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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十章 京城-李文禄(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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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宝凤和福姐儿奔波一夜,翌日清早辗转回到杨家屯,一进村子,就见杨宝凤十年前用退职金盖的那两套正房小院都还好端端地立在村东头杨家老宅的旧址。东院没什么变化,只有西院的门楼上扎了孝白。杨宝凤和福姐儿就知道黄氏的灵柩停在西院,一进院门,果见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杨宝琴和禄哥儿都跪守在灵前烧纸。
杨宝琴乍见妹子,爬过来抱着她的腿大哭:“凤儿呀……”
禄哥儿就拿出两套孝衫孝带,帮她俩穿戴,哭道:“二姨,姐,我姥昨儿头晌还好好的呢,早晨喝了一碗粥,晌午吃了两个包子,一个肉的,一个菜的,吃完说困了,要在炕上倒一会儿,结果刚一倒下就不行了,走得挺顺溜,没遭什么罪……”
杨宝凤和福姐儿都在灵前磕了头,上了香,一家人又痛痛地大哭一场,前来帮忙的乡亲们纷纷劝慰。
待到大家都止了哭,禄哥儿就说:“二姨,姐,你俩坐了一宿车,先去东院里歇会儿吧,今儿夜里、明儿一早,都有不少事儿要办哩。”
杨宝凤想想有理,就携着福姐儿往东院去了。
东院平素是禄哥儿一家三口的住所。
杨宝凤和福姐儿甫一进院,就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迎出来,头上扎了白绒绳,腰里系了孝带,孝带的一头缝了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红布。
那女人就开口招呼福姐儿:“姐,你回来啦,快进屋。”
杨宝凤心知这一定是禄哥儿的媳妇祝小婉,正上下细细打量,却见那祝小婉上前对她说道:“这就是二姨吧?一路上急急忙忙往回赶,肯定累坏了,快进屋歇歇。”
“小婉,是吧?真年轻!”杨宝凤也寒暄几句,三个人一起往屋里走。
这间屋杨宝凤早先住过,但这回刚一进屋就觉出不一样——屋子里到处都堆着旅行箱和手提包,有皮的,有人造革的,还有布的。在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箱包之间,一只小小的木摇篮自房梁吊下来,里面睡着一个小婴儿,正是禄哥儿的女儿李向荣。
杨宝凤和福姐儿都凑近摇篮细看,小婉就说:“二姨,姐,咱们家荣丫头可乖了,这两天家里有白事儿,人来人往的,她一点儿也不闹,吃饱了就睡,可省心了……”
福姐儿就问:“奶水够吃不?”
“还行,”小婉说,“偶尔也得掺着喂点儿奶粉和米汤……”
趁两个年轻女人聊着孩子的事,杨宝凤就看了看满屋的箱包。
“二姨,这都是禄哥儿进的货,这两天家里有事,他还没得空发出去呢。”小婉说。
杨宝凤早就在信里听杨宝琴提过,禄哥儿这几年已经既不干农活,也不跟施工队出去盖房子了,只专心倒腾箱包,如今见了,也就随口问了小婉几句这买卖好不好做、赚不赚钱之类的话。
那天晌午,禄哥儿请了风水先生到墓地去踏看方位,打算随后找人打圹撒灰,明天一早就落葬。杨宝凤和杨宝琴也陪着一起去看。
西山脚下依旧是杨家屯的坟地。放眼望去,墓碑林立,平时少有人来。
杨宝凤离乡多年,如今循着墓间蜿蜒的土路逐一细看,才惊讶地发现,村子里与黄氏同辈的老人几乎全在这里了,与她和杨宝琴平辈的人这些年间也没了不少。
杨宝琴扯扯她的衣袖,指着岔路口附近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堆告诉她,那就是进宝的坟,他既是横死,又不是本乡人,所以没人给他立碑。
风水先生踏看一遍,说了一番众人似懂非懂的话,最终在杨明礼墓旁一丈远的地方用白灰划定了一方安葬黄氏的位置。
杨宝凤和杨宝琴默默地看着。
在杨明礼坟墓的上方,一左一右,有杨老太爷和杨老太太的坟;在杨明礼坟墓的右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坟头,那里埋着陶姨娘和寿姐儿。年深月久,荒草没膝,当年杨宝凤亲手给祖母、陶姨娘和寿姐儿立的那两块木牌居然还在,只是残损了许多,上面的字迹也早就辨认不出了。
“姐,等咱娘落了葬,趁着我俩都在,挑个日子给咱爷爷奶奶把骨并了吧。”杨宝凤说。
“行,”杨宝琴首肯,“咱娘在世的时候就总念叨这个事,也算是完成她的一个遗愿吧。”
“到时候也给陶姨娘和寿姐儿重新立一块碑。”杨宝凤又说。
提到寿姐儿,杨宝琴呆了一呆,掉下泪来。
杨宝凤不想惹她太伤感,就岔开话题,问道:“姐,你还记得陶姨娘长什么样吗?”
杨宝琴想了想,点点头:“唉,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儿,真是可惜了。”半晌,拉住杨宝凤的手,轻声说,“凤儿,等以后哪天咱们没了,也都葬在这里吧。”
“当然,”杨宝凤捏紧姐姐的手,“咱们一家人,最后还在一起,真是再好不过了。”
黄氏落葬后,福姐儿惦记着女儿年幼,过了头七就回省城了。杨宝凤又在杨家屯住了一月有余,直到给黄氏烧过五七,才独自坐火车回省城。
她之所以待这么久,主要是因为这次返乡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村里的老辈人已经所剩无几了,年轻一代基本上没人认得她,就连禄哥儿媳妇都对她百般客气,虽然一口一个“二姨”地叫着,但明显很疏远,相反,对杨宝琴倒是极亲近,显然并不知道关于禄哥儿身世的那些陈年往事。
在回程的火车上,杨宝凤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暗自感叹——时间真是这世上最值得拥有的东西,一个人只要活得足够长,一切坎坷就都会成为过去,变得越来越不值一提。
这次回乡,令她最吃惊的是禄哥儿的变化。
禄哥儿很忙,经常早出晚归,偶尔还到外地去进货和出货,家里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不过,据杨宝琴和祝小婉说,他干的这桩在杨宝凤印象中叫做“投机倒把”的营生还挺赚钱。
即将离开杨家屯那几天,杨宝凤一直犹豫要不要把罗老爷留给罗树的那只宣德炉从东院的炕里扒出来,带回省城交给罗树。
但宣德炉和那三根金条放在一起,她总觉得禄哥儿自己做生意不如罗树上班安稳,担心他哪天万一蚀了本,就没有生活来源了,所以暂时还不想把那三根金条交给他。
更何况祝小婉整天带着孩子在东院里,杨宝凤根本没有机会单独去把宣德炉从炕里拆出来。
反正这个宣德炉对罗树也没什么实际用途,他拿到了也是留着将来传给罗林,不如还是先放在杨家屯吧。。
她这样想着,从杨家屯返回了省城。
事实证明,杨宝凤对禄哥儿的担心是多余的。
禄哥儿不仅赚了钱,而且还赚了很多很多钱。
他靠倒卖箱包起家,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之后又做了一个异常大胆的决定——带着当初在杨家屯一起盖房子的那帮工匠们,去京城开了一家装修公司。
杨宝琴、祝小婉和李向荣仍留在杨家屯,杨宝凤和福姐儿一直在省城,所以,她们都不清楚禄哥儿在京城到底做了什么,只是很笼统地知道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赚的钱越来越多。
杨宝琴七十大寿那年,禄哥儿出钱在杨家屯盖起了一栋三层楼,送给杨宝琴作贺礼。
那是杨家屯里最高的房子,就建在从前杨宝风盖的那两套正房之间。那两套旧房子还保留着,只是重新修整了一番,成了新房子的东西两个跨院。
这栋楼让杨宝琴在杨家屯享尽荣光,人人都羡慕她养了一个好儿子。
然而,这种荣光并没有辐射到祝小婉身上。那一年,她二十九岁,三十八岁的李文禄向她提出离婚,还许诺她无论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肯离婚就行。
祝小婉哭闹无果,没别的选择,只好要了一笔在当时还算可观的赡养费,要了女儿的抚养权,就与李文禄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她先带着女儿跟杨宝琴在一起住了一年半,然后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带着那笔赡养费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那时候杨宝琴已经七十二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祝小婉走后,她看着孙女没有娘管教,自己年纪大了,想管也力不从心,心里一急,就一病不起了。
禄哥儿得知母亲病重,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把母亲和女儿一起接到了京城。
彼时禄哥儿早已再婚,新娶的媳妇才二十四岁,叫白安琪,结婚前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模特,主要靠拍些服装广告赚钱,偶尔也在高档会所里走走秀,钓到禄哥儿这么个金龟婿之后,就心满意足地辞掉工作,做了他的全职太太。
那时已是1987年,禄哥儿在京城西郊买了一栋两层小别墅,他生意上应酬多,在家的时间很少,偌大的房子,平时只有白安琪一个人住着,现在忽然来了一个乡下婆婆倒也罢了,居然还带着一个十一岁的前房女儿,白安琪心里真是要多不爽就有多不爽。
但说真的,跟杨宝琴和李向荣心里的不爽相比,白安琪那点儿不爽根本不值一提。
杨宝琴其实没得什么实质性的大病,不过是年老体衰而已,在京城住进好医院,找名医诊治调养了一阵子,也就算康复了。
但糟心的是,还没等到她出院,住在别墅里的李向荣已经跟才比她大十三岁的小后妈吵过无数次架了。
杨宝琴心里向着孙女自不消说,再加上实在看不上白安琪平日的做派,嘴里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于是,家里的架就越吵越凶,越吵越离谱儿。
禄哥儿生意忙,偶尔一回家,就要听这三个女人向他掰扯这些家长里短和勾心斗角,心里烦得不行。
母亲他自然不敢得罪,但吼吼白安琪和李向荣总没什么要紧。
他真这样做了,也不过是按倒葫芦瓢起来,家里的紧张局势没有一丝缓和。
于是,他能不回家就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