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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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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江怀乐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他站在翠木之间，俯视着跪在自己眼前、满身伤痕的男人。
男人跪了许久，浑身浴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座山，但是，他不想放弃。他已经通过了层层试炼，见到了传说中的山神，山下的城镇里，还有无数百姓正等着他。
这是最后的希望。
忽然，男人脑中响起了山神清澈如山泉一般的声音。
【我可以答应你的祈求，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男人猛地直起身，大量失血的他眼前一黑，不由得伸出手臂支撑着地面，这才堪堪避免晕倒在地。
【你让我借用你的身体，和你一道下山。】
男人一愣。他已经做好山神需要让他以命相换的准备，没想到，居然只是要和他一起下山。这么简单的要求，男人当然无法拒绝。
“好。”
【嗯，那你闭上眼睛。】
男人乖乖闭上双目，下一刻，一股暖流涌进他的身体，悄然无声地融进了他的血肉。身上的旧痕新伤被这股神秘的异常之力治愈，疼痛与僵硬褪去，暖流轮转，男人的躯体霍然而愈。
“好啦，你睁开眼吧。”
脑中的声音似乎有了实体，不再悬浮于半空，男人依言睁开眼，身旁赫然飘着一个白发青年样貌的灵体。青年弯着清俊的眉眼，绕着男人打了个转。
“怎样？奇怪吗？”
“……”
化作青年模样的山神见男人不说话，皱了皱姣好的淡眉，低头打量着自己：“……我照着前任山神的描述化身的，应该没错呀……难道前任山神骗我？”
男人终于回过神，沉声道：“没有，很好看。”
山神立刻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真的么？那就好。”
青年在山上独自过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起了下山的心思。前任山神还在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曾经疑惑过，山里这么好，为何前任山神会总想着下山呢？
当初前任山神是如何回答他的？
似乎是——等你看过人间，心中便有了不灭的烟火。
直到前任山神散去，青年都没理解这句回答。千百个日夜里，男人并非第一个破开迷瘴、来到他眼前之人，可只有这一次，青年萌生了想要下山看一看的念头。
或许是孤寂数百年的心血来潮，又或许男人眼中似乎永不坠落的希望勾起了他的兴致。
“你叫什么？”山神随着男人，离开自己诞生后从未踏出的深山：“我听说，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姓名，你呢？”
“在下齐朔昭。”
“齐、朔、昭。”山神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好，我记住啦。”
因山神赐福恢复气力的齐朔昭瞧着跟在自己身旁的青年，讶异又迷惑。
他以为神明的化身或是威严或是慈善，万万没想到，山神的化身竟然是这样一个清秀俊俏的青年人，性子更像是还未及冠的少年郎，似乎对看到的一切都兴致盎然。他与山神的相处与其说是侍奉神明，不如说多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弟弟。
只不过他临行前城镇的危局容不得他多想，迷瘴中不知日月，他不清楚自己在山中待了多久，必须尽快赶回去。
齐朔昭匆匆下山，他骑来的马匹早就不知所踪，他只好在山脚的小村庄里买了一匹马，尽他所能往来时的城镇奔驰。
越接近城镇，腐烂气息就越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直壮年的男人、抱着孩童的妇女，百姓们的破破烂烂的尸体出现在田间、池旁、甚至路边。死者们肢体残缺，神色扭曲，有一些甚至能从他们没有合上的双目中感受到他们残留的恐惧与愤怒。尸体有的血液还未流干，有的连内脏都开始腐烂，蝇虫们围在尸体周围，嗡嗡作响，分食残躯。
刚下山的小山神好奇地左顾右盼，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与前任山神和他描述的不太一样。他想问疾驰的齐朔昭，但自从他以灵体的形式俯身在男人身上后，亦能感受到男人的悲欢喜怒。男人虽面无表情，可他能清晰的感受到男人心中沉默又暴烈的愤怒。
似乎，这并不是开口询问的好时候，小山神想。
随着血腥气愈发浓重，两人望见了不远处的城镇，以及远方蛮族的铁骑。
“路上的那些人，是他们杀的吗？”山神忽然开口，他记得，男人像他祈求时提到过城镇被蛮族侵袭。
“是，”齐朔昭冷然道：“他们是西北的图尔塔部族。”
山神“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临近城门，城楼上有人认出了齐朔昭，顿时欣喜道：“齐公子！是齐公子回来了！快，快去告诉长史大人！”
顷刻，城门拉开一条缝隙，放齐朔昭进了城。
“齐公子。”门内，一名灰衣老者迎了上来，浑浊的双眼露出一丝欣慰。
“长史大人，城内情形如何了？”齐朔昭翻身下马，急匆匆问道。
老者长叹一声：“老夫没有违背诺言，在您回来之前，这城，我们守住了。”他稍显狼狈地咳了几声，又道：“只是，若图尔塔再次攻城，我们着实无力抵抗。城里的粮仓已经空了，壮丁死伤大半，就连老弱妇孺都拿起武器，上阵对敌。我们……尽力了。”
齐朔昭默然。
他问之前其实便想到了答案。长史所言不假，城中的所有人，的确都尽了最大努力。他下山之前，甚至已经做好了城池被图尔塔攻破的准备，眼下的情形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了很多。
“朝廷呢？可有回应？”
齐朔昭临走前，以昔日世家子弟的名义给朝廷递了求救信。这不是城镇第一次向朝廷求援兵，然而每一次的奏折与求援都石沉大海。
老者眼神黯淡，摇头：“没有。这里靠着边境，图尔塔每年都会来抢掠，只是今年尤其凶残。或许……对朝廷来说，派兵长途跋涉来救我们，得不偿失。”
老者所说的道理齐朔昭何尝不懂。他不仅明白，还知之甚多。如今的朝廷，从皇帝到大臣，整日争权夺利，贪图享乐，醉生梦死，只要战火的硝烟没有打到他们脚底下，那些权贵们又何尝会给半点眼色？而他自己不就是看不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唯利是图，这才毅然决然离开家族，飘泊修行的吗？
也许如此浑浑噩噩下去，终有一日，边境部族会兵临京城脚下，可到了那时，他眼前的这座城池，城里曾和他谈笑的百姓们都早已化作蛮族铁骑下的尘埃。
老者苦笑一声。眼前这位齐公子路过城镇，结果遇到了图尔塔抢掠。他功夫好，大可一走了之，去别处避难，但他不仅没走，还留下了与他们一同抗敌，打退了图尔塔好几次进攻。若非齐公子，这里怕是早就失守城破，任由蛮族欺凌了。
然而城内存粮与军火着实有限，士兵到了后面只能饿着肚子上阵打仗，又哪里抵得过人高马大的图尔塔呢？但人天生就有着求生之欲，齐公子说要出城找救援，他还是抱有了一丝丝的希冀。可是，当他看到齐公子孤身一人回城时，他就知道，这份微薄的希冀终究落了空。
也是，谁会来救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城池呢？
老者的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士兵，蓬头垢面的百姓，饥肠辘辘的孩童。他们拼死抵抗，为的是什么呢？无非只是想活下去罢了。可若是抵抗了也只是死路一条呢？
“齐公子……您为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趁现在还能离开，您去您该去的地方吧。”老者对齐朔昭行礼：“老夫会派人给图尔塔递信投降，打开城门。老夫即可便告知百姓，让他们找地方藏好。图尔塔要得是钱财粮食，等他们掳掠够了，自然会走的。若能不被找到，百姓们还能留下一条命。”
“……”
齐朔昭站着没动。
他理解，长史的选择是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若他不是修行至此，这座城池怕是早就被蛮族铁骑踏遍。被救的人自己都放弃了，他还要坚持么？
“你要走吗？”山神搭在齐朔昭肩头，好奇地问道。
战争的残骸固然惨烈，可对于山神来说，人间悲喜俱是新鲜。他不关心城池是否会被攻破，也不关心有多少人会因此流离失所，图尔塔或是中原王朝的臣民，都是同样的人罢了。草木有枯荣，凡人有生死，或早或晚而已，哪怕是山神，依旧有消散的一天。
不过，他如今依附在齐朔昭身上，齐朔昭的意见他还是在意的。男人要走，他自然就跟着走，男人若要留，他就帮他战斗。
只见齐朔昭沉思良久，忽地上前一步，双眸坚定：“长史，可否给在下最后一次机会？若这一次我死了，就按您的意思尽量保全百姓性命。”
天高浩渺，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的道理齐朔昭不是不懂，可他既然来了，便要求一个问心无愧。
“您……唉……”
旁边的一个年轻士兵站了出来：“齐公子，我愿与您一道上阵杀敌！我宁愿拉几个蛮子上路，也不愿在城内苟且偷生！”
有了带头的，接二连三有士兵们开口，表示愿意出城迎敌。
年少者不怕天高地广，总是有着用不完的血性与勇气。他们与齐朔昭并肩作战数日，对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又是敬佩又是感恩，此刻见他仍不愿放弃他们，都愿意以命相陪。
士兵们自愿，老者也只能点头道：“好。”
齐朔昭得了长史的支持，立即点了还能作战的士兵，集结成队，准备出城。
图尔塔的骑兵彪悍善战，但所需补给也比一般步兵要多。长史带领着士兵百姓不久前才勉力击退了图尔塔的进攻，此刻图尔塔还在修整，是最佳反击之时。若再拖延，等图尔塔重振旗鼓，想再打就难了。
齐朔昭重甲在身，骑在马上，兵刃与盔甲上的寒光连成了一片冷冽杀气。
“山神。”
“嗯？”
山神还在饶有兴致地打量齐朔昭的武装，忽然被男人唤回神。
“我们会赢的，是吗？”
山神弯起嘴角，上升到半空，伸手在齐朔昭头顶轻抚片刻。
“是。契约已成，山神从不悔诺。”
齐朔昭闭了闭眼，喝道：“儿郎们，随我一道，杀！”
“杀！”
沾染着血色的城门被缓缓推开，士兵们紧紧跟在齐朔昭身后，在杀声震天中冲向正在修整的敌人。
图尔塔显然未料到城中人这么快又杀了过来，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们本就善于游动作战，短暂的慌乱过后，首领号声响起，骑兵们随着首领的指挥重振旗鼓，逐渐将士兵们围在了中间。
冲出来迎敌的士兵们虽然还能挥得动长矛与圆盾，但腹中饥饿，又吃了兵种的亏，起先还能靠着一股劲厮杀，待图尔塔缓过神，立刻落了下风。
战马嘶吼，兵戈惊鸣，尘土混合着血珠，迷蒙了战士们的双眼，亦掩盖了争斗者的理智。一旦上了战场，人便不再是人，人与人之间，也只剩下你死我亡一条道路。
自愿上阵的士兵们大吼着，哪怕视线被鲜血覆盖，依旧用尽全身力气挥动兵刃。哪怕自己今日注定死在马蹄之下，能多带走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混战中，齐朔昭的长矛突刺，将又一个图尔塔人挑下战马，下一刻，那人便被四周的马蹄踩成了肉饼。
图尔塔的首领与齐朔昭交手过好几次，自然知道这个硬茬，调了一整队人马，誓要将此人斩于马下。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们的进攻似乎总能被男人化解，偶尔能有人钻空子，刺到男人身上，竟然刺不穿。
一次两次还可说男人是换了更加坚实的甲胄，可次数多了，难免让人心生惊愕。图尔塔的人伤不了男人，同伴却不断死于男人的长矛下，渐渐地，图尔塔人从惊愕转变成了畏惧。
莫非这男人有天神护体，刀枪不入？！
边境部族本就比中原百姓更信奉神明，敌人有神明庇佑的念头一旦冒出，很快便成燎原之势，迫得他们频频后退。
围在齐朔昭身边的图尔塔人被他逼得不断退后，可齐朔昭依旧心急如焚。
他明白，自己“刀枪不入”应该是山神庇佑之效，可战争不是江湖比武，一个人再强，对整个战局也无济于事。图尔塔人不敢靠近他，便转头去对付跟着他的士兵，那些人可没有他这般“好运”。
这些士兵是城里最后的生力军，若是他们都战死了，独留他一人，又有何用？！
“莫急。”
突然，齐朔昭耳边想起了山神的声音：“我来帮你。”
话音落下，齐朔昭感到一直绕在自己身旁的灵体忽然远离，紧接着，尸横遍野的土地以他为中心，骤然裂开了无数条裂缝！数不清的粗壮枯枝从暗如深渊的裂缝中爬了出来，迅捷如风，准确勾住图尔塔骑兵的马蹄，马匹轰然倒地，图尔塔骑兵们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甩在了地上！
从马上摔下的图尔塔骑兵挣扎着想要起身，那些粗壮枯枝立刻分出了枝丫，将他们牢牢缠住，枝丫上长出了尖刺，径直刺进了图尔塔骑兵的身体！一时间，战场上惊呼四起，惨叫连连。骑兵们被飞扬的尘土掩埋，离得远一些的人根本看不清同伴周身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原本骑在骏马上、吼叫着厮杀的同伴毫无征兆地落马，变成一团团血肉之花。
“什么东西？！是援兵吗？！”
“不知道！尘土太大了，看不清！”
“首领，我们要不要……啊！！”
图尔塔骑兵们惊恐高喊，他们勇猛、善战，可面对未知的力量时仍然会恐惧退缩。有人勒住了缰绳，有人甚至不自觉的往后奔去。
齐朔昭目睹了枯枝袭击图尔塔骑兵的一幕幕，他虽也是第一次见识山神之力，但战场瞬息万变，容不得他细想，立即指挥剩余的士兵发动反击：“他们阵脚已乱，我们上！”
士兵们本已存了死志，宛若神迹一样的变故和敌人的败退让所有人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冲上前去。前方是曾经践踏家园的死敌，脚下是未曾瞑目的战友，士兵们喊声震天，将心存怯意的图尔塔杀得节节败退。
齐朔昭一马当先，那些自裂缝中生长的枯枝似乎通人性，随着他的步伐，将敌人一一毙于马下。
“……撤！我们撤！”
图尔塔首领终于撑不住了，他这一次带来的精兵此刻折损大半，而位于战场后方的他甚至不知道杀死他部下的凶手到底是谁。但他明白，不论这姓齐的用了什么妖法，图尔塔人心已散，这一仗，是他们败了。
作为边境部族，对中原王朝边城的抢掠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之一，能抢则抢，不能就退。图尔塔首领吹响号角，残存的骑兵们慌不迭地后撤狂奔，生怕地上那个不知名的玩意儿继续纠缠自己。
齐朔昭乘胜追击，领着士兵们一直将图尔塔几乎赶至汾河对岸才罢休。
士兵们望着狼狈渡河到对岸的敌人，第一次发现这帮看似凶残、不可战胜的蛮子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他们对望一眼，忍不住举起喝饱了敌人鲜血的长矛，高声呼喝。
“我们……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