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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尾声 酉时-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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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岁的杨宝凤平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雪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曾启珍走进西屋,手里端着托盘,盘上摆着止血带、酒精棉和一支很粗的注射器。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按了一下墙上的顶灯开关。
灯光从天花板上倾泻下来,霎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明亮的金黄色暖光几乎耀花了杨宝凤的双眼。
杨宝凤闭上眼睛,璀璨的光影却仍在她眼前缓缓游弋,慢慢地,汇拢成了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形状。
啊,这不是祖母的金簪子吗?黄灿灿、沉甸甸,簪头是五瓣梅花形状,每一片花瓣上都嵌了一颗水滴形的红宝石,每一颗宝石里都流动着熠熠的光彩,仿佛有灵魂,会思想……
多么美丽的金簪子啊!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
奶奶啊,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你了,当年你舍得卖掉这么贵重的金簪子供我上学,我才拿到了师范学校的毕业证书。正因为有了这张毕业证书,我这一辈子都有工作,有收入,一直到现在都有退休金,一辈子都没为钱的事发过愁。
奶奶,告诉你,我这辈子最怀念的物件就是你的这根金簪子了。你看,你看,多么神奇啊——它居然是有灵性的,隔了这么多年,终于来找我了!往后余生,我也要把它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然后,就像你当年那样,心平气和,宠辱不惊,慢慢品味每一个日子,就像品茶,虽然入口时有些清苦,但回味芬芳;也像品酒,即便大多数酒都不怎么好喝,但喝下之后,却一样令人沉醉。
亲爱的、亲爱的金簪子啊……
恍恍惚惚地,杨宝凤抬起胳膊,缓缓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祖母的金簪子。
“来,准备打针了。”
曾启珍抓住杨宝凤抬起的那条胳膊,把衣袖直撸上去。
杨宝凤睁开双眼,金簪子消失了。
她很遗憾地看着曾启珍在她的上臂扎好止血带,在肘弯处啪啪拍着,想找到一条合适的血管。
杨宝凤回过神来,很诧异地问:“不是每天都扎手背吗?”
“今天先静脉注射,过一会儿再打点滴。”曾启珍立刻说。
“扎这针是管什么的?”杨宝凤又问。
“心脏。”曾启珍立刻回答。
凉凉的酒精棉擦过肘弯的皮肤,针尖刺入,血液瞬间涌入粗粗的针管里,在最低处形成了小小一洼。
“阿珍,你是不是忘装药水了?”杨宝凤很诧异地问。
“装了,没装药水怎么打针。”曾启珍说,啪的一声松开止血带。
血不再往针管里流了。
杨宝凤眯着双眼,又看了一会儿注射器,说:“可是我真没看见有药水,只看见了我的血……”
“药水是透明的,当然看不见;血比药水重,当然沉在药水底下。”曾启珍很肯定地说。
“噢,这样啊。”杨宝凤释然地笑了一下,转而开始担心曾启珍不高兴,就很讨好地说,“阿珍啊,你对我真好。我病了这几天,你一直照顾我。谢谢你。”。
曾启珍的手一抖,目光微微闪避了一下。
“娘,静脉注射的时候别说话,对心脏不好。”她低声说。
很多年来,她几乎从不叫杨宝凤“娘”,平时也极少用如此温和的语调对杨宝凤说话。
杨宝凤着实被感动到了,两眼瞬间盈满泪花。
针很快就打完了,曾启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帮杨宝凤压住肘弯处的针孔。
“阿珍啊,你都忙一天了,肯定很累。我自己压着针眼儿就行,你去歇一会儿吧。”杨宝凤关切地说。
“不用,等一会儿还有一瓶点滴要挂。”曾启珍说。
“噢,那你先把灯关了好不好,既费电,又晃眼睛。”杨宝凤说。
曾启珍没言语,但欠身按了一下顶灯的开关。
房间里顿时暗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楼下那棵枣树的树尖在窗外微微摇晃。
少顷,杨宝凤打破沉寂,问道:“阿珍啊,罗林他们走啦?”
“走了。”曾启珍说。
“罗兰也走啦?”
“嗯。”
“树儿呢?”
“在南屋。”
杨宝凤沉吟片刻,慢慢说道:“阿珍啊,你得空儿就告诉树儿,别太担心森森了。老话儿说得好,小孩儿不摔长不大。树儿他自个儿小时候都不知道摔过多少跟头呢。”
曾启珍点点头。
房间里太暗了,杨宝凤没看清曾启珍的动作,以为她累了,懒得多说话,就不再吭声,只默默地看着窗外。
下雪了,一片,一片……
很大的雪花,在风中飞舞很久也不肯落下来。
真美啊,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陶姨娘刚来杨家老宅那天,天上下的也是这样的雪……
窗外,楼下那棵枣树的树尖在风雪中轻轻摇曳。
杨家老宅的堂屋前也有一棵大枣树啊,比窗外这棵还高,还粗,树冠恣意地向四周伸展着,像一把巨大的伞。
嫁给罗根生那天,上花轿前,她曾经在那棵枣树下给福姐儿编过辫子;遇见王吉途那天,他曾经在那棵枣树下用她的身家性命胁迫过她……
雪在落,一片,一片……
如果雪下得足够大,明天,她就让罗树带着弟弟堆雪人。
恍恍惚惚中,杨宝凤仿佛看见罗树拿着东厢房里撮炉灰用的那把小铲子,在枣树下带着弟弟堆雪人。
男孩子总是淘气的。雪人还没堆成形,罗树就悄悄捏了一个小雪团儿,趁弟弟不注意,顺着他脖子后面的衣领塞进他的棉袄里,随即大笑着跑开。
弟弟被冰得直缩脖子,却并不生气,也跟着罗树一起傻笑。
哈哈……
哈哈哈……
兄弟俩的笑声回荡在杨宝凤的耳际。
真有过这样的事吗?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这令她无比欣慰与眷恋的一幕,似乎来自她最模糊的记忆,又似乎来自她最深切的企盼。
雪在落,一片,一片……
请就这样一直下个不停吧,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积成厚厚的一层,像一床巨大的白被子,盖住曾经的一切过往。
“娘,娘……”
漫天飞雪中,罗树在很远的地方呼唤她。
“妈妈,妈妈……”
弟弟张着两只白嫩的小手,在漫天飞雪中蹒跚着向她走来。
她觉得幸福到了极点,甚至微微有些眩晕。
雪花在她眼前漫天飞舞,一片,一片……
像一床软软的白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无力,心里慌慌的,胃里酸酸的,很不舒服。
她微微张了张口,却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怎么了?在漫天飞雪中,她恍恍惚惚地想。
漫天飞雪之外,她听到罗树在问:“怎么样了?”
“她死了。”曾启珍很肯定地说。
杨宝凤一怔,根本不愿意相信。
怎么可能?
她竭尽全力,最后想了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