赶下皇位的族人处境越是艰难,越能显现齐高盛的勇气与坚韧。并非人人都能接受由峰顶坠落至黄泉的苦痛,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有东山再起的决心。何况,当年的齐高盛,也不过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齐烨梁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出生身上便带有枝叶印记,齐高盛说他是高祖遗训中所指的天命之子,因此时常前往探望。比起不知为何总是与他隔着一层的父母,幼年的齐烨梁自然更喜欢这位学富五车又耐心的族长。无人之时,他甚至在心底偷偷想过,若族长是自己的父亲就好了。
待他长到六岁,父母双双因病去世,而天命似乎真的眷顾于他,齐高盛又及时出现在他眼前,告诉他,其实自己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幼时懵懂的希冀成真,齐烨梁这才明白,为何父母从小对他不甚亲近,小心翼翼,待他不像血亲,倒像是养护一个金贵的物件。
齐高盛吐露的真相冲散了齐烨梁的伤感,他不明白为何齐高盛与自己的关系不能告知众人,也不明白为何就连独处时他也不能喊齐高盛一声“父亲”,但齐高盛这般说了,他便愿意去做。
“族长,有件事我不太明白。”小小的齐烨梁捧着兵书,抬头问齐高盛。
“何事?”
“我们为何非要回京城呢?边境虽多风沙,可人们都热情爽朗,待我们亦如亲眷。我们若要打回京城,一路必然少不了冲突与流血,不知会有多少族人会在路途上丧命。我们既然已经融入了边城,不如待在这里,以此为家,就这么世世代代生活下去,不好么?”
齐高盛放下书卷,眼中闪过点点寒芒:“烨梁,是谁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这是齐烨梁第一次从齐高盛眼中看到了杀意。当然,那时的他还不懂,只是下意识觉得,他不应该把和自己谈论此事的夫子供出来。
他含糊而过,齐高盛并未追问,只是严肃道:“大璋是受神明庇佑的王朝,齐氏亦是天命所归的天下之主!申氏贼子违逆天命,叛乱夺权,人人得以诛之!这万里江山的权柄与至高无上的王座,本就是我们齐氏的!烨梁,你天生就肩负着复兴大璋的重任,这些胡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连想都不能想!”
“……我知错了,族长。”
“今晚把高祖遗训抄写百遍,明早交给我。”
“是。”
第二日,齐烨梁一大早将罚抄的高祖遗训交给了齐高盛,随后便赶去上经史夫子的课。然而等他到了学堂,却发现坐在上首的是一位从未谋面的新夫子。
那时正值七月,艳阳高照,可齐烨梁却仿若身在寒潭。
“……齐烨梁。”
课后,一名少年趁着他人不注意,悄悄捉住了齐烨梁的衣袖。
“何辛。”齐烨梁停下脚步,有些不敢瞧眼前的少年。少年是他的儿时玩伴之一,亦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夫子的儿子。
何辛抓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许久才嗫嚅道:“……齐烨梁,你帮帮我,好么?”
齐烨梁不着痕迹地朝四周扫了一圈,稍稍用力,挣开了何辛的手:“抱歉,我很忙,夫子留了功课。”说罢,他像是没看见何辛绝望的神情,大步而去。
两日后,齐烨梁从身旁侍从口中听说了何辛不幸坠马而亡的消息。
若是十年后的齐烨梁会谋定而动,可当时只有七岁的齐烨梁没能忍住,冲进了齐高盛的书房。
“族长,我那日明明什么都没有同何辛说!”
“我知道。”齐高盛悠然地举着书册,用朱笔在上面划了一条斜杠:“错不在你,所以我并没有罚你,不是么,孩子?”
“……”
齐烨梁动了动嘴唇,最终将所有的情绪全部压了回去。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小孺慕的那个族长,并非真正的齐高盛,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假象。
从那一日起,齐烨梁和所有的族人、侍从、师长都开始保持距离。
齐高盛很满意齐烨梁的转变,他拍了拍齐烨梁的手,笑着道:“这就对了,孩子。你是受上天与祖先护佑之人,你的前路早已注定。终有一日,大璋会在你的带领下,夺回天下权柄,而你,将会富有四方,傲视凡尘。到时候,你想要谁都可以。而眼下这些人都只是你向上的阶梯,不用留意,也不用惋惜。”
齐烨梁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十二岁那年,齐烨梁第一次上了战场。
那是边境部族夜寻中的一支骑兵。黄沙漫天中,带领他们出征的将领不慎被敌人斩于马下,在众人士气低落时,齐烨梁接过领兵权,假作不敌败退,尔后利用沙尘掩护,反杀了夜寻骑兵。
已经开始成长的少年毫发无损,冷漠又清醒地站在血海尸身之中,夕阳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震慑了敌人,也震撼了边境士兵。
齐烨梁发现,比起跟着文士念书,他更喜欢战场。这里瞬息万变,无法被齐高盛完全掌控。风沙中,他不必再有所顾忌,可以将藏匿在心底的戾气统统化作杀意,毫无留情地刺向前来侵犯的敌人。
战争是夺回王权的必经之路,齐高盛当然不会阻拦齐烨梁上阵杀敌。杀声震天中,齐烨梁从少年长成了青年,也从齐氏的小公子长成了赫赫有名的军中统帅。
不仅如此,他还在一次偶然中,遇到了自己的师父,那个只剩一只眼睛的江湖客。
“嘿,瞧你这副锦衣玉食的样子,我这里没你能看得上眼的东西,只有一点功夫可以教教你,你可愿意拜我为师?”江湖客自称独眼翁,伤还没好全便做贼一般来找齐烨梁。
“我劝你离我远一些。”齐烨梁默然道:“我救你并非目的,只是顺手而为,你不必放在心上。”
“远一些?为啥?”独眼翁转了转仅剩的眼珠子,随即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你是在担心那群躲在你周围,比我还像贼的傻子吗?哈哈,这你放心,他们奈何不了我。”
齐烨梁怀疑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独眼翁仄声:“杀杀杀,就知道杀!你一个富家公子怎么比我这种江湖草莽还嗜杀呢!变通,懂不懂?要会变通!哎,也是,现在江湖势微,好多法子都快失传了,你不知道也正常。不过没关系,你拜我为师,我都教你!”
齐烨梁盯着武者,良久,他终于道:“若你三日后还活着,我自会去找你。到时候我们比一场,你若赢了,我便拜你为师。”
独眼翁咧嘴一笑:“狂妄小子,一言为定。”
独眼翁没死,齐烨梁也没胜。愿赌服输,齐烨梁成了独眼翁的关门弟子。说是关门弟子,其实独眼翁也只有齐烨梁一名弟子。至于独眼翁的一双儿女,虽然喊齐烨梁作师兄,但独眼翁可不承认他们是自己的徒弟。
“师父,我们这宗门叫什么?”待知道独眼翁流落到边境的过去后,齐烨梁曾过问。
“嗨,都好久以前的事了,师父我啊,早就忘了。”
“……”
齐烨梁不太理解。齐高盛对他说过最多的字眼便是“高祖遗训”与“大璋复兴”,夺权的皇帝都死了,皇位已经传到了他的儿子手上,可齐高盛对大璋复兴的念头却是与日俱增。为何到了独眼翁这里,明明收了自己作关门弟子,却连宗门的旧名都不甚在意了呢?按照道理,独眼翁完全可以要求齐烨梁重振师门。
“为何要重振宗门?”独眼翁灌了一口酒,又嫌弃地吐掉:“你看那山间清泉,亦有干涸的一天,何况江湖门派乎?当年苛税滥行,官府不干人事,百姓苦不堪言,这才以武犯禁。江湖江湖,一开始都只是一群不愿盲从的可怜人,迫不得已上山当草寇罢了。大伙儿能安安静静地活着,谁愿意去当贼?后来出了个璋高祖,一统江山,百姓日子好过了,自然也就不需要江湖了。”
武者捡起破旧的草帽,遮住有些刺目的阳光:“聚合终有散,万物皆同归。宗门气数已尽,散就散了,何必多费心思。”
齐烨梁想起少年时齐高盛的答案,沉吟许久,忽而问道:“师父,您可曾去过京城?”
独眼翁拍手:“那你可算问对人了!去过啊,当然去过!”
“那您觉得,京城和边城比,哪里更好?”
“啊?”独眼翁挠头,好一会儿才道:“这……若论繁华,定然是京城。但若让我选,我肯定选这里。京城能过得好的只有那些权贵,而边城至少不用担心人吃人。”
“是么……”齐烨梁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迷茫:“那比起去京城,会不会留在边境更好?”
齐烨梁拜师后对独眼翁没有隐瞒,独眼翁自然也知道一些齐高盛的执念和压在齐烨梁身上的命运。
他挽了几个剑花:“你与边境部族打仗,只是为了护你族人的平安么?”
齐烨梁一愣,想了想,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
齐氏在齐高盛的筹谋之下,在边城站稳脚跟后,颇有权势,待齐烨梁掌了兵权,平西更是天高皇帝远,齐氏说了算。齐氏族人住处都有兵士驻守,边境部族抢掠自然不会先找硬茬,多是先找平民百姓的麻烦。齐烨梁带兵抗争,不仅仅是为了给齐氏立威,更是为了保护边境百姓不受掠夺。
“这就是了。”独眼翁道:“你已然有了答案。这平西边城出了个你,方能不受边境部族抢掠之苦,可也仅此而已。我这样的好歹有些功夫,不愁谋生,那些孤儿寡母的,只能日夜流落街头。更别提出了这座城,饥荒,贪婪,掠夺,那些名义上的官员们所作所为比边境部族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若真没那份心思,便也罢了,和为师留在这里浪荡余生也没什么不好,可你有。”
齐烨梁动了动唇角:“……师父,您虽然没了一只眼睛,可看到的却不少。”
独眼翁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有时候一只眼睛可比两只眼睛看得清楚多了。”
他提起剑,和齐烨梁过了几招:“为师瞧得真切,你不属于这里,跃渊。迟早有一日,你会踏上属于你的前路。既然这座边城困不住你,那齐氏的执念亦困不住你。诚然,留在边城,齐氏或许会少死一些人,但城里城外却可能会死更多的百姓。你刀尖染血,为的不是你的氏族,更不是所谓的皇位,你是为了这天下的子民。”
独眼翁长剑疾刺,与齐烨梁的刀刃在半空中相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早就把那什劳子的天命扛在肩上了,跃渊。”
“只是为师希望,当你能放下这份重担之时,你仍能寻到心中真正向往的天地。”
独眼翁的话就如他的剑,一下子点醒了齐烨梁。
随着他年龄渐长,齐高盛对他周围之人的掌控愈加严格,甚至想要插手他的房中事,意图让齐烨梁先留下后代。齐烨梁第一次当面反抗了齐高盛。事后,齐高盛自然大发雷霆,当着族人的面给了齐烨梁三十杖。在战场上,齐烨梁气运极佳,总能化险为夷,但这三十杖,他硬生生受了。他既然决定顺应天命,此时就不能和齐高盛翻脸。如今他们需要的,是齐心。
齐烨梁的沉默安抚了齐高盛,他与齐烨梁之间的相处似乎又“恢复如初”,甚至齐烨梁提出选择一个孩子作为帝王的备选齐高盛都没有反对。在齐高盛看来,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关键时刻,还可以替齐烨梁挡刀。
在一众齐氏孩童中,齐烨梁最终选了齐元嘉。
少年的模样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他亲自教导齐元嘉,让这个孩子尽力逃脱齐高盛的掌控与训斥,甚至会带着他偷偷溜出去,和独眼翁的儿女一起玩耍。他的成长中,因为齐高盛的禁锢,没有父母,没有朋友,除了独眼翁,他没有任何可以亲近之人。但他希望齐元嘉有。
齐烨梁很了解自己,他是一把锋利的刀,可以劈开任何阻碍,可他不是守城的盾,不适合护得一方安宁。他可以完成齐高盛执念的前半段,至于后半段,他选了个更合适的人。
事实上,齐元嘉没有令他失望。
京城城破,年仅十四岁的齐元嘉登基为帝。
年轻的帝王的确稍显稚嫩,可没关系,齐烨梁有耐心等着他的成长,他也相信,这段时间不会太长。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能令齐元嘉成长,亦能让被执念牢牢锁住的齐高盛越陷越深。
“……是你吗?!”
英国公府,齐高盛捂住胸口,急促喘息。
多年操劳和颠覆宣朝的战争终究拖垮了他的身体,怒极之下,齐高盛必须扶着椅背才能站稳。
“是我。”齐烨梁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从屋外透进来的光亮:“但先下手企图谋害陛下的人,是你。若你不曾有谋反之心,亦不会遭其反噬。”
“陛下?谋反?”齐高盛气极反笑:“他算个什么皇帝?!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个替你挡灾的傀儡!”
齐高盛颤抖地伸手,想要拽住齐烨梁的衣襟,却被男人轻易地躲了过去:“烨梁,你知道的,坐在那里的人,只会是你!也只能是你!”
“是吗?”齐烨梁转身,只留给齐高盛一个背影:“那英国公大可睁大眼睛瞧着,我与你,到底谁能如愿。”
“齐、烨、梁——”
老者不甘的叫喊声仿佛穿过了生死,回荡在新立的陵墓之上。
养父母、齐高盛、独眼翁,一张张面容在齐烨梁眼前浮现,又迅速褪去。
他们有的在狂笑,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对他眨眼,无论他们生前再多恩怨,死后,也只能在活着的人记忆中融杂在一处。
齐烨梁其实说不清他对齐高盛的情感,一如他在得知齐高盛死亡的那一刻。
诚然,他不会替枉死之人原谅齐高盛的杀孽,不会原谅齐高盛对他的桎梏,但他时至今日,依然记得幼年时那份懵懂的憧憬。他不会饶恕齐高盛入京后对大璋子民和齐元嘉的背叛,但他亦肯定昔日齐高盛孤独一掷救下齐氏遗族的坚韧与勇气。
无数情绪混杂在一处,最终化为一声轻响。
“我们似乎从未以父子的身份对酌过。”
齐烨梁打开已经凉透的酒,洒在齐高盛的墓前。
“安息吧,父亲。愿你我,来世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